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白光開始消散,“末獄三日”也已經過去。


    這件事情就像是一道明顯的疤,人們會將其埋藏、淡忘,後來便都會習慣於這道疤痕的存在,甚至最後都不會再畏懼。


    居心叵測者會利用這件事煽動人心,以此來達成某些目的;心懷好奇者會窮盡所有去探尋真相,卻畢生都不會抓住半點線索;芸芸眾生還是占大多數,他們的生活軌跡被稍稍撥亂,卻又重新迴到正常。


    改朝換代都不會對平民百姓產生多麽大的影響,更何況是蒼天怎麽樣。


    小城。


    正如其他小城一樣,沒有任何的特點,從這裏走出去的人卻總愛吹噓點獨特的東西。


    縣太爺是個五十歲的學究,幹不出什麽壞事也做不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循規蹈矩地教導著全縣的人民。倒是對這次“天變”處置的極為妥當,他早早地勒令全城戒備,防止神棍破潑皮滋事生非,也派人到各鄉各村去發放了通知,以安民心。


    這樣一來,自然出不了什麽亂子。小城裏的鋪子倒是關了不少,街上的行人也減少了許多,潑皮無賴多了些,賣油賣蠟的也多了些。其餘的,實在是看不出什麽兩樣。不過,乞丐到還是乞丐,變不了太多。


    好幾日的光景,沒有討到一點飯吃,乞丐個個都餓的兩眼發直,卻仍有幾個人不珍惜唾沫,在那裏喋喋不休。


    “哥幾個,你們曉得嗎?這狗老天為什麽突然變了臉?”


    “呸!還不是那些狗皇帝狗官狗員外!一群狗吃人肉!我們這些人卻連狗肉都吃不上!這不是,老天爺看了他們作威作福的狗樣,發了威,才有這副景象!”


    “發了災,遍地都是乞丐!都得跟我們一樣!”


    “嘁!你這種人,瞧不得別人半點好,活該當乞丐!”


    “都一個德行,誰又瞧不起誰?”


    “老天爺發了威,就是提醒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事輪不到我們頭上。不過,我們倒是可以編個謠子去騙點錢。”


    “老哥,你有什麽點子,快點說?”


    “咱這麽著……”


    乞丐也是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小團體。厲害些的乞丐,也吃肉。年幼跟年老的,也都被排擠在邊緣地帶。


    老乞丐用棍子戳了戳旁邊的“屍體”,嘟囔道:“喂喂,死了沒?”等了很長一段時間,老乞丐確認對方沒有什麽反應,便俯身,手腳並用地攀到了其身上,開始摸索其身上還剩下有價值的東西,哪怕半塊發黴的鍋餅也好。


    正在摸索間,老乞丐看到了一雙睜著的眼睛,立時向後一縮,依在牆上,喘了兩口氣,罵道:“你沒死裝什麽死?狗 娘養的,嚇死你爺爺我了。”


    王石沒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死。按理說他應該死了的,死的不能再死。


    看了看眼前的老乞丐,王石抬頭看向了天空,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便不自主地眯了眯眼睛。


    老乞丐定了定神,低聲又罵了兩句,說道:“喂,狗 娘養的,我怎麽以前從來沒見過你?這十裏八鄉的乞丐我都認識,你是從外鄉逃荒過來的,還是怎麽著?”


    蒼穹還是太大,“星隕”所產生的影響幾乎已經完全消除。猶如一江血傾入海,最終也不會有血色一樣。


    說不上是在思考問題,王石隻是在發怔,沒聽見任何聲音。


    老乞丐見王石鼻孔朝天地望著自己,哼哧了一聲,又好氣地一笑,然後用棍子戳了戳對方,說:“你不會是個啞巴吧?”


    最基本的感覺還是有的,王石看向了乞丐,麵無表情。


    “八成是個傻子。”老乞丐嘟囔了兩句,便縮迴到自己的草窩之中,準備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在夢裏,時間總歸是要好過些。


    入了夜,寒冷就將老乞丐給拽醒。


    先是打了個哆嗦,老乞丐將四肢都給收迴到胸前,哈了一口氣,本能的咒罵道:“鬼老天!”醒過來後,餓了一天的肚子自然開始呻吟。老乞丐摸了摸幹癟的肚皮,恨恨地捶了一把。“你怎麽這麽不爭氣!”那樣子倒是有幾分像小妾在恨自己懷不上兒子。


    歎了一口氣,老乞丐警惕地向著四周看了看,確信沒有人注意自己後,小心翼翼地從磚頭下拿出了燒餅,立刻將掉在稻草上的渣滓撿起來塞進了嘴裏。


    稀少的唾液將燒餅泡開,在牙齒的咀嚼間散出了甜味,引得喉嚨上下聳動,混著半根草咽了下去。


    雙手捧著燒餅,老乞丐開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


    幹癟的胃再次運動起來後,老乞丐稍稍舒了一口氣,算是得到了滿足。他這時才有機會向著四周看看,防備著某個年輕力壯的乞丐盯上他的燒餅。


    忽然間,腦海中想起了今天碰到的那個新人,老乞丐嘟囔了一聲,然後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燒餅。


    “餓不餓死又不是我的事,我自己都快餓死了,去管他幹什麽?”


    反複在心中這樣說著,老乞丐最後卻還是留了半個巴掌的燒餅,緩緩地爬到了新來乞丐所在的地方,不過他在中途倒是又咬了一口。


    “喂!傻子,餓死了沒?”


    大概是撐不住坐著的姿勢,王石早就躺下,卻還是兩眼發直地看著蒼穹。


    老乞丐用雙肘撐著地,慢慢爬到了王石的身旁,看了看他,又拍了拍他的臉。“喂喂,你死沒死?”


    王石從發怔中醒來,轉頭看了看老乞丐。


    “真是個傻子。”老乞丐準備再拍王石臉幾下,卻被對方用手擋住了。“呦,看來還沒傻到不知疼癢啊。喏,這半塊餅是我分給你的,以後你要是富貴了可別忘了我。算了,你這輩子也富貴不了。還是等你死了後,身上的東西都留給我比較靠譜一點,也算是扯平了。”


    眼球轉了轉,王石明白了老乞丐的意思,卻仍舊沒有任何的表示。


    “咋,不吃?”老乞丐有些詫異,然後有些氣憤又有些高興。“狗 娘養的不吃拉倒,老子還沒吃飽!”


    大口嚼著燒餅,老乞丐滿嘴都是發甜的香氣,在如此的冷夜中無疑格外誘人。


    王石不是不餓,而是沒有感覺。


    老乞丐偷瞄了幾眼,咽下燒餅,慢慢躺在了王石的旁邊,同樣望著漆黑的夜空,說道:“怎麽著,你這是——媳婦兒偷漢子,騙了你的家財,氣死了你的爹娘,今年又落了榜,到頭來發現兒子也不是自己的,還被大夫診斷出活不過十天?”


    自己都覺得這樣的遭遇好笑,老乞丐便笑了起來。


    “小子,看開點,你這條狗命不是還有嗎?你看東街的那條狗,被人打斷了兩條腿,還不是照樣跟別的狗搶屎吃?咱雖不能去搶屎吃,可咱也得活著不是?你看看周圍這些人,哪個沒點丟人的事情,哪個還不是照樣活著?人嘛,比別的東西強,就是因為‘活著’。”


    王石當然聽得見,也聽得懂。


    老乞丐將剩下的一口燒餅塞進了王石的嘴裏,繼續看著夜空說道:“要是你有誌氣,你就往上走,甭管你耍什麽手段,當個人上人;要是你沒誌氣,咱爺倆就在這裏討飯吃,老實點,也不至於天天挨揍。你總得想個法子活下去,趕明兒天亮了你看看,這城裏誰不是活著?別等死了,將那塊燒餅吃了,還算有口氣。”


    肌肉伸縮,牽動著上下頜運動,牙齒將燒餅咬碎、磨細,混著唾液,產出甜味,一同流到了胃中。


    看著夜空,王石低喃道:“我還活著。”


    老乞丐忘記自己是怎麽睡過去,隻知道第二天睜開眼的時候,肚子餓的很難受,看到昨日那個乞丐已經不再,便小聲罵道:“早知道就不給那小子那口燒餅,好歹我也能吃個半飽。他娘的,吃了我的燒餅就溜了。”


    想要重新睡過去,卻不料饑餓一直都在刺激著神經,老乞丐便隻好坐了起來,努力想想能夠從哪裏搞到能吃的。


    忽然,眼前被一個黑影擋住,老乞丐抬頭看了看,隻覺得眼前這人有些像昨天的傻子。


    一籠剛蒸出來的包子放在了老乞丐的眼前,那黑影也緩緩地坐到了老乞丐的身旁。


    老乞丐顧不上燙手,立刻一手抓三個包子,輪著往嘴裏塞,含糊不清地說道:“呦,小子,看不出你還這能耐!真他娘的好吃!”


    王石微微眯起眼睛,看著這座剛醒的小城。


    有些破舊的牛車從城門駛來,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油條剛剛下鍋,濺出了幾粒油星;麵條撈起,冒著熱氣,一大勺澆頭淋了上去;小販往菜上灑水,仔細擺弄著,假裝是今日剛挖出來的;屠夫舉起了刀,剖開了豬肚,一股腥膻的味道也隨之發出……


    不知為何露出了習慣性的笑容,王石拍了拍老乞丐的肩膀,站起來身來向城外走去。


    老乞丐愣了愣,看著王石的背影,趕忙咽下嘴裏的包子,高聲喊道:“喂!來日發達了,別忘了跟你緩慢難的老頭子啊!送幾籠包子也是好的!”


    王石轉頭,眯了眯眼睛,笑道:“你那雙眼睛——真的很像老色鬼。”


    老乞丐也習慣性地眯了眯眼睛,露出了慣有的笑容,說道:“我可不像什麽老色鬼。”


    轉迴頭,王石笑得更加厲害,走到屠夫那裏借了他的刀,走出了城,向著天空望去。


    “大司命,你不會再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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