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多人追擊?”


    深夜,簡陋的軍帳內,車光倩正在審問一個迴紇俘虜。


    封常清懂突厥語,將車光倩的話翻譯了一下。


    那位迴紇軍官也沒怎麽猶豫,直接嘰裏呱啦的說了一大通。


    “節帥,迴紇可汗說誰能奪得您的帥旗,就把河套之地封給他。”


    封常清一臉無奈攤開雙手說道。


    那就難怪迴紇人要發狂了。這麽大的賭注,換做是他,也得窮追不舍啊!


    迴紇可汗為了激勵士氣,也是下了血本!


    方重勇不由得在心中讚了一句“老板大氣”。


    “河套之地,什麽時候變成你們迴紇人的了?”


    方重勇一臉好奇問道,感覺其中的邏輯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迴紇人再怎麽鬧,也隻是小孩要糖吃,膽子不可能大到要吞並河套。


    大唐數十萬邊軍枕戈待旦呢,不光就朔方軍這點人啊。


    迴紇人開口就是要河套,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問問他,皇甫惟明是不是跟他們可汗有交易。”


    方重勇吩咐封常清說道。


    果然,那人又是嘰裏呱啦說了一大通。封常清對方重勇解釋道:“皇甫惟明與迴紇人已經結盟了,以河套為禮,請迴紇人幫助他們打到長安!”


    聽到這話,軍帳內眾人麵麵相覷,那樣子就像是聽說大唐亡國一般,都是一臉不可思議。


    “皇甫惟明還真踏馬敢說啊。”


    何昌期搖頭感慨說道。


    方重勇麵沉如水,他已經猜到了什麽,事情果然朝著最差的方向發展。


    “帶下去吧。”


    他輕輕擺了擺手。


    待俘虜離開軍帳後,方重勇環顧眾人詢問道:“你們覺得如何?”


    “邊軍造反,不可能成功,但……”


    車光倩說了一半,欲言又止。


    “不必藏著,你是想說,若是皇甫惟明擁立某位皇子清君側,則未必不能成功,對吧?”


    方重勇用平靜的語氣補充道。


    “節帥,確實如此。若是皇甫惟明手中沒有皇子,他必敗無疑!


    可他若是並不是打著稱帝的口號而起兵,而是如當年李績後人那般,喊出再造大唐的口號,則未必沒有人擁戴。


    清君側的風險,可比直接造反要小多了。”


    車光倩小聲說道。


    軍帳內眾將皆是默然點頭不語。


    “節帥,那皇帝老兒,也沒什麽好保的。不如節帥也扶持一個皇子,割據河西、隴右、朔方、河東自立,以觀其變,則未必不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若是皇甫惟明連皇子都不扶持,那簡直就是砧板上的肥肉,我們弄死他以後,除關中外,黃河以北幾乎所有地方都在掌控之中。


    到時候朝廷還不是節帥一言而決?”


    何昌期壯著膽子說道。


    “冒天下之大不韙,節帥,不可如此魯莽啊。”


    車光倩連忙苦勸,生怕方重勇會聽從何昌期的餿主意。


    正是因為皇甫惟明反了,所以方重勇才不能反啊!


    無論怎麽看,現在都是抓權的時候。不把人設立好了,誰會聽你擺布?


    “明日與李良臣的人馬匯合後,收縮戰線。所有兵馬都在太原集中,防備河北兵馬從雁門關入侵河東。”


    方重勇沉聲說道。


    按照他的說法,自己手下能掌控的兵馬,要主動退出蔚州、代州、忻州等地,死保太原!


    別看他麾下的那些人,打迴紇,打西域小國的軍隊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動不動就幾千打一萬。


    但是唐軍對唐軍,邊軍對邊軍,戰力估算,你就算按一比一來判斷,都不是很保險!


    如今河東軍裏麵,橫野軍大概已經被皇甫惟明掌控,很難救迴來了。其他兵馬又比較分散,因為山路崎嶇不方便互相支援。


    關鍵時刻,分兵乃是兵家大忌!


    河東的唯一核心,便是太原,這也是李唐的龍興之地,萬萬不能有失!至於蔚州、代州、忻州,靠近河北一側,方重勇這邊很難全部顧及。


    更關鍵的是,方重勇發現自己這邊的軍隊,糧秣居然由太原直接供給!若是丟了太原,他們這幫人都得跑草原去啃草皮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有些地方,隻能先放棄再說。


    河北兩鎮在兵部賬冊上的人數是十多萬,可是這並不意味著皇甫惟明手裏就隻有十多萬人。要知道,河北糧秣大量供給長安,所以才顯得困苦不堪。


    但若是他們把糧秣都截流下來自己用,養活三十萬兵馬一點難度都沒有。北齊時的軍隊,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你帶著我的親筆信,讓李光弼帶著赤水軍,接管河套防區。朔方軍準備東進太原,防止河北兵馬打穿河東,從蒲州(蒲阪)進入關中。


    如果朝廷也有軍令下來,那就讓他自行判斷該怎麽做了。”


    方重勇對車光倩吩咐道。他也擔心朝廷直接下旨,讓赤水軍進入關中布防。


    “得令!”


    車光倩抱拳行禮說道,也是鬆了口氣。還好方重勇腦子清醒,沒像何昌期那樣發昏。


    “都退下吧,本節帥對朝廷忠心耿耿,斷然不會如皇甫惟明一般反叛。


    你們的家小都在長安,對此大可以放心。”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說道。


    “節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大丈夫幹大事豈能惜身?”


    何昌期依舊不甘心,還在那勸說,卻是被一直沒說話的王難得扯了扯衣角,示意他不要多事。


    眾將退下後,方重勇這才深吸一口氣,又長出一口氣,似乎是將胸中的濁氣都吐了個幹淨。


    皇甫惟明到底怎麽迴事?


    方重勇對這個人印象很深,直覺上就感覺是個老硬幣。


    他壓住內心的疑惑,沒有桌案,直接將紙鋪在一塊木板上,磨好墨以後趴在地上,給李光弼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


    方重勇沒有多廢話,而是入情入理的分析了李光弼本人的情況。


    第一,伱是契丹人,是得到朝廷看重,才得以擔任節度使。你的官職都是朝廷給的,是聖人給的。


    如今你已經跟契丹部族脫離了關係,成為了大唐的邊將。如果你背叛朝廷,其他人會如何看你?


    第二,赤水軍直接進入關中,或許有用,但路線太遠了,時間久了,士卒思鄉心切,勞師遠征得不償失。


    而朔方鎮在涼州以東,距離更近,風土人情也更相似。大唐邊疆總需要人去駐守,你分河西兵馬一部進朔方補位,也是大功一件。


    第三,河北二鎮兵馬來勢洶洶,戰亂很可能短期內不會結束。赤水軍在邊鎮,比在關中作用更大一些。


    寫完信以後,方重勇拿在手裏看了又看,自覺沒有什麽問題,便將其裝入竹筒,封好火漆,這才感覺如釋重負。


    河北亂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埋骨他鄉。


    皇甫惟明的舉動雖然突然,可是河北與關中的矛盾,卻是一點也不突然!


    大唐朝廷與河北地方的矛盾,堪稱是積怨已久,任何辯白的言語都是無力的,唯有鮮血可以洗刷仇恨!


    這其中談不上什麽是非對錯,不過是大家都想過更好的生活罷了。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事不宜遲,現在就去吧。”


    看到車光倩走了進來,方重勇將手中的竹筒遞給對方說道。


    見車光倩不說話,方重勇疑惑問道:“還有事?”


    “節帥,這天下,真就隻有一個皇甫惟明麽?


    李光弼,會不會也有這個心思?”


    車光倩幽幽問道。


    “這個你放心,李光弼肯定不會背叛朝廷。他肯,我嶽父也不肯。”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不過車光倩想說的肯定不是這個。


    果然,車光倩壓低聲音說道:


    “節帥,末將假設一下啊。如果我們抵擋不住皇甫惟明跟河北邊軍,丟了河東。被朝廷治罪是難免的,甚至會被當做典型處理,以儆效尤。這個就不說了,河東,或者說太原一定不能丟。”


    聽到這話,方重勇微微點頭道:“確實如此,為了激勵士氣,朝廷肯定會拿作戰不利的將校開刀。”


    “所以,末將想說的是另外一種情況。


    若是節帥帶著我等接連大勝,打得皇甫惟明沒有招架之力。待節帥蕩平河北後,隻怕節帥麾下兵馬已經不下三十萬,所掌控的地方,不下朔方,河東,河北三地。


    節帥在河西素有人脈,又遠征西域頗有威信。


    節帥那時候若是有皇甫惟明之心,朝廷便沒有任何辦法阻止節帥一家獨大了。


    試問,那位年邁的天子,會不會擔憂節帥扶持哪一位皇子上位?將他一腳踢下龍椅?


    他豈能容得下節帥?


    末將鬥膽預測,到時候節帥若是不能清洗朝廷,則下場一定不會太好。而節帥若是出手清洗朝廷,則立刻就變成了第二個皇甫惟明。


    節帥以為要如何處斷為好?”


    車光倩直言不諱的將心中所想,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了。


    “你所慮者,正是本節帥所慮。”


    方重勇長歎一聲說道。


    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


    到時候,不是說他自辯不會謀反,基哥就認為他不會謀反的。


    權術上的原則就是:你有沒有殺人的心思,很多時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殺人的能力!


    平叛需要軍權集中,而軍權一旦集中,消滅了叛逆,那麽平叛的軍隊,反而很容易變成第二支叛軍!


    特別是銀槍孝節軍本身就有香積寺嘩變的前科在,怎能不讓人懷疑?


    方重勇此刻是真的想撂挑子,可是他如今已然身居高位,麾下小弟一大幫人,已經退不下來了。


    別看何昌期、車光倩等人對自己都是忠心耿耿,好似被朝廷收拾,也願意跟著自己一條路走到黑。可是一旦他這個節度使失去進取之心,手下人便會立刻拋棄他離去。


    甚至拿著他的人頭,作為晉升之階。畢竟,沒有人願意跟一個廢物混。


    這便是忠誠的邊界,嘴裏說的天長地久,其實也隻代表當時的想法。一旦情況發生改變,“永恆的忠誠”是否還會奏效,那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去送信吧,你說的這些,本節帥都明白,斷然不會拉著你們這些兄弟掉火坑的。”


    方重勇勉強笑道。


    “節帥,其實何老虎的話,未嚐不可,隻是說得太早了。


    朝廷若是對節帥不義,那也別怪我們對朝廷不忠了。


    皇甫惟明可以清君側,我們也可以。隻要我們覺得朝廷應該清理,便可以清君側。”


    車光倩小心翼翼的建議道。


    “果然,還是保守派覺得激進派太保守了麽?”


    方重勇搖頭歎息,自言自語說道。


    車光倩不知道這話是啥意思,不過他覺得方重勇應該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於是將竹筒掛在腰間,抱拳行禮告退。


    等他走後,方重勇看著蠟燭上搖曳的火光,忍不住一陣嗤笑。


    “動蕩的時代開始了。


    五姓七家的高門大戶,橫行鄉裏的土豪劣紳,你們準備好迎接新時代了麽?”


    ……


    雲中城的城樓上,李良臣緊張的看著城下空空蕩蕩的場地,那些攻城用的雲梯,如同垃圾一樣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卻沒有任何人去管。


    迴紇人一來這裏就猛攻城池,雖然因為缺乏攻城器械,迴紇人的攻城效率很低,但架不住他們人多呀!


    李良臣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在付出了極大傷亡,動員全城百姓守城後,才勉強保住雲中城不被攻破。


    饒是如此,他也是感覺身心俱疲,搖搖欲墜了。


    “嶽父,看來迴紇人是撤了。”


    李良臣的女婿,迴紇某部首領舍利葛旃,安慰李良臣說道。


    鐵勒九姓內部的關係,或者說恩怨情仇極為複雜。迴紇內部,也是勢力眾多,迴紇可汗並不能如臂使指一般,操控所有迴紇部落。


    有些迴紇小部落,實際上對大唐是深度依附的關係。他們跟鐵勒其他姓氏,在風俗上毫無區別,僅僅就是名字不一樣而已。


    舍利葛旃便是如此,其部族與李良臣部共同進退,世代聯姻。


    “迴紇人,為什麽突然撤走了呢?莫非是要引誘我出城?”


    李良臣一臉詫異,眉頭緊鎖,沒搞明白來龍去脈。


    “首領!朔方軍的旗幟!那邊,看那邊!”


    李良臣身邊一個親兵高聲喊道!


    其實不用他說,很多人都看到了。


    走在最前麵,帥旗上繡了一個偌大的“方”字!


    “節帥!是方節帥,方節帥來救援了!”


    李良臣激動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像個孩子一般。


    “開城門!某要親自去迎接!”


    李良臣興奮的指著親兵大叫。


    甚至不等親兵下城樓,他自己便率先來到城門處,命令城門官打開雲中城大門。


    不一會,雲中城南麵大門洞開,李良臣連忙上前,對走在帥旗下的那人單膝跪下,抱拳行禮,聲淚俱下道:“節帥,末將死守雲中城不失,請節帥入城!”


    “李將軍,本節帥對自己人,隻有一句話:


    不拋棄,不放棄!


    得知你被圍,本節帥便帶著三千銳卒星夜兼程前來解圍。


    昨日與迴紇人血戰了兩個時辰,終於將他們打退。看到雲中城仍在你手,昨日血戰,確實沒有白費。


    你為本節帥守城,本節帥便不會負你!”


    方重勇連忙上前,將李良臣扶了起來。看到這一幕,他身邊眾將無不動容。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挽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攜劍遠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攜劍遠行並收藏盛唐挽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