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當了多年“僅有獨子的寡婦”的人,賀瑤芳自認對祖母的心思摸得是極準的。在她祖母羅氏老安人的眼裏,頭一等重要的是,自然是她爹賀敬文。第二就是她大哥賀成章了。

    說穿了,都是為了傳宗接代,光耀門楣。哪怕是要給賀敬文續弦,為的,也是這個。

    憑你再不服氣,它就是這麽個事兒。

    弦,總是要續的。倒不是繼母有多麽重要,而是賀家的延續更加重要。賀瑤芳沒指望著以後沒有繼母,隻盼著別弄個跟上輩子柳氏那樣的太惡的繼母就好。眼下這家裏,她是說不上話的,她大姐的意見被重視的可能性也不大。反是賀成章,大有可為。

    頭一樣,就是別讓家裏兩位長輩想起舅家的惡行惡狀,就遷怒到她們姐弟幾個的身上。這件事兒,她與長姐也能辦,隻是效果不如賀成章好。要做成此事,不被人一句“外甥肖舅”弄得下不來台,一母同胞的幾個,就得抱成團兒,誰都不能拖後腿。

    至於姨娘洪氏所出的那個妹妹,比她還小呢,眼下也頂不了什麽用處。

    打定了主意,賀瑤芳便琢磨著,要攛掇著賀成章往羅氏那裏去。

    男人,甭管年齡是老是小,都是經不得激的。激將法不管用,那是你沒用對路數。賀瑤芳自的對付這位大哥的辦法,對賀成章這個年紀的男孩兒來說,妹子一臉信任地說一句:“阿爹沒迴來,不是還有大哥麽?”就能讓他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闊步去羅氏那裏“撐門麵”了。

    這個時候的賀成章,還是很好哄的。說來賀成章也是個聰明孩子,至少,上輩子到死,都是個靠譜的人。奈何這妹子道行太高,不免也著了道兒。被賀瑤芳一激,壓下心裏的怯意,往祖母羅氏那裏去。

    看著賀成章昂首挺胸往前走,賀瑤芳舒了一口氣。攛掇著小孩子往上湊的把戲,是好些婦人常做的。以前她很有幾分看不上這些手段,現在卻要不得已而為之。送走了賀成章,賀瑤芳低頭一掐起了白白嫩嫩的手指頭,算來算去,還得熬上個十幾二十年,才能鬆一口氣,不由得兩眼發直——還要熬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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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活了幾十年的賀瑤芳覺得前途多艱,眼下隻有五歲的賀成章就更是不知所措了。當麵答應妹子時,也是豪氣幹雲,轉個彎兒見到祖母居住的簷角,他倒冷靜了下來。心裏有些怯。

    打生下來便是家

    裏的寶貝疙瘩,除了有一個立誌做楷模的“嚴父”,家內眾人對他極是愛護。尤其是母親和祖母,看他像是眼珠子一樣,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哄著。然而這兩日,情勢卻是一變,母親故去,祖母也瞬間變了臉色。

    內中情由,賀成章眼下是想不明白的,卻也敏銳地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一想到姐姐妹妹都還指望著他呢,賀成章又鼓起了勇氣,往前邁步。才到門口,不等小丫頭向他問好,就聽到裏麵羅氏將桌子一拍,聲音極響,將他嚇了好大一跳。

    身後,他的乳母張媽媽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將他抱起,便要往迴帶:“哥兒、哥兒,哥兒可不敢這樣,老安人有正事要辦哩。”

    賀成章既然答應了妹子,便不肯退後,張媽媽大急:“哥兒,好哥兒,可千萬不敢過去的……”賀成章在她懷裏掙紮:“你放我下來!”

    就在兩人角力的時候,猛聽得內裏羅氏怒喝:“外麵誰在叫嚷?!”

    這一聲將張媽媽嚇得不輕,雙臂一抖,險些抱不住賀成章。賀成章順勢滑到了地上,穩一穩神兒,大聲道:“阿婆,是我。”

    門內,羅氏的臉頰跳一兩跳,深吸了幾口氣,才對侍立一旁的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原垂手站著,此時見這麽個眼色,也不喚小丫環,親自動手,將桌子上的點心渣子收拾得幹淨了。又小心地遞過帕子,請羅氏擦了擦手——方才羅氏一直在慪氣,使手將一碟子的糕點都碾成了碎渣子。此時一摸帕子,在宋婆子頂好的一方帕子上留下幾個油乎乎的指印。

    宋婆子顧不上心疼帕子,小心地道:“張家的做事越來越沒章法了,怎地好叫哥兒在這當口跑來哭鬧呢?也沒個人看著……”

    羅氏沉聲道:“去把俊哥領了來罷。”

    宋婆子一聽有門兒,忙道:“老奴這便去。”一麵匆匆往外去,口裏喚著賀成章的小名兒“俊哥”,還不忘給張媽媽一個眼刀,蹲下來對賀成章道:“哥兒,老安人正難過,你要聽話。”順手又給賀成章理了理衣襟,才將賀成章領進屋裏。

    羅氏已經收拾了心情,單等著孫子過來。

    她近來被氣個半死。她自幼也是錦衣玉食,婚後也是當家理事,脾氣自是有的。原本死了兒媳婦便不是什麽好征兆,更兼兒子進京趕考未歸,到了這個時節,若是得中了進士,早有喜報到了家來。眼下音信全無,是落榜居多。

    單這兩條,就夠人沮喪的了,再加上親家不懂事兒,跑到白事上撐局。

    羅氏一個頭脹得兩個大,昏昏沉沉地慪了許久的氣,心裏便有些不痛快,看什麽都不順眼,也會無端發些脾氣。然而看孫子還是極重的——要是孫子沒有一個討厭的舅舅,就更好了。

    一見到孫子小小的個頭兒,羅氏先扯出一抹笑來,繼而又沉了沉臉。外甥肖舅,賀成章的舅舅李章,人品雖不如何,生得卻是不俗,俊眼修眉,唇紅齒白。賀成章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幾分英俊的樣子,看著著實喜人。

    隻可惜羅氏才與李章慪完了氣,再看這眉眼,就不免有幾分不是滋味。

    原來,因著間壁容家相幫,羅氏逼李家寫了切結書,羅氏做主還了奩田並一些細軟,李家立下文書,不再尋賀家要錢。

    事情到了這一步,頂多是老死不相往來。孰料容家的人離了去,李章卻放言:“你家孫子總是我外甥!”

    外甥發達了,還能不認舅舅不成?!總不能為了不讓舅舅沾光,自己就不上進了吧?

    羅氏再氣一迴。似賀家這等人家,總好個麵子,不似李家,因兒子爛賭又毆傷了人命,已經破敗了,再無顧忌。羅氏隻得暫咽下了這一口氣。每一思及李章之語,再想一想孫子,胸口就憋悶得慌。

    賀瑤芳這一招出的,並不很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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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節,賀家兄弟姐妹並不知道,打從李氏嫁到了賀家,怨恨的種子就已經埋了下去。

    李氏的哥哥叫李章,偏巧了,賀家敘字排輩兒,便是“詩書文章”。賀瑤芳的爹占了“文”字輩,到了她哥哥這裏,恰是“章”字輩的。

    賀敬文與李章兩個,書讀得都是半好不好的,偏生讀書生的臭毛病一樣不少。賀敬文以為,要改了這宗族排行,是件大事,需得好生商量,李家也須得有所表示,至少要客客氣氣出個麵兒。李章則以為,此事是賀家事,賀敬文合該早作盤算的。曉得外甥與他重了一個字,李章當時便大罵三天,還要賀敬文向他賠禮。

    彼時賀瑤芳的外祖母還在世,有她斡旋,到底沒有撕破了臉。

    眼下老人家也不在了,李章又急著要錢救兒子,新仇舊怨,才鬧出這等笑話來。

    也虧得賀成章不曉得,見到了羅氏,膽氣還壯些。一見羅氏,先乖巧地喚一聲:“阿婆。”

    羅氏道:“這麽熱的天,你不在後頭歇著,又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也不怕累!等會

    兒且有得忙呢。”

    賀成章仰起頭,眨眨眼睛,答道:“我也不很累,聽說阿婆更累,我來給阿婆捶背。”

    這話說得極是熨貼,羅氏心裏舒服了些,卻又故意道:“你們都別來氣我,我就謝天謝地啦!”

    賀成章垂下頭來,一雙胖手握在一起來迴來絞著,看著十分可憐。羅氏的心又軟了,一把將孫子摟到懷裏,什麽李章什麽奩田都拋開了,眼淚落到了賀成章柔軟的頭發上,哽咽道:“我苦命的兒啊!”

    賀成章實是弄不懂羅氏在哭些什麽,也不知道他爹怎麽命苦了,卻感覺得出來,羅氏的心情沒那麽壓抑了。他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軟軟地地伏在羅氏的懷裏,心裏也是一片柔軟。暗道,果然爹不在家,我是很有用的。也伸出手來,抱著羅氏的兩肋,含糊地道:“阿婆不哭,還有我呢。”

    羅氏哭得更厲害了。

    宋婆子見這祖孫倆哭得差不多了,方上來相勸:“又有客來了。”

    羅氏親為賀成章整好了衣衫,命宋婆子與張媽媽一道護送他去前頭待客。賀成章衝羅氏像模像樣地一揖,不及轉身,前麵又傳來喧鬧聲,羅氏額角一路,惟恐又出什麽變故。

    這迴卻不是什麽壞事,反是個好消息,外頭一個婆子跑了進來道:“老安人,老安人,郎君迴來啦!”

    羅氏閉上眼睛,挺直的腰杆也略鬆了鬆。再睜開眼,目內一片平和,輕推一下孫子:“去,上前頭去迎你爹。”

    不等賀成章出房門,又小聲嘀咕:“迴來了也是個不中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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