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尼寺的佛堂,具有非常典型的唐代佛寺特征。


    正對著門的,是一群泥鑄鍍金的佛像,大小各異。與大多數寺廟一樣,在甘露尼寺的正殿之中,供奉的依然是大乘佛教的主要崇敬對象“三世佛”。


    沒錯,甘露尼寺是一座“尼姑庵”,也是勝業坊中唯一的一座尼姑庵。遵循著“尼姑庵旁必有佛寺”的傳統,勝業坊中佛寺雲集,甚至包含不同流派的佛寺。


    基哥選中這裏,也是擔心普通佛寺內“有壞人”,所以隻有女人的尼姑庵更安全。


    甘露尼寺佛堂四麵的牆壁上,刻畫著敘事性極強的壁畫。每一個進入這裏的人,都感覺四周似乎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


    那些似有若無的目光,好像來自那些大小不一的佛像,又好像來自壁畫中的人物。


    將婚禮宴會的舉辦地點選在這裏,而且隻有直係皇族成員才能參加,就連新娘子都不能來,這本身就是一件怪異的事情。


    當然了,如果把這當做是一場“引蛇出洞”的政治秀,那便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分桌而坐,分餐而食,佛堂內沒有一點家庭的溫馨親密,反倒是帶著無限的疏離與防範。


    李隆基還未開口說話,就看到離他最近的壽王李琩,端著一個茶杯,走到跟前。李琩跪在地上,雙手托著盛放茶杯的盤子,大聲說道:“孩兒給父親敬茶!”


    喝茶!下毒!


    在場所有皇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知道,精彩的節目就要來了!


    這……這實在是太好了!


    按正常的情況來說,每個人桌上都有一杯茶。


    而壽王這杯茶,也是出自同一個茶壺,絕不可能有毒。然而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說壽王可能在婚宴上毒殺天子,如果對方真要動手,那必然就是現在了。


    “朕不喝。”


    李隆基輕輕擺手說道。


    “父親,今天是孩兒的大喜之日。按習俗,孩兒應該給父親敬茶,父親必須喝。”


    壽王裝作心有不甘的說道,跪在地上不起來。


    “朕說了,朕不想喝,朕是天子。”


    李隆基漠然說道。


    今天他進來,就不會吃這裏的任何菜肴,不會喝這裏的任何酒水。


    基哥不會讓自己陷入任何風險當中!


    隻要不被下毒,那麽這一局,他就是無敵的。


    飛龍騎臉裏裏外外都是他的人,怎麽可能會輸?


    “父親。”


    壽王李琩緩緩站起身,對李隆基喊了一聲。


    “你可以退下了,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也不代表你可以對朕提出無禮的要求。”


    李隆基不耐煩的說道。


    “今天這茶,您是自己喝,還是我喂伱喝?”


    壽王李琩冷冷說道,隨即將手中的茶水潑出,直接潑到了李隆基身上!


    在場眾多皇子們驚呆了,就連李隆基本人,也驚呆了!被人潑了一身茶水的他,樣子極為狼狽,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唿喊。


    “別動!”


    李琩忽然衝上前,一把揪住李隆基的頭發,然後拔下自己頭上的發簪!他將銅製發簪的尖頭抵住李隆基的喉嚨,對著已經起身,想衝上前的幾個皇子高喊道:“退後!再動一步,某與天子一起血濺五步!”


    大堂內的氣氛頓時凝固住了,李琩手裏的發簪,已經紮進李隆基的皮膚,從尖銳處滲出血來!


    “退!都退下!誰都不許起身!


    妄動的人,按謀逆論處!”


    李隆基指著坐在座位上想起身又不敢動的眾多皇子們說道。


    無論是毒藥的傳聞也好,還是軟劍也好,都是壽王的障眼法而已,都是他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


    李琩壓根就沒想過這些花裏胡哨又不實用的東西。容易暴露不說,一旦失效,反而會讓自己提前陷入萬劫不複當中。


    殺人而已,有手就能辦,何須那些外物?


    頭上的發簪,誰都有,誰每天都要用,甚至不少女子作為自盡之物在使用。


    既然能自殺,那當然可以殺人!


    “李琩,你殺了朕,你一樣活不了……把發簪放下,朕就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李隆基一邊顫抖著,一邊斷斷續續的說道,這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壽王李琩,看起來就沒想過要全須全尾的走出這間佛堂。


    “父親啊,你就沒有想過,其實在場的所有人,都很希望我把這根發簪紮下去麽?”


    李琩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環顧在場所有皇子說道。


    “李琩,你住口!你自己想弑君篡位,不要把別人帶進去!”


    位置比較靠後穎王李沄對著壽王李琩破口大罵道。


    哦,他剛剛改名字不久,現在已經不叫李沄,而要叫“李璬”了。


    “哎呦呦,李沄啊李沄,你不會因為改名叫李璬,就把從前的事情給忘記了吧?


    我看你這忘性有點大啊,要不要我幫你提提神迴憶一下?”


    李琩麵帶嘲諷,然後用手拍了拍李隆基的臉說道:“父親啊,你看看我說得對不對啊。”


    “哼!”


    基哥冷哼一聲,沒有接茬。


    “我們的這位好父親,當年一日殺三子的時候,他找了個什麽由頭這樣做呢?


    那是因為他有個好兒子,沒錯,就是了你李沄。


    你向他告發,當年的太子李瑛找你借盔甲兩千,想行不軌之事。


    可是,你區區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又怎麽會有兩千盔甲呢?


    還證據確鑿?”


    說完以後,李琩微微一頓,不屑的冷哼一聲說道:


    “那是因為,我們的好父親,他對你承諾,隻要你誣告,其他的事情他來辦好。


    事成之後,他便許諾你太子之位。


    可是當你昧著良心告發後,他對你如何?


    他後來立你當太子了麽?你是不是傻眼了?你是不是想報複?你心裏有沒有怨恨?就算他不守信,你又能把他這位大唐天子怎麽樣?”


    聽到這話,李璬臉一黑,訕訕坐下不吭聲了。


    因為李琩說的確實是事實!


    然而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那破壞力就太大了!


    狗x的,這死人如此大放厥詞,以後大家還怎麽混!某些遮羞布是不能扯下來的啊!


    李沄在心中大罵李琩不講規矩!


    “壽王,雖然今日是你的婚禮,但是你這麽鬧就太過分了!放開聖人!”


    棣王李琰站起身嗬斥道。


    “不是吧,你自己都麻煩一大堆了,還敢在這裏出頭?


    你以為現在你站出來裝英雄,事後聖人就會封你為太子麽?”


    壽王李琩故作驚訝的嘲諷了一句。


    隨即他歎了口氣,對被自己挾持的李隆基說道:“我現在就來告訴你,你的這位好兒子在做什麽。”


    李琩抬起頭,看著李琰笑道:


    “你每天都在臥房裏,拿著半尺長的鐵釘紮小人!上麵寫著我們這位好父親的生辰八字,小人身上還綁著他的頭發,你紮得很過癮吧?


    但是你覺得這種自欺欺人的方法有用麽?我們的好父親還不是每天都活蹦亂跳的,你覺得好玩麽?”


    “你住口!我沒有啊!”


    棣王李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連忙矢口否認,聲音都高了幾個調子。


    “嘖嘖嘖,敢做不敢認,一點骨氣都沒有。”


    李琩嘖嘖感慨,搖了搖頭說道。


    “我殺了你!”


    李琰起身衝出來一步,李琩都沒開口,結果李隆基卻大聲嗬斥道:“站住!孽畜!你想弑君麽!”


    李琰被這句話驚醒,悻悻的退迴原位。


    “你這樣挑撥朕與眾王之間的父子之情,很有意思嗎?”


    李隆基對壽王李琩沉聲質問道。


    “你叫那麽大聲做什麽?我挑撥離間了嗎?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李琩狠狠的給了李隆基一耳光,眼珠赤紅的對其大吼道:


    “你是不是沒有搞明白現在的狀況?這裏每一個人都想你快點死,你還敢在我麵前擺譜?信不信我直接送你上路,成全我那些好兄長!”


    挨了一巴掌,李隆基無奈歎了口氣,閉口不言了。


    “忠王,看戲看得很痛快吧?是不是在心裏盼著我快點把我們的好父親給紮死啊?


    你看我按照你的吩咐,把我們的好父親挾持了,等會你的人馬攻占甘露尼寺,我再把他給宰了,成全你榮登大寶,將來你會給我上墳的吧?


    你在心裏有沒有好好的感謝我?”


    壽王李琩一臉冷笑看著坐在不遠處一動不動,麵色淡然的忠王李亨說道。


    “你在胡說什麽?本王為什麽要跟你合謀?”


    李亨麵露怪異之色,不明所以的反問道。


    “不得不說,這麽多兄弟姐妹當中,就你最會裝了!”


    李琩哈哈大笑,臉上帶著一股難言的癲狂。


    “你的前任王妃韋氏,在廣運潭參加慶典的時候,被我們的好父親玷汙了。


    得知此事之後,你居然愣是裝作不知道!我真是佩服你啊,要是論這裝孝子賢孫的能力,我是拍馬也比不上你!


    你說是吧,我的好父親。”


    李琩拍了拍李隆基的臉,隻可惜現在基哥已經懶得搭理他了。


    李亨陰沉著臉沒說話,坐在位置上感覺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己。


    雖然這件事已經是“不算秘密的秘密”了,但李琩當眾爆出來,還是讓他感覺顏麵無光。


    “事情還沒完呢,還有更精彩的!


    誰知道我們的父親就這麽厲害,雖然才玩弄了韋王妃一次,但王妃竟然懷孕了!


    天知道這肚子裏的孩兒,到底是天子的呢,還是他兒子忠王的呢?


    你知道,我們的好父親也知道,但你們一個丈夫一個公公,就是硬挺著裝作不知道。最後還是韋王妃自己把孩子拿掉。


    嘖嘖嘖,真是父慈子孝啊,父親體貼關懷,兒子孝順懂事。”


    李琩一邊說一邊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李隆基痛苦的閉上眼睛,不想去爭辯什麽了。


    以後隻要他還活著,一定要把壽王李琩挫骨揚灰!現在倒是不必逞強一時!


    “聖人啊,某今天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其實韋王妃不是病死的,而是她的丈夫,也就是麵前這位,你的孝順兒子給毒死的!


    你看他多麽貼心啊,這件事某要是不說的話,秘密就永遠埋藏在地下了。


    他是不是很孝順?明媒正娶的王妃,說毒死就毒死,這手腕某可是自愧不如的啊。”


    李琩一邊嘲諷,一邊用手抓住李隆基的肩膀,狠狠的掐著,指甲都深深嵌入到對方的肉裏。


    “李琩,你不用猖狂,今日你必死無疑了。”


    忠王李亨似乎也不想裝了,他站起身,指著壽王李琩淡然說道。


    “對啊,因為你的勤王大軍,應該不久後,就會攻破勝業坊,攻破甘露尼寺,衝進這間佛堂。


    然後把……”


    李琩指了指在座各人,又指了指身旁的李隆基說道:


    “把我們全部都殺死。


    對外就宣稱:壽王李琩喪心病狂,謀逆弑君。諸皇子與聖人皆死在其刀下,唯有忠王幸免。


    長安各軍誅殺壽王黨羽,忠王登基稱帝,這出戲可還精彩?


    你們一定很好奇,為什麽別人就會相信李亨的說辭。某告訴你們吧,因為薛王一脈會最先趕到,然後為他作證,確實是壽王在謀逆。”


    “不可能的!薛王絕對不可能背叛朕的!


    朕與兄弟可是情同手足,從來沒有對不起他們,薛王不可能背叛朕!”


    大堂內諸王還未說什麽,李隆基最先開始反駁,身體劇烈顫抖起來,陷入極度恐懼之中。


    他選擇薛王府旁邊的甘露尼寺來辦壽王婚宴,就是想引蛇出洞。他堅信與自己感情和睦的眾兄弟,一定不會背叛自己。


    基哥不敢說他對自己的兒子們很好,但他對自己的兄弟確實是很夠意思的!


    “我的好父親啊,你還是醒醒吧。與你情同手足的那個薛王,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啊!


    你和他情同手足不假,難道你與他兒子也情同手足麽?


    他兒子是韋王妃的子嗣,而那位韋王妃,是忠王前妻的親姐姐啊!


    你說薛王一脈對你忠心耿耿,難道他們扶持忠王當新皇帝不好麽?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自家人啊!


    而你,已經六十歲了,你還能保護薛王一脈幾年?他們就不能找個新靠山嗎?”


    壽王李琩的話,如同兇猛的毒蛇在撕咬心髒一般,讓這裏的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徹骨的寒意與疼痛!


    這踏馬玩笑開大了啊!


    “李亨,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李隆基睜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離自己不遠的忠王李亨說道。


    “迴聖人,那些都是李琩的無稽之談而已。”


    李亨麵色淡然的擺了擺手。


    “聖人,兄長仁厚孝悌,不是這樣的人。”


    永王李璘站起身為李亨打抱不平說道。


    “你這麽說也難怪,畢竟你母親早亡,是李亨一手把你帶大的嘛。


    佛堂內這麽多人,大概也就你能作為證人活下去了,你替他說話不奇怪。


    聽聞你的王妃侯莫陳氏風華絕代,不知道她被我們的好父親染指過沒有。


    多半,還是沒逃過聖人的魔爪吧。”


    李琩歎息搖頭,一副惋惜的模樣。


    “李琩,你血口噴人!”


    李璘破口大罵道,年輕氣盛的他,直接被李琩給整破防了!


    “那你告訴他,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李琩拍了拍李隆基的臉說道。


    “朕沒做過這種事。”


    李隆基對李璘歎息說道。


    “他說他沒有,你信不信?”


    李琩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看著李璘詢問道。


    李璘緩緩坐下,陷入沉默當中。


    “算算時間,勤王的人馬,也該來了吧。”


    李琩喃喃自語的說道。


    似乎聽到了他的感召,佛堂的窗戶外麵,傳來了一聲爆喝。


    “壽王李琩弑君奪位,聖人已經遇難,諸位隨我殺進甘露寺勤王!”


    包括李隆基在內,除了壽王李琩與忠王李亨外,在場所有人都麵色大變!


    “你看,我就是說吧。李亨你還有什麽話說?”


    李琩將手裏的銅製發簪扔到地上,隨後懶洋洋的走到佛堂的牆角,很是隨意的坐了下來。


    “你們繼續玩吧,我等著亂軍進來把我砍死,反正我也活夠了。”


    壽王李琩對著李隆基與佛堂內眾皇子大喊了一句。


    喵喵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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