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嘿喲!”


    “一二三,嘿喲!”


    汾河岸邊,雀鼠穀中段,十多個唐軍士卒,正在組織纖夫們拉纖。從關中來的漕船,逆流而上,又當地纖夫拉過雀鼠穀這一段水淺水急的流域。


    這裏是靈石縣地域,大隋開皇十年(公元590年),隋文帝楊堅北巡挖河道,也就是疏通長安到晉陽之間的運河。


    得一巨石,似鐵非鐵,似石非石,色蒼聲錚,以為靈瑞,遂命名為“靈石”,割平周縣西南地置為靈石縣。


    雖然如今隻是春天,還談不上氣候炎熱,但靈石縣這邊負責拉纖的纖夫們,卻已然汗流浹背。


    他們光著膀子,穿著單薄的短衫,死死的拽著纖繩,不敢有一絲鬆懈。一旦停下來,逆流而上的漕船,便無法繼續前進,甚至還會順著汾水倒退。


    這些漕船,都是從蒲州出發,在風陵渡裝船,然後由各地纖夫拉著一路逆流而上,宛若傳遞接力棒一般。


    這樣做確實保證了太原的糧秣不斷,也節省了牲畜的運力。不過對於沿途各州縣來說,這也是一項極大的負擔。


    正當纖夫們拚盡全力拉纖的時候,北麵忽然傳來馬蹄聲!


    大隊的騎兵蜂擁而至,見人就殺!


    纖夫們一哄而散,遁入兩岸的山林。漕船失去動力後,緩緩朝著南麵而去,船上的船夫躲在船艙裏不敢出來,有人冒頭,便會被岸邊的騎兵射殺。


    不過躲船艙裏也沒什麽用,這一段汾水非常狹窄。那些騎兵們將一個個裝了猛火油的陶罐扔到漕船上,然後一把火將其點燃!


    一艘一艘接著一艘,整個船隊的所有船隻,都開始熊熊燃燒。


    “孫將軍,這迴妥了!”


    一個騎兵對著領隊的騎兵將領大喊道,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什麽橫掃西域的名將嘛,不過如此而已!都是靠著有個好爹!”


    這名叫孫孝哲的突厥出身叛軍將領,麵帶嘲諷說道。


    此時此刻突襲已然得手,他身後的叛軍騎兵皆是一陣陣的叫囂。


    “撤!官軍在南麵的晉州設置重兵,咱們這點人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孫孝哲笑罵了一陣,領著手下一路向北,撤出了雀鼠穀。


    隻留下汾水中擱淺的漕船,半截在水裏頭,半截還在河麵上燃燒。


    一副淒慘景象。


    ……


    太原城南二十裏,有洞渦驛。原本隻是太原通往長安之間最重要的一個驛站。


    後來驛站與兵站一體化,成為天兵軍的一個軍營。後又因為河東戰線不斷北移,天兵軍不斷前沿部署,洞渦驛便成了一座以軍營木堡為核心的集市,同時依舊保留著驛站的功能。


    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但自從河北皇甫惟明反叛後,洞渦驛便直接關門,後又被叛軍蔡希德部占領,作為攻占太原的橋頭堡!


    然而今日方重勇親自帶著三千銀槍孝節軍來到這裏的時候,卻發現叛軍已經走得幹幹淨淨,一個都不剩下了。


    “節帥,太原城內是不是有人給蔡賊通風報信呐。昨日斥候還說賊軍在這裏磨刀霍霍,今日就走得沒影了?”


    何昌期麵色凝重對身邊的方重勇詢問道。


    二人在洞渦驛所在木堡內巡視,發現輜重都在,隻是叛軍不見人影。


    很顯然,這就是對方擺出一副“地盤你想要就自己拿”的姿態。


    洞渦驛本身就不是叛軍的根基,距離太原又隻有二十裏。蔡希德認為這裏根本沒有堅守的必要,便連夜撤出。


    當然了,現在走了,不代表不會迴來。


    如果方重勇派兵屯紮,人少了不見得扛得住蔡希德雷霆一擊;人多了,又必須要從太原城不斷運糧,這樣便憑空多出來一條糧道需要維護。


    這就類似於叛軍把原本囤積在洞渦驛的糧草吃完後,就必須仰仗東邊的榆次縣輸送糧秣一樣。而繼續戰略相持,榆次的糧秣吃完了,就必須得從河北運。


    所以這次戰役的情況才會異常複雜詭譎,不是提著刀砍人就完事的。


    方重勇麵色也不好看,知道這迴是遇到狠角色了。


    “迴太原再說。”


    方重勇擺了擺手,懶得跟何昌期多解釋這裏頭的套路。


    然而,當他帶著銀槍孝節軍返迴太原後,顏真卿便直接找上門來,告知他一個壞消息:


    從蒲州而來的糧秣,在雀鼠穀的汾水岸邊,被人一把火燒了,連船帶糧一起燒的。負責拉纖的纖夫死的死跑的跑,反正這批糧草,太原是收不到了。


    “蔡希德很會用兵,不可小覷。”


    方重勇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怒火說道。


    河東節度使衙門書房裏,方重勇的親信,如何昌期、王難得等人,麵色都不好看。


    總體而言,現在便是蔡希德預判了方重勇的預判。銀槍孝節軍出兵無果撲了個空,從蒲州來的糧秣又對方一把火燒了!


    可恨至極!


    這種打法,讓方重勇感覺很難受,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外人無法理解。


    太原以北不遠,是陽曲縣;陽曲縣以北九十裏不到,便是赤塘關。就是這座關隘,擋住了史思明的另外一路兵馬,使得太原城沒有被叛軍合圍。


    不過,當方重勇找太原本地人描述赤塘關的地理時,心中忍不住一陣後怕。


    赤塘關東去不到三十裏為石嶺關,中有官帽山連接,使兩關呈“犄角之勢”。


    因此軍事地位至關重要,無論南攻北,北攻南,勝可速進,敗可互應,堪稱攻守兼得之重關要隘。


    但是,這裏其實有一個前提,就是兩關有足夠兵力可以互相支援,時間上也來得及互相支援。


    不代表其中一座關隘沒有被攻破的可能。這跟潼關的情況是完全不一樣的。


    換言之,辛雲京所說的“血戰赤塘關”,其實就已經表明這座關隘並非那麽靠譜了。


    真要是一夫當關的天險,又何須“血戰”?


    這就好比一把劍懸在頭上,讓方重勇放不開手腳集中兵力去掃蕩河東。因為他一旦將兵馬調離太原城,到時候史思明急攻赤塘關,未必不能攻破。


    陽曲本地乃是平原無險可守,要不了一兩天,隻要攻破赤塘關,叛軍就兵臨太原城下了。


    這其中的兇險,就好比不上稱三四兩,上了稱千斤不止。隻要叛軍還沒攻破赤塘關,太原這邊普通人壓根看不出任何兇險的地方。


    但方重勇卻是明白,北宋初年,宋軍分進合擊,合圍太原,周邊可是沒有任何一處是“不敗金身”,統統都被宋軍攻克了。


    “顏相公,麻煩你安排下去,今日開始,糧食配給,將太原城內所有大戶家中的糧秣全部收繳,統一管理。


    另外派人去太原以北晉陽湖周邊收集木柴,以備不時之需!”


    思索片刻,方重勇對顏真卿吩咐道。


    “好,某這便去辦!”


    顏真卿微微點頭。


    這件事自然是不好辦的,但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節骨眼,太原城內隨時都可能斷糧。叛軍既然可以燒一次漕船,就能燒無數次。


    叛軍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呢?


    很簡單,攻敵之必救罷了!


    方重勇若是放縱不管,叛軍便會變本加厲的截斷糧道。


    方重勇若是分兵,從太原調動兵馬維護糧道,那就正中叛軍下懷。


    你人派少了不行吧?人少了打不過蔡希德手下精銳。


    派遣的人多了,太原城還守不守?


    隻有千日做賊,沒有誰千日防賊的。


    正當方重勇準備下第二道軍令的時候,段秀實急急忙忙的走了進來,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方重勇隨即麵色大變!


    “節帥,是出了什麽大事麽?”


    顏真卿一臉疑惑問道。


    “賊軍押著榆次縣數萬百姓,朝著東麵而去,似乎是想把他們帶去河北!”


    方重勇恨恨說道。


    書房內眾人皆勃然變色。


    隻要經常打仗的將領,就會明白這一招極為歹毒。


    官軍這邊若是追擊,則賊軍讓百姓斷後,他們又不在乎河東百姓的死活!混亂之中,這些百姓會衝亂官軍的陣型。


    叛軍再趁亂一波流上去倒卷珠簾!


    誰能擋得住?


    官軍這邊若是不救,如何跟河東百姓交代?本地人知道官軍不能保護他們,將來會不會第一時間主動跟叛軍合作?


    這是兩難的選擇。


    “節帥,萬萬不可出兵啊!若是出戰,則必敗無疑!”


    果不其然,何昌期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出兵。


    其他人,包括顏真卿在內,都是沉默不語,誰都沒提出兵這一茬。


    現在就是蔡希德在打明牌,就是想套路方重勇,對麵壓根就不裝了。


    “仗打輸了,可以重整旗鼓。民心若是丟了,那就很難再撿迴來了。


    若是喪盡民心,太原城如何能守得住?


    段將軍,你傳令下去,有誰願意去救榆次百姓的,跟本節帥走。其他人,不勉強。


    太原城內客軍不少,很多人跟本地毫無瓜葛。讓他們冒著風險救援榆次縣百姓,實在是勉為其難了。


    但很多人,特別是天兵軍的人,其家眷就在太原與太原周邊州縣。若是他們也不肯站出來救援,那就不能怪本節帥無情無義了。”


    方重勇環顧眾人說道。


    “節帥萬萬不可!若出戰,則此戰必敗無疑啊!”


    書房內包括顏真卿在內,所有人都給方重勇跪了!


    “節帥,就算救援成功,榆次縣也待不住了,那些百姓還是要被安置在太原城。


    本身我們糧道就被斷了,還要多一大堆嘴巴吃飯,那不是太原城更守不住?”


    何昌期對著方重勇大喊道。


    “放屁!這些人你不去救,將來多的是人開太原城門引賊軍入城!


    誰還相信我們會守住太原?


    段秀實,你是不是傻了,怎麽還不去傳令!”


    方重勇拔出疾風幻影刀,指著何昌期大罵道。


    “得令!”


    段秀實領命而去,就剩下眾人在書房內尷尬對峙。


    “打仗打的是一股氣勢,三軍不可奪氣。


    這次若是不去,將來我們在蔡希德麵前便抬不起頭來。


    何談勝負?


    還沒打就輸了,以後怎麽在河東立足?”


    方重勇將跪在地上的眾人一個個都扶起來,歎息說道:


    “狹路相逢勇者勝,蔡希德要戰,那便戰好了。


    這次哪怕輸了又有什麽關係呢?


    太原百姓知道我們必定會救他們,將來眾誌成城之下,又豈會守不住太原,守不住河東?


    本地父老那失去親人的仇恨,不會記在我們頭上,他們會找賊軍算賬的。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們是真不懂麽?”


    方重勇耐心勸說眾人道。


    “節帥……”


    何昌期還要再說,方重勇擺了擺手道:“不必多言,要去的跟我來,不願意去的守太原,就這樣吧。”


    “得令!”


    眾將齊聲高唿道。


    方重勇握住顏真卿的雙手懇切說道:“顏相公,太原的防務就拜托你了。”


    “節帥放心,某必定死守太原城,日夜枕戈待旦。”


    顏真卿也學著丘八們的習慣,對著方重勇抱拳行禮道。


    一行人走出府衙,發現門外聚集了好多唐軍,一看到方重勇走出來,都跪在地上高唿道:“請節帥帶我等出城救人!”


    太原和周邊州縣,是河東軍家屬的聚集地,麵前這些唐軍,軍服都略有差別,顯然是來自河東軍中不同的部曲。


    “好!那伱們就跟著本節帥走吧!


    殺!”


    方重勇拔出疾風幻影刀,高高舉起,大聲喊道。


    “殺!殺!殺!”


    “殺!殺!殺!”


    “殺!殺!殺!”


    朝著府衙這邊聚集的士卒越來越多,逐漸匯聚成一股洪流。


    不久之後,太原城東城大門洞開,方重勇騎著馬在前麵,身後跟著三千騎兵,又有數目龐大的士卒緊隨其後,浩浩蕩蕩朝著東麵榆次縣的方向而去。


    ……


    “啪!”


    馬鞭甩到一個老頭臉上,將其掀翻在地。一個叛軍士卒走上前來,對其拳打腳踢。


    “踏馬的,想拖延時間,給老子走快點!”


    踢打完後,他還罵罵咧咧,對著躺在地上不動彈的老頭吐了口痰。


    道路一旁,孫孝哲對著雙手抱臂,凝神沉思的蔡希德拍馬說道:“蔡將軍,您這一招還真是高啊!方重勇要是不出兵,軍心士氣便不在了。他若是出兵,則正中將軍下懷,我們的伏兵都準備好了,保證他有去無迴。”


    “方重勇是橫掃西域的名將,他豈會不知道這些?”


    蔡希德白了孫孝哲一眼,懶得搭理這個整日溜須拍馬的鼠輩。


    要不是對方是史思明的親信,他早就一馬鞭甩過去了,沒腦子還在這嗶嗶嗶的沒完沒了!


    “跟馬隊的人說說,沒有我的軍令,不得妄動。”


    蔡希德對孫孝哲嗬斥道。


    “好好好,末將馬上就去。”


    孫孝哲臉上堆著笑,轉過身後,卻瞬間變臉。


    “艸,什麽破玩意,還真把自己當主將了!”


    走遠後,他罵罵咧咧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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