這個夜晚,因為杜如蘅的一曲《梅花弄》,注定是不平靜的。

    蘇子轅尋琴而來,卻止步梅園門口癡等,盼著是不是還會再聽一曲。而如了妙音願,歇息在她房裏的蘇子軒同樣也聽見了琴音,幾次想起身去看個究竟,卻被妙音癡纏著,幾度浮沉。隻等情事散去,蘇子軒披了外衫,看了眼倦極睡去的妙音還有那荒唐過後淩亂的被褥,嘴角微抿,然後係上腰帶,轉身走了出去。

    初七一直候在外間,就知道大少爺不會留在姨娘這兒,見到少爺出來,連忙拿了披風給少爺係上。

    蘇子軒的神情是饜足的,連著眼眸也蒙上一層淺淺的水光。這樣的蘇子軒,叫初七也覺得陌生。以前的大少爺……初七不願去比較,隻能垂下頭,但心底仍是希望少爺能迴到從前的樣子。

    “可知道是何處在彈琴?”琴音悠揚,這樣寧靜的夜裏倒也傳得遠。蘇子軒雖在廂房裏,聽得斷斷續續,但毫無疑問,最純淨的琴音之所以動人,那是因為它清雅悠揚,足夠聽見的人摻入各自的情絲,順著你想的,隻讓你聽見你想聽見的,而非它帶著你走。

    初七守夜,不去聽屋裏妙音姨娘那些叫人麵紅耳熱的叫喚,隻能凝神聽琴。大少爺問起,初七倒是臉上帶笑,“少爺也聽見那琴了?怪好聽的,隻是隔著遠,也不曉得哪家傳來的。”也難怪初七這麽想,蘇府裏頭可沒有會彈琴的人。

    蘇子軒倒是聽得比初七清楚,那琴就是從蘇府那頭傳過來的,隻是他從不知道府裏誰會彈出這樣好聽的《梅花弄》來。當初梅笙說有人可以把《梅花弄》彈得很好聽時,他心底多少是不信的,現在雖是斷斷續續,但蘇子軒卻不得不承認,今晚聽到的曲子真的很好聽。

    會是蘇子轅嗎?

    他們兄弟二人都隨譚先生學習,這琴也跟著學了點,除非是這兩年遊學讓子轅遇上了什麽特別的境遇,否則以蘇子軒的了解,弟弟蘇子轅絕彈不出這樣清幽的琴音來。隻可惜彈琴的人顯然不再彈了,不然他倒是可以尋過去一探究竟。隻是記掛著這事,到底讓蘇子軒靜不下心來。

    能探出這樣好聽的琴,青州城裏隻怕連梅笙都沒這本事。若這人去京裏獻藝,隻怕會比梅笙還要名揚天下。這叫蘇子軒心思有些微妙,很想見一見這個人,若是可以,結交一番也不是不行。

    “明日你去探探,究竟是誰在彈琴。”蘇子軒攏了披風,就這樣走出妙音的院子。翠兒掩在迴廊後頭,見到大少爺離開,又附在窗簷下聽了聽,

    屋裏倒也沒什麽動靜,翠兒便放下心來悄悄到了妙姿姨娘院裏,說了什麽便匆匆又迴來。

    今天她去請大少爺,其實是真不願做這事。

    府裏的人都知道,大少爺絕非好拿捏之人,這妙音姨娘自己想承歡受寵,偏使喚她一個婢女去請大少爺,若正好惹了大少爺不高興,倒黴的自然是她。好在去之前她找了妙姿姨娘,姨娘讓她隻管如實說就好。當時翠兒還以為妙姿姨娘不想讓妙音姨娘討得好處,卻沒想到她這樣說了,那頭大少爺卻是應了好。

    這讓翠兒有些不解。還有剛才妙姿姨娘問的事,那藥她端給妙音姨娘用了,雖說心底惶恐,但翠兒既然選擇了妙姿姨娘,這樣的事自然她來做。翠兒知道,妙姿姨娘給的藥定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翠兒知道跟著妙音姨娘更沒好處。兩相權衡之下,她隻能選妙姿。

    等翠兒離開後,妙姿懶懶地斜躺在床上。

    她進府時,不過一台青灰色小轎從偏門抬進府來。這府裏,表麵上對她扯出笑臉,可又有幾個真心敬她?宅門裏的女人若是沒有娘家可以依靠,那就隻能靠自己。她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去做,所以她需要手上有人。翠兒因著胭脂的關係,不可能去做妙音的心腹,而且足夠機靈聰明,她收為己用,也算順手。

    那藥既然給妙音用了,那麽她也該計量好日子動手了,最好能在季家大小姐迴袞州城之前,也算是送給她的一份大禮了。妙姿微微笑了一下,轉了個身,安然睡去。她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妙音啊妙音,就由著你伺候少爺吧!

    蘇子軒領著初七迴清客齋的時候,腳步到底還是不由自主地頓了頓,朝著梅園那邊看了看。他自然不會想到是杜如蘅彈的琴,隻是琴音恰好就是那個方向傳來的。初七明白大少爺的心思,呀了一聲,湊到蘇子軒邊上,“大少爺,您說會不會是三小姐或是她師傅彈的琴?”

    初七之前隻想到蘇家兩個少爺,倒是忘了蘇家現在還有一位小姐。冬至姑娘的事,初七跟著大少爺跑春風館倒也沒少聽。當初就為了聽梅笙公子的琴,冬至姑娘便住到玉閣去。試問誰家姑娘隻為了聽琴就正大光明地跑到青樓裏住下?她既然這麽愛聽琴,指不定也是個彈琴高手也說不定,還有那個白發師傅。

    想到他,初七便心底一肅,隻覺得如何也不敢褻瀆。這樣的人會彈出這樣好聽的琴聲,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初七一下子忘了,府裏多出來的這兩位,見大少爺往梅園那頭張望,倒是萌的記起。

    蘇子軒聽了初七的話,倒也想到了這種可能。不過他先排除的就是冬至。雖說他對冬至也隻見過幾次麵,知道她有一手好廚藝,但也知道她自己是不會彈琴的,所以才會因為想聽梅笙的琴才留在春風館的。

    那麽,隻能是那個白發男子了。

    說來也奇怪,蘇子軒看那怪人隻覺得渾身不自在,而那人隻看過自己一眼,甚至連一句話都未曾同自己說過,但對這人,蘇子軒隻覺得怪異非常。私下裏,蘇子軒也曾問過弟弟蘇子轅關於他的事,結果弟弟也隻知道譚先生喚他小白,是冬至的師傅。至於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他也一樣半點不曉得。

    按說,這裏可是蘇府,小白怎麽說也是客居之人,多少也得講些禮數吧,但這怪人別說是自己了,就連老婦人那邊他也是從未去拜訪過,這讓蘇子軒多少有些不快。但聽這琴音,蘇子軒想也知道,這小白多半是那脾氣怪異的有才之士,不通人情才算是情理之中。

    初七見大少爺發呆,這會兒外間可是涼寒無比,這般站著也不是迴事情,打著燈籠便又多嘴問一句,“大少爺可是想現在就過去看看?”

    這話算是問到蘇子軒心底去了。蘇子軒自然想去,但若真是小白在彈琴,他這會兒就算過去也問不出什麽來,即便有心結交,隻怕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還是得從長計議才對。

    手上套著的扳指扭了兩圈,蘇子軒躬著拇指,用扳指輕輕砸了兩下初七的腦門,“就你古靈精怪,人家既然深夜彈琴,自是不想有人打擾的。”說完,蘇子軒便邁步往清客齋那邊走,隻是還未走出兩步又停了下來,轉過頭吩咐初七,“庫房不是有把碧玄琴嗎?明日你親自送去給他,看他收不收就是了。”

    碧玄琴是蘇子軒花了大價錢收迴來的一把好琴,琴音絕佳。原本是想送給梅笙的,隻是梅笙隻要他自己那把清泉古琴,對這把碧玄琴卻是半點不動心。蘇子軒彈琴也隻不過是消遣,根本算不上什麽精通。用碧玄琴,隻能玷汙了好琴。今晚既然有緣,送把琴對蘇子軒來說也算不上什麽,何況他還有心結交對方,不是嗎?

    初七應了一聲,心底卻是知道,跟著二少爺迴來的這個怪人也算入了大少爺的眼,是個高人。不然大少爺怎麽會將碧玄琴送人呢?

    梅園裏的杜如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支曲子會引得蘇府的人夜不能安寢,彈完琴,兀自沉浸在那種空明淨透裏無法自拔。小白是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杜如蘅,要帶她走的念頭愈發肯定。她不適合這宅院,小白知

    道,她更適合在空靈俊秀的鄉野田間,怡然自得。

    冬至大約是這裏頭心思最單純的一個。杜如蘅隻彈琴,冬至隻聽琴,這般的兩人卻是最合拍的。和外間盼著能再聽一曲的蘇家兄弟不同,冬至從來都是心平氣和的,這世上能挑動她心緒的大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師傅小白,一個就是莫堯那無賴了。

    想到有一天自己嫁給莫堯,就再也不能跟著師傅,冬至的心又開始疼了起來。至於聽琴,能聽到便好,至於幾首曲子,她從不強求。冬至也不好奇杜如蘅是蘇府什麽人,她不過是循著師傅一同找到的她,她不說,自己也就不問。

    杜如蘅指尖微燙,半響也不能迴過神,隻覺得胸口有個什麽念頭恨不得能洶湧而出,可仔細想來,卻又分明抓不住那飄渺的念頭。究竟是怎麽了?杜如蘅無助地抬頭,望向月色下麵容平靜的小白,如果求他,是不是可以叫她開口說話又不須自己一定離開這裏?

    她竟也這樣貪婪了。杜如蘅微微笑了一下,收斂心思,抱著琴,衝小白與冬至福身,轉身迴了府裏。隻是襦衫上沾染的濕氣提醒杜如蘅,方才那一切都不是一場夢,卻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

    碧玉也不遮掩著,等杜如蘅進到屋裏,便立馬過去接那琴。大少奶奶推門進來的那個身影叫碧玉心思酸澀無比。素色羅裙,清雅麵容,單薄身影,就那樣斜抱著那張大琴,碧玉心疼得就要淌下淚來。究竟是怎麽的,偏要叫少奶奶遇上這般的境遇,碧玉這一刻竟又想起二少爺那時無心說出的話。

    這樣的女子,嫁給二少爺,是不是才會好過一些?

    杜如蘅衝屋子裏的碧玉還有扣兒微微笑了笑,唇角的笑透出一絲薄霧般的飄渺意味。扣兒下地,隻是那一段路三個人卻不知道是誰扶著誰更多一些。杜如蘅不會說話,就這樣擠在一張榻上,甚至連碧玉都忘了所謂的主仆念頭,隻這樣安靜地呆著。好不容易等杜如蘅迷迷糊糊地睡去,碧玉輕手輕腳地哄著杜如蘅躺下後,扣兒衝碧玉謝意地笑了笑,至於先前那些個小心思,自是再也不提。

    碧玉比扣兒多些心思,先前沒有去管,這會兒卻是不能不去探個究竟。走到院裏時,小白與冬至早就不見了人影,碧玉看了眼那空掉的石桌石凳,輕輕搖了搖頭,轉身又迴到屋裏。

    第二日。

    初七一大早的就跑去找人問話,當然第一處去的便是青蕪軒。之前想的就是住在這兒的白發怪人,自然要過來問問正月是才。

    說起來

    這正月也是個迷糊的。這些日子明知道二少爺心思重,但他一個下人便是心疼主人家也知道有些話不是自己能說的。拚了心思要照顧好二少爺,哪曉得二少爺不是一個人在書房就是往外跑,就連昨個兒晚上他起夜,也沒看見二少爺。正月不知道二少爺去了哪兒,想問又怕自己多嘴,正好初七來了,正月隻黑著臉對初七,倒讓初七一頭霧水。

    兩個人各自伺候蘇家兩位少爺,當初老夫人做主分的時候,也是依著兩位少爺的性子給的,私下裏正月與初七也算是處得頗為融洽。正月這人雖比不過初七靈活,但也是個心思巧的,哪裏會這樣直接擺著臉色給他?

    “嘿,我說你小子這是怎麽了?”初七幫著正月收拾手邊的書,這青蕪軒裏最多的便是書。外人都知道二少爺書最是讀的好,書也收的多。正月沒事就拿書出來曬曬,這也算是正月最多做的事。

    正月明白這會兒是自己心情不好,靜下來也免不得有些難堪,隻是想到二少爺這段時日的不痛快,要正月能放下了心來實在不能。初七見著正月的樣子,想是定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可是出了什麽事?你莫不好意思,我能幫定會出分力。”初七收斂眉宇間嬉笑的顏色,倒有幾分真心實意。正月歎了口氣,“自從二少爺迴府,我瞧著他心底多少不痛快。隻是二少爺不喜歡我跟著,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你跟著大少爺常在外奔走,若是知道些事,可不要瞞著我?”

    正月對二少爺那也是忠心耿耿的,以前二少爺雖不喜鬧騰,常自己看書寫字,可這次迴來,正月顯然察覺出不同的地方。既然初七問起,想著二少爺同大少爺之間素來親厚,正月也就不瞞著了。

    “昨個晚上,我起夜,哪曉得二少爺沒在房裏,你說,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啊。”正月歎了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按著書冊的頁腳,一下又一下,心思沉沉。

    初七聽見正月提到昨晚二少爺不在屋子,眼底一跳,“你可聽見有人彈琴?”昨晚上他聽得分明,那琴音便是這個方向傳過來的。正月既然說二少爺不在房裏,會不會知道得更多一點?

    正月點了點頭,“聽見了,不是我們院裏的。”這倒沒什麽好瞞著的,隻是彈個琴。正月比初七要懂得多一些,畢竟兩房的主子不一樣。蘇子軒常年浸淫商場,這些風月文雅之事定是比不上蘇子轅一些,連帶著的兩人的仆從也有了區分。昨晚那琴音,不會是他家二少爺所彈。

    初七點了點頭,謹慎地往兩邊掃了掃,然

    後湊到正月跟前,繼續問了個仔細,“那會不會是……”初七不知道怎麽喚那個白發人。畢竟是譚先生的座上賓,他一個小廝怎可能跟著人家一樣叫人家?

    正月了然,“你問先生是吧,二少爺吩咐過,平日裏我也不敢去叨擾,倒也不清楚。”正月是真不知道小白這人是怎樣一個人,既然二少爺吩咐不要去叨擾,他自然不敢去自尋沒趣。是以對小白,他是半點也不清楚。

    初七從青蕪軒迴來,一路上都在想事。

    大少爺昨晚上是真對那琴音動了心,不然早上也不會起來便催著自己去尋人。隻是這會兒尋了倒更加不清楚彈琴的人是誰了。既然是青蕪軒這邊傳出來的,那麽不是二少爺就是那個小白了,可兩個人,一個不在軒裏,一個又不清楚在不在,這讓初七也開始好奇,彈琴的人到底是誰了。

    這其實也怨不得初七找不到人了。

    當初一定要娶杜如蘅,蘇子軒自然是滿心不悅,索性將最偏的這處梅園丟給杜如蘅。而這梅園正好同青蕪軒是同一個方向。杜如蘅在院裏彈琴,琴音掩在月色下自然辨不清哪裏傳出來。這邊一問,倒更像是掩上濃霧一般,看不清卻又分外癢心。

    蘇子軒聽了初七的迴話後,眉目一沉,略微一思索卻是按了按眼角,“去取碧玄琴來,送去先生處,隻說我的心意。”初七想著那人的古怪脾氣,猶豫了一下,“若是不收如何?”蘇子軒到底會看人,嗤笑一聲,“你放了琴就是,即便他不收,正月也會收拾好的。”初七應了諾,去庫房取了琴又去了一趟青蕪軒。

    迴來時,蘇子軒還在看賬,眉也沒抬隻問了一句,初七笑著迴,“收下了。”說來也怪,初七抱著琴去小白房門口,隻說是大少爺派他來送琴,本想著裏頭不會有應答,哪曉得冬至小姐出來收了琴,也沒說句謝謝。初七曉得這對師徒的古怪,送了琴便會迴了清客齋。

    蘇子軒知道對方收了琴便是點點頭,繼續看帳。

    冬至打開琴匣,對著裏麵的玉琴仔細看了幾眼,指尖輕輕碰了一下,隻覺得琴音好聽極了。若是杜如蘅來彈,定是好聽極了。

    小白坐在一邊吃冬至做好的飯菜,原本臉上半點起伏也沒有,聽見琴音那麽一響,卻是微微偏過頭去看冬至,“晚上去送琴。”冬至乖巧的點頭,不是你,不是我,雖未出口卻曉得是我們。冬至眼底透著笑,隻覺得這樣就好。至於師傅對杜如蘅的古怪,冬至記在心底,隻等莫堯過來,她去問莫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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