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縣距離長安,大約五十裏;到香積寺的距離,也是差不多的,而香積寺在長安城西南十裏。


    所以可以這麽說,銀槍孝節軍從武功縣出發進入長安,想不被發現基本上不太可能。


    但騎兵若是從香積寺出發,不需要多久便可以抵達長安城南麵那三個城門。而且南麵居民數量很少,都是窮人。


    城防極為鬆懈,屬於長安的“貧民窟”和“垃圾堆”。


    換言之,以長安城南鬆懈的守備來說,根本防不住香積寺那邊過來的騎兵,甚至連預警都做不到。


    而從長安最北麵進入玄武門,控製禁軍駐地,固然是看起來最省事的辦法。但這樣搞,需要繞過大半個長安城不說,也將事情的性質改變了。


    很顯然,方重勇麾下並非所有人都頭腦發熱,他們並不認為如喊口號一般的,就能殺入皇城,殺穿玄武門,重走一遍李二鳳當年走過的路。


    比如說何昌期,就覺得這次勝算很渺茫。


    “節帥,末將總覺得這次……有點難收場啊。”


    前往香積寺的路上,何昌期湊到方重勇身邊,低聲詢問道。


    “你是不是覺得三千人控製長安不太夠?”


    方重勇微笑問道。


    “節帥,長安那麽大,別說是三千人,就算三萬人也不夠啊。


    您看長安平日裏神策軍也好幾萬人,還有不少南衙禁軍如金吾衛之流,可還是那麽多盜匪,抓都抓不過來,四處漏風。


    咱們就這三千人,肯定控製不住長安,隻怕很快就會有人來勤王了。”


    何昌期憂心忡忡的說道。


    銀槍孝節軍這點人馬就想控製住長安城,簡直難如登天!


    這不是驍勇善戰的問題,而是控製地盤確實需要人手,這是銀槍孝節軍固有的硬傷,沒法改變。


    他們這樣的精銳,本身就不是用來占領城池,而是作為尖刀部隊使用的。


    “凡事過猶不及,本節帥心中有數,不會推你們進火坑的。”


    方重勇不以為意都擺了擺手說道,氣定神閑,心中已經有了萬全準備。


    倘若事敗,他會手刃基哥,讓基哥給自己陪葬!


    至於長安城的那些宗室子弟,達官貴人,則是能殺多少殺多少。


    反正自己要死的話,一定會拉足夠墊背的人。


    方重勇此番便是抱著“讓我活大家都好過,要死我拉你們一起陪葬”的覺悟。


    想明白了“退路”,他自然是一點都不害怕了。


    “節帥,我們若是贏了神策軍,若是衝入長安城,接下來該怎麽辦?”


    何昌期疑惑問道,他還是很不放心。


    現在銀槍孝節軍幹的事情,本質上就是謀反啊!


    就好像曆朝曆代的反賊都是打出“清君側”的旗號,也沒說要弑君啊!


    難道他們就不是反賊了麽?


    何昌期覺得這個道理自己這個大老粗都知道,足智多謀的方重勇不可能不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麽,難道真就是那點賞賜麽?木鹿城的時候,難道你們沒有撈夠?應該也不少了吧?


    真就稀罕朝廷的賞賜麽?”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詢問道。


    何昌期微微點頭,好像明白了什麽,卻總是還差那麽一點不明白。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銀槍孝節軍現在缺的,是威名,是氣魄,是膽量。


    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別人收買我們的時候,願意開出來的價碼!


    我們鬧事,不是為了收拾李適之他們,更不是為了改朝換代,而是爭取一個與我們能力匹配的身價!


    李適之不給我們發賞賜,卻給赤水軍那幫人發了,在外人看來,就是我們的身價不如赤水軍,更不如神策軍。


    這種事情,是不能忍的。


    所以我們必須要好好教訓一下神策軍,讓長安某些人看看,誰的刀更快,得罪我們是什麽下場!在關中,我們就是最強的禁軍;在大唐,我們就是最精銳的部曲。


    而進了長安以後,我們不必做多餘的事情,出手要精準。


    朝堂上的是非曲直,那可不是打打殺殺就能處理好的,要用這個。”


    方重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


    很能打,所以值得各方拉攏。


    脾氣差,所以沒人敢輕易招惹。


    有這兩條,銀槍孝節軍就已經足夠在長安立足,甚至過得很滋潤。但方重勇的殺招,其實是沒有告知何昌期的第三條。


    以何昌期的智慧,恐怕很難理解那些事,還是不要告訴他比較好。


    方重勇和人說話也是看人下菜,麵對什麽人就說什麽話,一點也不含糊。何昌期不能理解,就不跟他說好了。


    這支隊伍走在前麵的一百人,都是銀槍孝節軍的士卒,全副武裝,兵甲齊整。而後麵跟了一千多民夫,則是僅僅穿著軍服而已,手無寸鐵。


    隊伍末尾又有幾十個銀槍孝節軍都士卒壓陣,防止民夫們溜號。


    這支隊伍很快便行進到渭水分叉的渡口,此地離香積寺隻有幾裏路了,而太陽已經落山,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方重勇下令紮營造飯,並不著急前往香積寺。


    他們這一行人,隻怕是沿路都有人監視,不存在什麽秘密。方重勇隻當他們這些人都是真正去領賞的士卒,優哉遊哉的圍坐在火堆跟前吃幹糧。


    “節帥,車光倩不會出問題吧?其他人會不會心裏發毛打退堂鼓呢?”


    方重勇正啃著胡餅的時候,何昌期又湊過來詢問道。


    “你說,如果本節帥這次死翹翹了,那是不是很虧?


    我這麽年輕,身居高位還被封郡王,有賢妻在家,還有一大堆美妾,我死了可不可惜?”


    方重勇看著何昌期詢問道。


    “那自然是很可惜的……”


    何昌期摸了摸自己的圓腦袋嘀咕了一句。


    “所以說,你看我都不怕,你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方重勇理直氣壯的反問道。


    “節帥,如果啊,末將是說如果,您要是自己在長安稱帝,或者扶持一個兒皇帝,隻怕天下烽煙四起,咱們這麽點人,鎮不住啊!


    但是您要是不稱帝,或者不當權臣,咱們玩這麽一出,可還能活麽?”


    何昌期終於把心中最擔憂的事情,以非常直白的方式說了出來。


    方重勇終於懂了,他終於明白為什麽何昌期會“一反常態”這麽擔憂了。


    老何殺了不少官員,對大唐體製毫無敬畏,他腦子裏就想著謀反呢!


    銀槍孝節軍中其他人沒想著謀反,所以也沒有何昌期那樣擔憂。或者說他們還比較天真,有軍人的理想。


    而何昌期已經把大唐的黑暗腐朽看得明明白白了,對其壓根就不存在任何幻想。


    何昌期以為方重勇這次是一次重大的“戰略行動”,目的就是為了推翻大唐,方重勇自己當皇帝,或者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臣。


    但方重勇的計劃,卻隻是一次地地道道的“戰術行動”。


    此前兩人一直都不在一個頻道上對話!


    “伱啊,真的想太多了。”


    方重勇長歎一聲。


    他讓何昌期附耳過來,嘀嘀咕咕說了半天,總算是把自己的計劃解釋清楚了。


    “節帥,這就完事了?”


    何昌期有些不敢相信的反問道。


    “對,明日聽我號令。


    我估計神策軍統軍鮮於仲通一定在香積寺,他肯定不放心李適之的人亂來,擔心對方亂下命令,所以一定會在現場做個見證。


    你明日機靈點,鮮於仲通文人出身,必定不是你一合之敵。不要猶豫,不要聽他求饒,直接將其斬殺即可。


    事後,我將所有罪狀往他身上推就行了,無論別人問你什麽,你就說聽命行事。”


    方重勇語氣森然的囑咐道。


    “得令,那還要做什麽呢?”


    何昌期疑惑問道。


    “如果張均在,就將他也一起宰了。如果不在,那就去長安再說,反正這個人一定要死。


    我草擬了一份名單,入長安後,你若是帶兵衝入了皇城,則按名單收而殺之。


    若是不能進皇城,就當我沒說好了,用別的辦法也能將這些人都宰了。


    我估計張均明日應該也在香積寺,殺這個人很重要,僅僅排在鮮於仲通之後。


    至於李適之,如果你能找到他,就將他保護起來,押送到興慶宮。”


    方重勇對何昌期特別吩咐,不要殺李適之。


    “節帥,這狗宰相處處與我們為難,何故留他一命?到時候順手宰了豈不快哉?”


    何昌期疑惑問道。


    “李適之是宗室出身,多少是聖人的親戚。


    殺了張均和鮮於仲通,對於聖人而言不過殺兩條狗,這種狗聖人要多少有多少,一點也不心疼。


    但李適之與聖人都是太宗的後代,多少有幾分血脈姻親之情。聖人殺李適之可以,但我們將其殺了,便是越俎代庖,打聖人的臉了。


    這種事情做不得。”


    方重勇耐心解釋了一番。


    何昌期有些不樂意的點了點頭,他何止是想宰了李適之啊,他甚至連基哥都想宰了!但是很多時候,人生活在世間,很難隨心所欲,什麽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因為理智告訴何昌期:宰了李適之會不會有事,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若是明日宰了基哥,自己一定會死得很慘。


    正在這時,方重勇站起身來,看著天上的星辰,歎息說道:


    “此刻星象,乃是七殺、貪狼、破軍三星在命宮的三方四正會照,此乃殺破狼格局。


    殺破狼,喜動不喜靜,富貴險中求。


    命好的大富大貴,命差的飛來橫禍。


    何老虎,明日你想搏一把麽?”


    方重勇轉過身詢問正在啃胡餅的何昌期道。


    “啥?什麽狼來著?”


    何昌期一臉懵逼看著方重勇,眼神中透著清澈的愚蠢。


    ……


    香積寺建於唐高宗永隆二年,占地極大,在唐代曾盛極一時。唐高宗李治曾到香積寺禮佛,並賜予舍利千餘粒,還有百寶幡花,令其供養。


    總之就是非常了得。


    此時此刻,寺內的晨鍾已經響起。香積寺的主殿外廣場,一隊神策軍士卒,正在護衛著朝廷前來這裏給銀槍孝節軍發賞賜的第五琦。


    他作為戶部郎中,發賞本是分內,但因為知道內幕,反而感覺這件事辦得不太地道。


    第五琦對身旁的刑部尚書張均建議道:


    “張尚書,發賞其實是件辛苦差事,雖然隻是發交子,但數目不能點錯,還要核驗身份軍籍。


    數千士卒要領賞,隻怕到明日都很難完成。


    您是刑部尚書,發賞不是您的本職差事,不如您先移步迴皇城歇息,也免受這風吹日曬之苦呀。”


    他這話說得不太客氣,因為第五琦對張均確實有些不爽。


    你一個刑部尚書,來摻和戶部的事情做什麽?


    這本身就犯了官場的忌諱。


    方重勇前世企業裏麵還明文規定員工不許無故串崗呢!


    “本官,隻是感覺這次事關重大,丘八們又是桀驁不馴容易惹事,所以想看看現場有沒有人作奸犯科。


    第五郎中和你手下那些人,要好好的點驗,發賞不要發錯了!”


    張均一臉冷笑,將第五琦的話懟了迴去!完全不給第五琦麵子。


    他這般做派,其實這也很好理解。


    因為第五琦在升官都過程中,曾經受過李林甫的恩惠,也被認為是李林甫黨羽的外圍。張均自然不可能對他有什麽好臉色看。


    “張尚書,銀槍孝節軍已經來了,有一百人披甲帶兵器。”


    鮮於仲通湊到張均身邊,小聲稟告道。他雖然是神策軍統軍,卻也隻穿著軍服,沒有披甲。


    為什麽他不穿盔甲呢?


    呃,其實鮮於仲通也想裝逼,穿一身明光鎧威風威風。但他是考中進士的文人,身體一直都很瘦弱。


    而且鮮於仲通也年近六旬,實在是穿不動那些動輒十五公斤以上的明光鎧了。


    但凡有一絲可能,鮮於仲通都要在這個場合披甲,維持一下作為神策軍將領的體麵。


    “嗬嗬,他們還是不放心呐,不過一百多人,又頂什麽用呢?”


    張均嘿嘿冷笑道。


    李適之不知道的是,張均已經悄悄給方重勇和銀槍孝節軍布下了殺局,並不會如李適之料想那樣。


    如果方重勇認慫,那麽張均則會在香積寺現場給那些丘八們“加點料”,挑撥對方出手!


    隻要出手了,埋伏在西北與東南兩處地方的神策軍伏兵,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香積寺團團包圍!


    到時候場麵就好看了!


    一百人多人披甲又怎麽樣,打得過一萬二千全副武裝的神策軍麽?


    “讓他們進來,列隊領賞,不得喧嘩!”


    張均麵色淡然下令道,官威十足,完全無視了第五琦的不滿。


    很快,方重勇帶著何昌期打頭,一百多披甲的士卒在後,浩浩蕩蕩的進入香積寺,來到正殿前的大廣場。


    第五琦和方重勇打過交道,上前對其行禮道:“方軍使,下官已經準備好了,可以開始領賞了麽?”


    “嗯,好。”


    方重勇麵露微笑,矜持的點點頭。他隨即發現了第五琦身後都張均和鮮於仲通,於是好奇問道:“這兩位是?”


    張均和鮮於仲通都懶得跟方重勇打招唿,在他們眼中,方重勇已經是一個死人,或者是個很快就會不明不白死去的倒黴蛋。


    他們自然是沒有心思跟塚中枯骨攀交情,更別說張均跟方重勇還有血仇了。


    多說一句話都感覺是在浪費生命!


    “這位是刑部尚書張均,這位是神策軍統軍鮮於仲通。”


    第五琦小心翼翼的介紹道企圖打圓場,他已然察覺到現場氣氛有些不對勁。


    第五琦不知道神策軍一萬多人在附近埋伏著,他轉身看了看鮮於仲通身邊那二十多個神策軍士卒,有些心虛,很擔心方重勇身後的銀槍孝節軍士卒暴起發難!


    張均為了引銀槍孝節軍出手,特意隻在香積寺內部署了二十多個神策軍精兵作為護衛。人要是多了,說不定這幫銀槍孝節軍的丘八,會膽怯認慫不敢出手。


    那樣戲就沒法唱下去了。


    張均要的就是那些桀驁不馴的丘八們鬧事,不得已,隻能故意示弱。


    “本王聽說,這次朝廷打算用一點交子糊弄我等有功將士。第五郎中,不知道是不是有這樣都事情呢?”


    方重勇臉上露出令人畏懼的冷笑,盯著第五琦的臉詢問道。


    “是又如何?


    就那麽屁大點功勞,朝廷給點勳官你們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你們敢鬧的話,連交子都沒有!”


    第五琦還沒開口,張均冷聲嗬斥道,隨即吩咐第五琦說道:“開箱,發關中交子。”


    張均這番話語氣森然,毫無感情,哪怕是外人,都感覺他太囂張了。


    發交子本身就理虧了,你態度還不好點,是存心挑事吧?


    第五琦在心中埋怨張均不會辦事。他不好說什麽,轉身準備去吩咐手下辦事的皂吏打開裝交子的箱子。


    而鮮於仲通,則是默不作聲掏出火折子與煙花,捏在手中,隨時準備發信號。看張均這態度,鮮於仲通不認為銀槍孝節軍那幫丘八,還可以忍耐多久。


    爆發是遲早的事情!


    方重勇注意到車光倩還沒發信號,心中有些焦急,隻是臉上依舊平靜如水。


    他走上前與第五琦理論道:“第五郎中,難道戶部就是這個意思?拿這些花不出去的交子糊弄有功將士麽?”


    “殿下,莫要為難下官啊,這些下官說了也不算啊。”


    第五琦無奈懇求道。


    “第五郎中,你這樣做,真的讓本王很難辦啊。”


    方重勇歎息說道,一個勁的搖頭。


    “難辦?難辦就別辦!


    就當你們領過賞了,現在就打道迴府吧。”


    張均指了指香積寺大門的方向,一臉不屑說道。


    現場鴉雀無聲,張均預期中的暴跳如雷,並未發生。方重勇和銀槍孝節軍的士卒們都異常冷靜。


    冷靜得有些不正常!


    就連鮮於仲通都看出不對勁來了!兩隻手都抖得厲害!


    第五琦被夾在中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更不知道接下來要不要發交子。


    正在這時,北麵山林某處,一道又一道濃煙冒起!


    緊接著,似乎是在響應這些濃煙一樣,南麵山林處,也是一道又一道濃煙冒起!


    看到不遠處山林的濃煙,方重勇懸著的心終於落下。


    他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如同看死人一樣看著張均,麵色平靜的從口中吐出一個字來:


    “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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