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


    已經過了半夜三更,長安永嘉坊內萬籟俱寂,隻有靠近興慶宮的一間院落裏還亮著火把。


    如今河北雖然叛亂,但對於長安的影響卻很小。普通百姓還是過著貧窮而安穩的日子,長安治安也還算過得去,不會動不動就有人打家劫舍。


    哐當!哐當!


    哐當!哐當!


    這間院落的院門外,那一個個晃動的黑影,將一罐又一罐軍中常見的猛火油陶罐,拋入院內。


    那些脆弱的陶罐在地上被砸得稀碎,猛火油流了一地,刺鼻的氣味頓時在空中彌漫,四散開來。


    “走水了!”


    “走水了!”


    院落外麵的黑影一邊大喊走水,一邊熟練的撬開院門,急吼吼的衝進院落,一邊點火一邊四處搜尋著什麽。


    噗!


    那是箭矢入肉的聲音!


    正在院中放火的一個黑衣人胸口中箭倒下,他還來不及踉蹌著爬起來,頭就被人死死踩住!


    “是什麽人派你們來的”


    踩著他的那個披甲將軍沉聲問道。


    “不知道,拿錢辦事……”


    黑衣人掙紮著還要說什麽,脖子卻被人用橫刀直接插入,頓時血流如注!


    “無所謂了,安心去吧。”


    這位披甲的將軍,正是方有德部將李嘉慶。他輕歎一聲,在黑衣人身上擦了擦橫刀上的血跡。


    無聊的人總是喜歡做無聊的事情,這又是何苦呢


    他在心中暗暗嘲笑某些人不自量力,居然敢挑釁丘八的權威。


    片刻之後,李嘉慶麾下精兵,已經將衝入院內的黑衣人全部斬殺,沒有留下任何活口。剛剛燃起的大火,也被他們用沙土快速撲滅,同樣是沒有引起太大的動靜。


    這也是方有德的命令:如果無事,天亮後返迴大營。如果有事,殺光來犯者後即刻返迴,不要節外生枝,不要留下活口。


    熱鬧了片刻的永嘉坊內某個院落,又快速的沉寂下來,似乎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


    “走,迴金光門外大營。”


    李嘉慶交待了一句之後,領著二十多個驍勇善戰的控鶴軍親兵魚貫而出,離開了永嘉坊內的方氏宅院。


    他們這群人走在春明門大街上,巡夜的金吾衛士卒都敬而遠之,目送其離開金光門,壓根就不敢阻攔。


    控鶴軍的軍營,位於長安城西北不遠的“三橋鎮”,這裏是長安通往鹹陽的必經之路。


    “迴來得挺早的,某還以為你們會在西市吃過湯餅再迴來。”


    看到李嘉慶提前返迴,方有德似乎是鬆了口氣一般說道,或者叫如釋重負。


    他看起來心情不錯,居然還有閑心揶揄李嘉慶。


    “大帥,有人在永嘉坊宅院放火,是收錢辦事的人,已經被末將全部處理掉了。”


    李嘉慶麵色凝重稟告道。


    對於長安某些人來說,控鶴軍是必須的,但方有德就未必了。


    這些人常常保持著莫名其妙的自信,認為丘八可以指揮打仗,他們也可以。


    “宵小之輩罷了,何足掛齒。”


    方有德長歎一聲,他其實已經預感到了某些事情一定會發生,要不然就不會安排李嘉慶在那邊埋伏了。隻不過預判是一迴事,得知預判的破爛事真正發生,又是另外一迴事了。


    “大帥,如今之計要怎麽辦才好呢”


    李嘉慶憂心忡忡詢問道,反正長安是待不下去了。


    “即刻開拔,前往岐州,在扶風縣屯紮。


    我們屯紮岐州、隴州。


    向西可以去涼州,天高皇帝遠;向東,依舊可以在合適的時候返迴長安。


    既然長安某些人不歡迎我們,那我們就在岐州安安靜靜的待著,讓他們自己玩吧。”


    方有德一臉不屑說道。


    朝廷頒布的“軍權財權下放”之策,不亞於飲鴆止渴。短時間內看似可以穩定大唐局麵,實則是開啟了養蠱之路。


    那些掌控州縣兵權和財源的刺史,彼此間會大魚吃小魚,連橫合縱。不出十年,就會達成藩鎮割據的局麵,一個藩鎮掌控幾個州。


    然後這些藩鎮又會把唐庭當周天子一般供奉,聽話的就上供三成稅賦,不聽話的還要找唐庭索要賞賜和軍費。


    接下來,便是朝廷利用藩鎮對付藩鎮,建設新藩鎮對付舊藩鎮。


    一如當年那般。


    這樣的朝廷,不值得方有德去效忠,他要的也絕不是這樣的大唐。


    如果李琩和他的中樞朝廷,都是這樣一個治理思路的話,方有德覺得自己還不如當個強藩,享樂幾十年後玩自爆得了。


    快活瀟灑又舒服。


    隻是那又有什麽意思呢


    所以他和如今長安中樞朝廷的大部分人,隻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大帥,我們若是去了岐州或者隴州屯紮,隻怕那邊的稅賦很難養兵啊。”


    李嘉慶很有才幹,並非是隻會上陣廝殺的莽漢,知道關中各地民情如何。


    岐州與隴州,就是中晚唐的鳳翔府。


    那裏地勢險要,適合放牧,卻是人口稀少,賦稅不足。


    無法單獨存在,需要依附長安,靠長安的賦稅養活。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這樣吧,現在天色尚早,你帶人前往位於皇城內的太府寺。


    有什麽拿什麽,能拿多少拿多少。


    咱們在岐州不會待很久的,這些財帛足夠一年用度了。


    現在這個長安朝廷,未必能撐一年!”


    方有德輕描淡寫說道,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那就不是同路人,而是敵人了。


    太府寺的財帛都是基哥這幾十年內積累下來的,他們那些蟲豸用得,我方某就用不得


    此刻方有德念頭通達,敢想敢做。


    “大帥,真的可以隨便拿啊那可是皇宮內庫啊!”


    李嘉慶搓搓手,有些不確定的詢問道。又是興奮又是擔憂,他害怕事後被方有德卸磨殺驢。


    “既然朝廷容不下我,那麽這些財帛與其便宜了那些人,還不如掌握在我們手裏。去吧,出什麽事都有本帥擔著!”


    方有德拍了拍李嘉慶的肩膀說道。


    “得令!末將速速去辦,天亮前一定辦好!”


    李嘉慶大喜,剛要走,卻是被方有德叫住了。


    “老規矩,到了岐州後再封賞,敢私拿的剁手。”


    方有德叮囑了一句。


    “得令!大帥放心,兄弟們都知道規矩!”


    李嘉慶信誓旦旦保證道。


    等他走遠後,方有德這才走出帥帳。


    漆黑的夜空沒有一絲光亮,頭頂上似乎有烏雲密布。


    沒有一絲星光,沒有一絲月光,如此的黑夜,讓方有德心中壓抑,幾乎喘不過氣來。隻有營地內的火把,才能給人唯一的安全感。


    “藩鎮割據,邊疆淪喪,吐蕃崛起。接下來還有租庸調廢除,兩稅法中樞藩鎮分賬。然後還有宦官當政,文人黨爭,天子一個比一個廢物,再也難見中興之主。


    安祿山沒了,楊玉環與楊國忠沒了,為什麽這些一個個接連著出現


    老馬伏櫪,誌在千裏,何時盛唐才會重現於世”


    方有德喃喃自語一般的反問道,也不知道是在問天,還是在捫心自問。


    今夜紫宸殿內議政的大臣,似乎並不是他記憶裏的那些“奸佞”,有些甚至還是中唐名臣,如顏真卿。


    他們為什麽會出這樣的餿主意,為什麽會采納“軍權財權下放”這樣一眼可以望到頭的蠢辦法


    方有德不知道答案,但是他看得到,上一世那些令他痛心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接二連三發生了。


    那些暫時還沒發生的,按如今的天下大勢看,也會複現。


    隻不過是把涉事之人,下令之人給換了而已。該避開的事情,卻一件也沒有少。


    “難道盛唐當真是無藥可救了麽”


    方有德仰天長歎,無人能迴答他這個問題。


    ……


    方重勇原本的計劃,是天亮後即刻前往濮州、滑州等地,沿著黃河南岸偵查地形,校核地圖,並對某些關鍵區域詳細考察。


    這些詳細考察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將來遭遇戰的戰場,或者打埋伏的地方。


    但他還沒來得及出發,便有個不速之客找上門來了。


    宣武軍節度使衙門書房內,方重勇打量著眼前這位留著小胡子,尖瘦麵龐的中年男子。看上去約摸四十來歲,穿著緋色官袍。


    自稱是範陽節度判官,幽州本地人,名叫張休!


    “皇甫惟明討逆檄文已發,鄙人有幸位列期間,那可是爾等要挫骨揚灰而後快的賊寇啊。


    不知道張判官來此,是想跟本節帥說什麽呢”


    方重勇笑眯眯的問道,一臉玩味看著張休。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他昨晚跟江無煙二人在床上玩得樂不思蜀。早上起床的時候,江無煙看他的眼神能滴出水來。


    這次房事二人都舒服透了,想想那銷魂的場景,心尖都在打顫。


    所以現在方重勇心情很好,也樂意跟眼前這個,第一次見麵的河北官僚套套交情,說說閑話。


    反正是各說各話雞同鴨講嘛,也無所謂說什麽了。


    左右都是在演戲。


    “方節帥,檄文上的東西,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節帥是國之柱石,既然從前給偽朝效力,那自然是我們河北義軍首先要消滅的,這不正好證明節帥很重要嘛。


    如今偽朝是什麽情況,節帥應該也看到了。


    雀鼠穀之事,外人不明白其中是非曲直,難道方節帥也不明白麽


    既然偽朝已經容不下節帥了,節帥何不良禽擇木而棲,尊榮王為天子呢


    榮王代表的也是大唐,同樣是大唐的正統呀。”


    張休口舌如簧,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


    “忠臣不事二主,張判官不必再說了。”


    方重勇麵色淡然的輕輕擺手道,都懶得跟張休辯論。張休這廝空口白牙的就要如何如何,還真把他方某人當三歲孩子呢!


    果不其然,張休看到方重勇壓根就看不上自己,這才不情不願從袖口裏掏出一封信,將其雙手呈上。


    “這才有點意思嘛。”


    方重勇微微點頭,並不點破張休的小心思,直接接過皇甫惟明的親筆信。


    他拆開火漆封口,拿出信紙,一目十行的看完,麵色微變。


    饒是方重勇見多識廣,也不由得被皇甫惟明的大手筆給嚇到了,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一字並肩王,黃河以南,虎牢關以東的所有土地,都歸方重勇管轄。南起廣州,北到黃河,偌大的地方,想分幾個節度使都可以。


    數不清的官職,方重勇都可以保留下來打賞手下。


    並且皇甫惟明要求的事情也很簡單:就是河北叛軍南下攻略洛陽的時候,方重勇什麽也不做就行了,打默契仗。


    待榮王李琬入主長安後,方重勇再上降表即可。


    僅僅從這封信看,皇甫惟明開出的價碼極高,方重勇所麵臨的風險極小,要做的事情更是可以“忽略不計”。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方重勇都沒有拒絕的理由,當然了,前提條件是,皇甫惟明未來可以將他承諾的事情兌現!


    不過即使皇甫惟明將來要翻臉,也不得不顧忌。那個時候方重勇起碼已經可以控製幾十個州,輕輕鬆鬆便能拉起二十萬軍隊。


    簡單說,這封信與其是招降信,還不如說是和平條約。


    至少在張休看來,這封信幾乎是單方麵的給方重勇好處。


    “事關重大,某這邊要與部將商議一番再說。張判官不如先在開封城外的驛館住下。


    三日後,不,最遲三日,本節帥必定給你答複,如何”


    方重勇微笑說道,看上去心情很放鬆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要翻臉。


    張休心中大定。


    事關重大,立馬答應是不可能的。若是方重勇此刻滿口應承,那絕對是在敷衍,其心可誅。


    但一時間舉棋不定要與部將商議,反而有可能會妥協。


    張休在幽州擔任節度判官,專門負責事務執行,對政務流程非常熟悉。他心裏很清楚,節度使並非皇帝,每當有重要事項要頒布的時候,必須跟麾下部將和幕僚解釋清楚,達成統一。


    方重勇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如此,那張某便在驛館靜候佳音了!”


    張休對著方重勇叉手行禮後,施施然退下,隻留下方重勇一人坐在桌案前,眉頭緊鎖,用食指輕輕敲擊著桌案上擺著的那封信。


    “一口氣就要給我整個南梁和小半個北魏。皇甫惟明啊皇甫惟明,好買賣一定是難做的買賣,這個道理你都不明白麽


    你這是在把我當傻子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方重勇搖頭歎息,隨手拿起鎮紙將這封信壓在下麵。


    他走到書房門前,對正在值守的何昌期吩咐道:“叫車光倩他們來府衙商議大事,就現在。”


    “得令!”


    何昌期大步流星,領命而去。


    “男女互相欺騙,這個就是愛情啊!”


    四下無人之際,方重勇用四川話吐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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