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親的氣氛很怪。不算太大的屋子裏擠得滿滿當當,人多了,要麽就是熱鬧活潑,要麽就是躁熱緊張。眼下明顯是第二種。

    羅太太強作歡顏,隻想套出小姑子一家與王侍郎的關係。

    她的兒子們因讀書,略有些文人的骨氣,心底那一絲“是不是有好東西給”的僥幸被“姑媽大老遠過來親媽居然不讓去接”的愧疚壓著,很是尷尬。而兒媳婦們大多是如羅大奶奶般更想知道這南邊兒來的親戚能帶什麽東西給她們。羅家的孫子都讀書去了,孫女兒們卻是神色各異,有羞於母親、祖母的盤算的,也有在鬧別扭的——這賀家表親每次來,也有禮物相贈,卻是忒煩,父母總要她陪笑臉兒,顯得低人一等。

    羅老安人倒是興致勃勃,少小離家老大迴,重聞鄉音,如何不喜?賀敬文卻不甚開心,往年上京,舅舅訓導兩句也便罷了,表兄表弟倒是親熱,這舅母就……以賀敬文之呆,都能發現她臉上冒著酸氣。賀敬文是個不會掩蓋情緒的人,他的臉也冷了下來。聽羅太太問:“這迴要住多久?什麽時候迴?”居然福至心靈地察覺到了她的意思,這舅母是想趕他們走啊!賀敬文身上開始發出黑氣來。

    賀瑤芳動了動耳朵,與長姐握在一起的手緊了一緊,就擔心賀麗芳看出什麽來暴起。賀麗芳以為她在緊張,也迴捏了一下。賀麗芳也有那麽一絲絲緊張,蓋因在船上,羅老安人一直念叨著京師繁華,叫她們不要露了怯。姐妹倆一上一下對望一眼,又都垂下眼來。賀瑤芳盤算著要怎麽樣跟張老先生聊聊,請張老先生代為督促賀敬文早早謀個外放走人——寧可多花些錢。

    兩處人相見,竟隻有羅老安人一個是真心實意地開心的。時候一長,總聽著嫂子將話兒往王侍郎身上繞,羅老安人迴家的熱情也漸漸褪去了——她又不是真個傻。一旦冷靜下來,便發現了更多可疑之處,譬如侄孫女兒們的表情不大對頭,又譬如,侄媳婦兒們強忍著綠光的眼睛。

    羅老安人不痛快了起來,然而到了京城,還是要倚靠娘家的,不好即時便翻臉。她猶記得,這條胡同裏住的,初時都是與她父親當年差不多身份的官員。左鄰右舍都是官兒,她隻是個外命婦,兒子也沒中進士,與鄰居說話都要矮三分,須得借著哥哥的勢才好。強壓下心中的不快,笑道:“路遠長程的,人手也有限,也帶不了什麽東西,些許禮物,嫂子不要嫌棄才好。”

    羅太太在心理上對小姑子有些優勢——她有丈夫,丈夫還是個進士,羅老安人的丈夫隻是個舉人還早早

    死了,總覺得自己過得比小姑子要好些的,不想一打照麵兒,小姑子活像比她小了一輩兒的人。她的心氣便有些兒不順,再看小姑子出手大方,更刺痛了她的心。眼下唯可稱道的,便是:“哎喲,來就來了,還帶什麽東西呢?你也不容易,唉,哥兒還沒個兄弟,顧好自己就成啦,還想著我們做什麽呢?”

    羅老安人最擔心的就是家裏人丁不旺,再聽嫂子這話說得怪異,又看侄子侄孫一大堆,自己心裏也歎氣了,勉強道:“我想著自己哥哥,有什麽應該不應該的呢?哎喲,瞧我,家裏還沒安頓住下呢。一應的集市商鋪,都還在老地方罷?”

    羅二奶奶見婆婆快要把姑婆往死裏得罪了,忙說:“米市菜市,幾十年沒動地方呢。”

    羅老安人笑道:“那便好。等哥哥從部裏迴來,我再來看哥哥。嫂子,借我個侄媳婦兒罷,與我分說一下這京裏還有什麽變故,免得我買東西找不著地方兒。”

    羅太太亦有些顧慮,順勢便指二兒媳婦道:“你們既答上話了,老二家的,便侍奉你姑太太走一遭吧。”

    羅老安人道:“那敢情好,我就在家裏等著侄媳婦兒啦。”說罷,命人將禮物一放,拉著孫子就往自家宅子裏走。

    賀瑤芳跟在後麵,一麵走一麵想,我原以為這些斯文人家的太太有些涵養的,沒想到,這跟大雜院兒裏的潑婦也差不很遠——心都是一樣的,差別就是說出來的話略斯文些罷了。賀麗芳卻扣緊了妹妹的手,硬拽著她,拚命使眼色:不要說話!阿婆在生氣!

    ————————————————————————————————

    羅老安人是有理由生氣的,熱炭團兒一樣的一顆熱心,備了厚禮上京,還要被嫂子酸!兜頭一盆冷水,“嗤”一聲,火滅了,全剩煙了!

    羅老安人也是氣得冒了煙兒,在外麵不好發火,恐惹人圍觀恥笑,一迴到家裏便命人栓門:“將門關上,老爺安置在外頭書房,請張先生與老爺比鄰居住。我自住後麵,俊哥且與我同住,就安置在我那裏的廂房裏。姐兒們擠一擠,西小院兒裏住著罷。快些將行李卸了,都歸置好了。打理灶下,看劈柴有沒有……宋家的,你們多跑跑。宋平,取老爺的帖子,往這裏本家和容尚書、王侍郎兩處去。”

    賀瑤芳聽到“本家”二字,心頭一動。這本家,其實是遠房的親戚了,血緣頗遠,遠到當年柳氏都不知道有這麽戶人家,當然,賀瑤芳也是不知道的。倒是容老夫人依稀記得有這麽

    迴事兒,尋到了,便是將她權寄到這家裏名下的。

    賀麗芳察覺妹妹走神兒,又捏了一下妹妹手,小聲說:“你靈醒著點兒,阿婆和爹正不開心呢。”

    賀瑤芳也小聲說:“我留神著呢。”

    冷不防羅老安人道:“你們兩個咬什麽耳朵?”

    賀瑤芳揚聲道:“正說著,還不知道羅家姐兒們叫什麽呢。”可不是淨聽著長輩打機鋒了,連親都還沒認全呢。羅老安人聽了,火氣更盛,罵道:“管她們是誰!她們自己個兒的祖母都不提了,咱們操的什麽心呐!都去洗臉,換身兒鬆快的衣裳歇歇罷。可憐見的,路遠長程的過來,可是累壞了吧?要學會自個兒心疼自個兒,你自己不心疼自己,也沒有人心疼你。”

    這指桑罵槐的,直讓落後趕過來的羅二奶奶一陣冒汗。命個陪侍的小丫頭叫開了門,就聽到這麽一通報怨,羅二奶奶心裏也怨婆婆不會來事兒。她自己還要陪著笑,跟羅老安人問好。

    羅老安人將兒孫都打發了走,握著羅二奶奶的手,語氣卻煞是親熱:“可生受你了。”

    羅二奶奶忙說不敢。羅老安人親親密密握著她的手,一道進屋子一道說:“我幾十年沒迴來了,京城就什麽什麽都變了樣兒,兩眼一抹黑,不指望你們,還指望誰呢?”將羅二奶奶的手執起,細看她腕上的一對金鐲子:“這是京裏今年時興的樣式?還有衣裳,與南邊兒也不一樣。”

    羅二奶奶有些個羞,哪是今年的樣式呢?衣裳或還要添一添,首飾可就難了。過個幾年,將些個實在不能將就的首飾拿去融了重打,還要有火耗。虧得這京城首飾並不是一年一大變,否則也隻好不去追那個新花樣兒了。羅二奶奶含羞道:“家裏家風淳厚,太太勤儉持家,並不在意年年換新。”

    羅老安人便說:“我黃土埋半截了的人,尚且怕人說我土氣,何況你們年輕人?勤儉是一迴事兒,也別太苛刻了。”便命取二兩金子,給羅二奶奶“拿去打對鐲子戴,也是你幫我一迴忙。不好倚老賣老,白支使小輩兒。”

    話說到這麽個份兒上,羅二奶奶亦有所求,痛快接了金子,便將所知之事,一一說與羅老安人。如何家裏人丁興旺,老爺做了郎中,丈夫弟兄幾個都中了秀才。自新帝登基,朝上就有些不穩,這雞爪胡同也與往年有些不同,有人搬走了、有人搬進來。“原先趙家、王家、孫家、白家都走了,趙家是外放,王家是黜了,孫家是獲罪,白家卻是高升了,換了大宅子,不住這裏了……又搬

    來了江家、陳家、何家……他們人口都沒咱家多,咳咳,住得寬敞些。”

    羅老安人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羅二奶奶說了這一迴話,又得了羅老安人的東西,視羅老安人便又親近幾分,聽老安人這麽說,便忍不住抱怨道:“已經很下了,家裏不過是麵兒上看著像個樣子罷了。人口太多了。都是一樣的郎中,那江家……闔家上下不過十來口人,花用比咱家少多啦。陳家原就家境富裕,還有族裏幫襯哩。隻有咱們家……”說著,眼圈兒都紅了。

    羅老安人道:“會好起來的。”心裏倒對娘家有了數兒——指望不上啦。

    羅二奶奶親娘死得早,在家裏有苦也沒地兒訴,好容易遇上了老安人,便將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出來。一不留神說漏了嘴:“哪是那麽容易的呢?人多得都住不下了,時不時還要往這裏來住一住,您來了,我們太太不得不搬迴去,正慪著氣呢。胡同口兒那兩家房子,依舊賃給人住,可家裏沒那閑錢去租來住,隻得擠著。太太又好強,那何家太太陪嫁又多,年紀輕卻不將我們太太放在眼裏,尋常無事且要爭執。又禁著不許孩子們一處玩耍,您看這胡同裏住的都是斯文人家?背地裏也不斯文呢。”

    羅老安人的心情也壞了起來。

    兩人殷殷切切說了許多,羅老安人命宋婆子:“糕餅買迴來了麽?給老二家的帶去,哄孩子耍。”

    羅二奶奶揣好了金子,命小丫環提著糕餅,一步一挪迴了羅家——真不想迴去!這裏多麽清淨寬敞呀!越往迴走,越覺得腳下發沉,真不想迴去了。等等!

    羅二奶奶眼前一亮:這姑太太家裏,家境殷實,要是能夠親上做親,那是再好不過啦!隻恨她女兒比賀家小哥兒大太多,不過……她還有兒子呀!不求兒媳婦兒陪地陪宅子,多陪一些細軟,自家的私房再添進來,分家共買一處小宅院住著,也是極好的。反正,家裏已經再塞不進人了,等孩子們略大些兒,要婚娶的時候,太太也得愁著怎麽將人分出去!

    【就再忍這幾年。】羅二奶奶的腳步重又輕快了起來。

    ————————————————————————————————

    羅老安人一等侄媳婦兒出了門兒,就氣得哭了出來:“這都是什麽倒黴娘家?!我爹娘在世時,多麽的紅火?到了他們手裏,竟窮酸了起來!”

    宋婆子陪笑道:“好歹是娘家啊,舅爺是您親哥哥,這家,還是他

    老人家在當不是?”

    羅老安人才迴轉了顏色,對宋婆子道:“方才我又想起一件事兒來了,你去取十兩金子、二十兩銀子,尋原先那家鋪子,照時興的樣式,打些首飾來。哥兒姐兒漸大了,原先的鐲子就小了,不好戴了,須得換新的。還有那個孽障,給他換副金五事兒。再略打幾根銀簪子、鐲子,我好給那處的哥兒姐兒。”

    宋婆子心裏算了一迴,一副鐲子二兩沉已算不得小了。老安人須得兩副鐲子,髹髻上的頭麵倒是不用換新的,各處的樣式大同小異,再配幾根家常帶的簪子,還能剩些兒給姐兒們一人一副輕些的金鐲子。哥兒姐兒們頭先在家便有金鎖,不須重打,姐兒們又小,不須什麽頭麵,也不過是些鐲子墜子罷了,無論金銀,都還有剩。等等!

    宋婆子提醒道:“安人,二姐兒、三姐兒還沒紮耳眼兒呢。這耳墜子?”

    羅老安人道:“都多打些兒罷,天氣再暖和些,就給她們都紮上。”

    宋婆子道:“金銀夠使了,依著我看,有剩的,也不必全打了,不如就手略買些珠子、寶石一類,小個兒的,也不貴,鑲上去也好看。”

    “你看著辦罷。叫那個孽障安置好了,換身兒衣裳見舅舅。哥兒姐兒們都打扮起來。”

    “是。”

    ————————————————————————————————

    宋婆子估量著輕重急緩,先通知賀敬文等準備羅郎中迴來。到了姐妹們住的小院兒的時候,裏麵正熱鬧。小院頗窄,姐妹仨住一塊兒。麗芳是長姐,住正房,兩個妹妹住兩側廂房。正房更大些,正中的明間兒就是姐妹們聚集玩耍之地。

    汀芳比瑤芳小不多少,卻不如瑤芳能支持,迴來之後便無精打采,洪姨娘忙將她領去洗臉換衣裳歇息了。賀瑤芳便與長姐一處說話,看丫環、乳母們放東西,冷不丁對賀麗芳道:“我看那家人家不大好相處。”

    賀麗芳也有此感,口裏卻嘲弄道:“你又知道了?”

    “她們都不會笑的。”

    “那你也少說,叫人聽著了,不好。她們人又多,咱們雖不怕她,也不要生事。等爹考中了,咱們就要走了,不要平白得罪人。”

    賀瑤芳感動得都要哭了,大姐,你知道不要平白得罪人就行!我就怕你那嘴不饒人呐!

    賀麗芳初到京城,到底是新鮮,又說起南北之不同來,又說:“不知道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宋婆子恰聽到這一句,便接口道:“城北的老君觀、城西的慈光寺,都是好地方,景兒也好,簽兒也靈。”

    賀麗芳想起她是老安人的陪房,一麵讓她坐著說話,一麵問她:“老舅爺家,究竟是怎麽迴事呢?看著忒肅穆了,倒顯得不大熱情了。人那麽多,都沒幾個能說話兒的。”

    宋婆子微笑道:“老舅爺家裏人多,這個,擁擠些。房子就這麽大,各人住的地方就小了,住的狹窄了,自然就要心情不好。”

    賀麗芳頗有感觸地道:“是憋氣。那也不能給客人臉子看呀,這必有古怪的。”

    賀瑤芳扯扯她衣角,賀麗芳又抿了嘴,暗惱自己嘴又快了。【最後一句不要說出來。】她妹妹一定是這個意思。

    賀瑤芳卻聽出了很多,人多,家裏收入就這麽些兒,日子自然緊巴。有句老話兒“窮煎餓吵”,說的就是這貧苦人家。羅家不算貧苦,卻也不甚富裕,許多事情便由此而生。想到這裏,不由便歎了一口氣。

    宋婆子聽了,笑問:“姐兒歎什麽氣呢?”

    賀瑤芳道:“好累呀。”

    宋婆子傾著身子道:“等見過了舅老爺,晚間便能好好歇歇啦。京裏好玩的地方兒多著呢。”

    賀瑤芳含糊地答應了,忽地又靈光一閃:這羅家不好相處也未嚐不是一件壞事,若是住得舒服了,在京城裏,又沒了李家的騷擾,她爹就這麽紮根考試,再考不上,再把自己氣死了,怎麽辦?頂好住得近了,兩家煎吵,逼得她爹不得不謀外放才好!

    【我怎麽總指望著我爹遇人不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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