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何媽媽端來了糖粥,一口一口喂著她吃,賀瑤芳還在想:這要怎麽辦呢?

    出了這等事,舅家是靠不住的,祖母與父親也要怨上舅家做事難看。父親不消說,最好麵子,愛講究,定是要恨上這舅家的。否則,也斷不至於從此姻親沒了來往。賀瑤芳的記憶裏,直到自家上京,都沒有見過舅家的人了。

    至於祖母,更是好猜。隻怕過不多時便要想著給父親續弦了。此時父親年未三旬,已經是舉人了,算得上是少年得誌,怎能久做鰥夫?賀瑤芳是做過母親的人,最能猜著祖母此時的心意。舊親家不堪,當然要結一門能幫襯的新姻親了。

    親娘已死,父親正值壯年,隻有她哥哥一個兒子。她祖父這一支,到了她哥哥這裏,便是五代單傳。如何能不續弦?

    此事卻是極難攔的。

    賀瑤芳曉得她祖母是個精明人兒,凡事都要權衡個利弊。自打祖父早年過世之後,這家就是祖母在管,種種得失,以家族為重,卻不會在乎幾個孩子的想法了。

    孫子孫女兒再親,能親得過親生兒子?親得過開枝散葉?便是她的親哥哥,正子嫡孫,在沒長成、沒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這位老祖母的心裏,也是重不過親生兒子的。便是已經成家立業了,兒與孫,孰輕孰重,也是不好說的。何況,他們的舅家還做下了這等不留情麵的事情?如此看來,繼母進門、賀家敗落,竟似避無可避。

    看著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媽媽遞一勺到口邊,她便張一下口,不喂,她便不動。賀成章一張秀氣的小臉上布滿了憂愁:妹妹別是哭傻了吧?

    賀麗芳身為長姐,更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見弟弟“眼巴巴地看著妹妹吃糖粥”,那個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著大眼隻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歎了口氣,頗覺身為長姐,真是責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媽媽要是不想往前麵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媽媽順著她的目光往賀成章那裏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與賀成章的乳母張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張氏忙說:“還是我去罷。”

    賀麗芳不置可否,張氏囑咐一句:“大郎在這裏坐著,我這便就也給你煮糖粥。”

    賀成章:……他是擔心妹妹,不是饞了!不是饞了!

    賀家大小也算是個士紳人家,講究些個養生之道,飲養總是禁暴飲暴食。賀瑤芳年紀又小,何氏給她拿來的糖粥隻有一小碗。聽聞要給賀成章煮粥,忙說:“那頭小廚房鍋

    裏還有,在窗根底下那個小灶上。”

    胡媽媽巴不得不摻和這“偷聽”的事兒,忙說:“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媽媽之“深意”,賀麗芳居然頗能明白。她氣鼓鼓的點點頭,望著胡媽媽的背影,暗想:娘說的果然沒錯,這些人,淨會偷奸耍滑。

    原來,她生母李氏自知天不假年,恐兒女受虧,曉得丈夫、婆母不甚靠得住。隻怕新人進門,自己留下來的孩子就要受罪。特特將孩子裏年紀最大的賀麗芳喚過來千叮萬囑,命她照顧好弟弟妹妹,又拚命往長女腦子裏塞了好些識人的竅門。

    譬如“甭管她嘴上多甜,隻管看她做了些什麽”、“要是一個奴才,嘴上說得再好,你覺得再舒坦,迴頭見你吩咐的事兒她總是不辦,卻又為旁人辦事,這便是刁奴了”、“多跟你阿婆學學,隻要棍棒不落到你們姐弟頭上,不要與她硬強”、“哄好你爹”。連賀成章都喚過來囑咐幾句“要自強自立”、“別輕信了旁人”。唯賀瑤芳太小,說了也記不住,隻叮囑“要聽你哥哥姐姐的話”,就這一句,還讓賀瑤芳給忘了。

    賀麗芳才多大?能記著這些個囑咐已是不易。如今行事,不過是比著這死記硬背來的“秘決”一樣一樣地對著。連訓斥下人說的話,都是東拚西湊鸚鵡學舌來的。

    現一看胡媽媽是“刁奴”,便想法子將她支了開去,又對張媽媽道:“三娘不知道醒了沒有,張媽媽去看看,別再也亂跑了!”說完,又看了賀瑤芳一眼。倒將何氏看得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擺了,端著糖粥的胳膊都僵硬了——這大娘變得好生厲害。

    賀瑤芳悶頭吃糖粥,胡媽媽的心思,她一眼能看到底,她所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總覺得這幾個乳母之間的氣氛也很奇怪。上輩子,她小時候憨吃憨玩的,上頭還有一兄一姐,直到繼母翻臉,她都沒操過什麽心。小時候沒留神的事兒,等到想留神的時候,乳母們都被打發走了,哪裏還能知道她們之間的暗流洶湧?

    賀麗芳卻是知道的,胡媽媽和張媽媽是祖母羅氏給安排的,倒是這個何媽媽,才是她生母親自挑選的。

    將兩個“刁奴”打發走了,賀麗芳背著手,在地下踱了兩步,忽然走到門口,叫住了一個掃地的小丫環:“阿春,你過來。”

    叫阿春的小丫環跑了來,叫一聲:“大娘。”

    賀麗芳便讓她去前麵聽壁腳。阿春倒是答應得極爽快,她是李氏為長女挑選的丫頭,預備著好養作心腹來使的,比賀

    麗芳年長一歲,兩人平素倒是玩得極好。何氏目瞪口呆,心道,這大戶人家的孩子,可真是……

    阿春前腳才走,胡媽媽便迴來了,一看張媽媽不在,怔了一下:“咦?”

    賀麗芳截口道:“我讓張媽媽去看看三娘好不好了,也不知道洪姨娘躲到哪裏去了!”

    胡媽媽笑道:“怕是見著來了生人,躲了。咱們這樣的人家……”

    賀麗芳到底年紀,已經對她有些不耐煩了,打斷道:“我舅家也是生人麽?”

    胡媽媽一聽“舅家”頭就大了一圈兒,又將她一陣兒好哄:“可洪姨娘是賀家的妾,與李家是不相幹的。”

    賀瑤芳吃完糖粥,嗓子裏甜得發膩,可為了多聽一些情報,還是硬忍著一點一點吃完了——何氏旁的都好,隻有一點讓人發怵,凡她下廚,甜便極甜,鹹便極鹹,口味極重。由著何氏給她擦了嘴,忙追了一句:“我要喝水。”

    又多賴了好一陣兒,卻一點消息也沒聽著。倒是親眼見著了管事娘子——祖母羅氏用老了的一個陪房——親自揪著阿春的耳朵一路提將過來。

    賀麗芳臉色都變了,賀成章好些,也在不停地深唿吸,給自己打氣。賀瑤芳倒是沉穩,可惜年紀小,沒人注意到她。

    那管事的宋婆子將阿春一搡,對姐弟幾人行了個福禮:“哥兒姐兒好,老安人說了,家下亂,不要亂跑。這丫頭好長的腿!虧得是我遇著了,採了她來,叫老安人看著了,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羅氏娘家是北方人,與南方人的稱唿有些不同,自幼稱唿習慣了,至今也沒改過來。

    賀麗芳見阿春含著一包淚,嚇得不行,便說:“是我叫她去前頭看看,什麽時候許我們去我娘靈前來著。哪有兒女不在親娘靈前守著的?”

    宋婆子看了賀麗芳一眼,心道,沒娘的孩子長得快,才幾天的功夫,就越發的似模似樣了。可惜了,跟全乎人家養大的還是不一樣,這滿身長刺了都。口上都頗為恭敬地道:“能去時,老安人自然會喚哥兒姐兒過去的。既然是姐兒吩咐的,便饒她這一遭罷。告訴姐兒一聲,前頭亂得很,隔壁容大人家又遣了人來。那是守禮的人家,要見著咱們家丫頭小子滿地亂躥,是要笑話的。”

    輕聲細語,說得賀麗芳越發氣悶了。

    賀成章忽然問道:“間壁容大人家?”

    宋婆子道:“是呢。”看向賀成章的眼睛裏,就透出些慈悲的模樣來。親舅家上不得台麵,這

    孩子也是可憐。

    賀麗芳有心再問什麽,宋婆子又匆匆告辭了:“我得盯著前頭的茶水,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哥兒姐兒有什麽事兒,隻管叫你們的奶嬤嬤去做。老安人吩咐了,這幾天,她們旁的不用做,隻管照看哥兒姐兒。”

    賀麗芳兩頰鼓起,像隻小青蛙,看得賀瑤芳“噗哧”笑了出來。賀麗芳瞪起眼睛,才要罵,又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憂愁地道:“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

    賀瑤芳:……

    阿春怯生生地上前,小聲道:“我才往前去,就遇上了宋媽媽。”

    賀麗芳道:“算了。”

    出師未捷!

    讓賀麗芳更想不到的時候,自此之後,家中便絕了舅家的消息。憑她怎麽問,隻得一個:“不知道。”更有甚者,便是哄“你舅家搬走了”,又或是勸“小孩子家,休要管這些事”。

    闔家上下,好似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再沒人提及。偶有一二竊竊私語者,不是被打板子掌嘴,就是被發賣,不消半月,便再也無人提及此事了。

    賀瑤芳卻從何氏口裏,探聽得一些風聲出來,聽了之後,便覺有這等舅家。

    她年紀小,晚間睡覺便由何氏摟著睡。鑽到何氏懷裏便說:“媽媽,我想娘了。”弄得何氏淚漣漣的,她自己也覺得難過,兩人抱作一團,也不管暑熱,好生哭了一場。這才小聲問何氏:“我舅家怎麽了?怎麽不能提?”

    何氏一臉的驚惶:“二娘隻要知道,提了就要挨打。”

    賀瑤芳豈容她蒙混過關?這個乳母,心地是好的,忠心也是有的,隻是腦筋不是很靈光。這滿家上下,賀瑤芳能套出話來的人,目前隻有一個。於是可憐巴巴看著何氏:“舅舅是娘的兄弟,現在不能提舅舅了,是不是以後,就不能再提我娘了?”

    說得何氏眼淚又掉了下來:“沒娘的孩子,可憐。”

    賀瑤芳趁機再添一把火:“好媽媽,跟我說吧。縱別人忘了,我也好記著。”

    何氏原就有些笨,隻當是她沒了娘,一下子變得成熟了起來。實在是被她纏得沒法兒,隻好說:“你舅家人不好,又賭,又攤上了人命官司,害死了人。這才不叫提的。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說出去我就死了!”說完了又想,這麽丁點兒大的孩子,她知道什麽?

    賀瑤芳卻是真的知道!心裏已經是驚濤駭浪了!原以為舅家隻是貪財不要臉,沒想到,還犯了這樣的法!則

    舅家著急要奩田的原因,當是要拿錢買命,疏通關係。怨不得柳氏能整垮她舅家,繼母柳氏的父親,恰是州府的推官,推官正掌刑獄等事。

    賀瑤芳一點停頓也不敢打,又問:“那間壁的容大人家?”

    何氏道:“那是好人呀,你要是能遇到像容老夫人那樣的後母,就是真的好命了!”

    賀瑤芳一天之內,被劈了第三道雷:竟然真的是容閣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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