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鴻關幾百年才會有一次風雪暫停,這一次停下,或許是在展示對荒原人的葬禮,亦或是對關內人的緬懷。風雪無情,隻不過是多情人強加上自己的情感。


    風雪停下了,一點白色就無限製地蔓延,幸好是夜晚,要不然人的眼睛中就隻有一片白色,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改變。


    彎月破積聚了幾百年的雲,投下清冷的光輝。


    城牆內,一片屍首,城牆下,埋葬著十餘萬的屍首,鮮血還未曾幹涸,甚至還有人在殘存。然而,死亡足夠讓一切東西都顯得格外靜悄。


    風雪已停,彎月破雲。


    戲子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千百年未曾有的景色被等到了,什麽事情都是可以說的了。或許這景色是戲子故意製造出來的也未嚐不是沒有可能,畢竟他的修為足夠支撐他做這樣的事情。


    王石喝下了杯中已經涼透的酒,一股冰涼直接流向了四肢百骸,好似整個身體都成了荒原,空曠寂寥,平遠無垠,不留任何痕跡。他笑了笑,說道:“你確實不會喝酒。”


    戲子笑道:“看來這酒不應該溫,越涼越好。”


    “若是有時間,再去跟管平潮要幾壺酒。”


    “你跟他做了那麽久的生意,被占了不少便宜,要幾壺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必定會讓你滿載而歸。”


    王石望著那一泓秋水般的月光,說道:“那個刀疤臉確實講了一個好故事。”


    戲子看著月光落在雪上,逐漸安靜了下來,不再打算說話。給王石展示這麽多的事情,是為了讓他認同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跟自己背道而馳。現在看來,王石的觀點,好像已經確立了。


    王石認真地說道:“我從未認為你講述的是妄談。觀宇宙之大,人類何其渺小。即便是踏上武道巔峰,縱覽古今,窮盡天地,又能做些什麽?一人之力,在人性欲望之中斡旋,戰勝得了一時,改變一世,終究是塵埃而已。”


    “你所求的,是如此的駭人聽聞,怕是一般人聽到你這樣的言論,都以為你是個瘋子,不,傻子更貼切一些。人求一世便可,何須去爭千世萬世,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運轉?這樣的想法,也唯有你能夠想出來。說實話,我也確實認同,也確實被你煽動。”


    “一路以來,你所展示給我的,是這個世界的黑暗。不論是誰,都無法改變的黑暗。代有明君,恪守禮法,這樣的黑暗也不會斷絕。曆史往複,芸芸眾生不過是時而看不到黑暗,時而陷入黑暗。究其根本,還是跳不出自然法則。你所要尋求的,就是逆轉自然法則的方法。我相信,這個世上,不會有多少人比你更能狂想。”


    “我確實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黑暗,我看到了人因為欲望,被逼迫出來的陰暗,看到了殘忍的地獄。恐怕到任何的時候,這樣的世間都不會改變。人所組成的洪流,已經根本停不下來,隻能滾滾向前。你說讓我去荒古看看,去第八山看看,大概就是讓我看看萬古前的歲月是多麽輝煌,最終還是逃脫不了塵埃的命運。想必,人也是如此,所以才要去改變。”


    “然而,除卻這些,我還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黃爺為了救刀疤臉舍身戰無盡荒原人,而這兩個的情誼,好似並不是多麽深厚;我看到了蘇楚為了承諾,孤身守城,戰到自己不剩一絲鮮血;我看到了夜色下的兩軍士卒困在同一處,卻沒有將長矛刺進對方的喉嚨中,安然度過了一個平靜的夜晚;我看到了……”


    “這個世界固然充滿了黑暗,那些所謂的美好都淹沒在其中,隻不過星星點點。可是,人不就是如此?即便身處黑暗,亦追尋星點的美好。這個世上的人,深陷黑暗,苦苦掙紮,卻從未喪失對美好的向往,哪怕是已經被黑暗所吞噬。”


    “你所追尋的,是人剝離一切情感,唯有客觀的思維,宛如上蒼諸神,唯有此,才能夠探尋到自然法則、宇宙至理,從而改變諸多的事情。我縱然無法反駁,卻也不能苟同。”


    戲子目光微凝,說道:“你還是願意苟且。”


    王石笑了,說道:“我會想辦法扳倒你的觀點,我會想辦法揭開你的麵具,我會想辦法殺死你。”


    “為了孤霞湖死去的孤兒?”


    “是的。”


    戲子看著王石,目光已經變了,聲音略帶逼迫地問道:“你是在畏懼嗎?”


    王石望向那蒼茫雪地,說道:“我未曾畏懼天地、鬼神、生死,然而我也有畏懼的東西。”


    但凡是人都會有畏懼的東西!


    戲子緩緩地收迴了目光,他知道王石的抉擇已定,現在已經無法改變他,隻能另尋他法。他沒有去問王石畏懼的是什麽,他思索了一會,笑著說道:“早知道,就殺了那個刀疤臉,還讓他得了兩壺酒。”


    王石暢快地大笑,說道:“若是讓他知道你要殺他,估計又要下跪說上一大通的話,保準你煩的下不去手。”


    戲子笑了一下,望向蒼茫大地。


    王石拿過酒壺,再度給自己添了一杯酒,放在城牆上一冰,盡數飲下,說道:“你覺得這裏的景色好看嗎?”


    戲子說道:“怎麽?”


    “雪上生月,月光平雪,靜延千萬裏,如此景色,怕是天下並沒有多少地方能夠比得上這裏。你若成神成蒼天,可願意再看一眼?”


    “現在,也不願。”


    王石自顧自地喝著酒,說道:“這樣可是沒有多少意思。”


    戲子沒有迴答,隻身立在那裏,好像跟王石隔離開來,跟這片蒼茫的天地都隔絕開來,唯有他一人煢煢孑立。


    兩人雖為同一類人,卻也有著月光般的距離。


    遠處天地的一白,逐漸有風氣,漫卷雪舞,開始詭譎起來。


    短暫的停歇,也終究要恢複狂暴的本質。


    一壺“月平雪”都已經進了王石的肚中,化成了一片清冷,宛如飲進了無數的月光,讓人頓時覺得通體通明,仿佛一片雪,可順從天地風起,飄散而去。


    戲子忽而笑道:“打算逃了嗎?”


    王石毫不避諱道:“還差一些。”


    “其實最能讓你信服的,還是打上一場。隻要能夠將你打敗,你也就信服了。”


    “我從沒有輸過。”


    “是人總會有輸的時候。”


    “那你也不例外。”


    兩人相視笑了一下,絲毫沒有殺機。兩人對彼此的心思都看的相當透徹,卻還要相互利用,將對方一步步逼近設計好的陷阱之中,確實是一件很費神的事情。


    從孤霞湖的那一刻開始,王石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殺死戲子。可是這樣的複仇,若是從客觀來看,是否真的成立?


    一個優秀的青年,為了就跳水自殺的人而喪生,這樣的事情到底值不值?若是單純從客觀來講,生命雖然平等,但是人的價值總歸是不等同的。


    千位孤兒的價值再大,其實也比不上戲子的價值。而王石又憑什麽充當劊子手的角色?


    當然,這隻是極端客觀的想法。王石是勢必要為那些孤兒複仇的,因為他是一個人,是一個非常注重感情的人。


    隻是拋開其他的不談,王石還是十分願意跟戲子成為朋友。若兩個人是朋友,若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或許事情的發展就不會那麽殘忍。


    在此時,王石不由得想起了離主跟老色鬼。同樣是兩個最好的朋友,走向相悖的兩條道路,到最後生死相向,怕是那樣的情況更難接受。自己跟戲子,也已經走上了那樣的道路。


    若是朋友,那該有多好?


    戲子跟王石都思索了很長的時間。


    王石問道:“離主,是個怎樣的人?”


    戲子反問道:“怎麽,想要報仇了嗎?”


    “我記在心裏的仇,都不會隨風消散。”


    “看樣子我已經在你的名單上了。”


    “你或許會是最後一個。”


    “這麽說我是你認為最沒有把握的那一個?”戲子笑了笑,轉而說道:“離主也算是天縱奇才,就算是比起你的師父,也差不了太多。他的實力,即便是在六十四陰陽主之中,也是頗靠前的。想要殺他,至少要步入地仙境界。”


    王石笑道:“要是我殺離主,豈不是要將整個陰陽門都要惹上?”


    “你早已經惹上了,並且終生無法擺脫,除非你能夠徹底戰敗陰陽門。而這樣的事情,看起來好像有些難辦。”


    “你打我一下,我就滅你全家。這樣智障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王石淡漠地笑了笑。


    “雖說這是很傻的橋段,有時候卻也真的有可能發生。你招惹的事情已經很多,怕是你踏入中域的那一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王石很清楚這其中的原因,笑著說道:“他們再多,也比不上你一個可怕。”


    戲子笑道:“你我聯手,天下如彈丸。”


    王石大笑了起來,戲子也大笑了起來。


    一片風雪,將兩人的身影隱藏在了其中。


    忽然,城牆上,有一點黑影墜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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