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無所不在的結社


    王二娘子家的堂屋很簡陋,但看得出來,她們一家正在努力的維持體麵,室內的裝飾物,如簾、帷、帳、屏風等,一應俱全。


    此刻王二娘子便是拉上了簾子,在大堂內隔出一片私人空間,跟方重勇一行人密談。


    “不知使君造訪,有什麽事情指教呢?”


    王二娘子拘謹的把手放在衣服上下意識的擦了擦,在腰間留下了一道道麵粉的痕跡。


    河西飲食,胡餅要占很大的一塊,麥飯這種東西,在這裏是受到堅決抵製的。但凡有條件的人家,都會將麥粒磨成麵粉,製成的“幹胡餅”,這玩意在河西幹燥的環境下可以存放很久。


    在這裏,做一次胡餅便能吃一個月的人隨處可見!涼州那邊甚至有專門賣這種標準化“幹胡餅”的店。方重勇在這裏日常吃的也是類似的,幹胡餅的最大優點就是百搭,它本身是沒有什麽獨特味道的。


    “河西戰事緊張,屯兵輪換被延後了,待戰事結束後再行輪換。”


    方重勇沉聲說道,將朝廷的文書遞給王二娘子看。


    令人意外的是,對方居然就這樣接過公文,一目十行的看完,隨即將其還給方重勇,然後默默點頭說道:“妾身已經知道這件事,使君有心了。”


    方重勇看她不像是那種嬌滴滴的官宦家庭出身的女子,反倒身材粗壯,顯然是日常農活的好手。不由得大為驚奇。


    在古代,讀書學習的效率很低,如果沒有專人指導的話,光靠自己去學,效果十分差,學得也很慢。


    很難想象王二娘子一個女流之輩,家中男丁都是軍人,居然能讀書認字。


    似乎看出他的疑慮,王二娘子訕笑道:“甘州有一個紡織社,隻許女子加入,主要是在一起商討織布的技巧。裏麵家長裏短的閑事不少,也有無聊的官宦婦人,教我們讀書寫字。妾身便是在裏麵學了點字,勉強能看文書。”


    紡織社?


    這是什麽玩意?


    方重勇記得之前,好像聽過類似的詞,似乎是叫……渠社!


    將這些雜念放到一邊,方重勇繼續解釋道:“河西戰事緊張,士卒的輪換,不是我這個刺史說了算的,希望你能理解。”


    王二娘子鬆了口氣說道:“妾身非常理解,已經習慣了。朝廷不按時輪換戍卒,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們這些人除了忍著,還有什麽選擇呢?倒是使君年紀輕輕就愛民如子,很是難得。”


    這是句實在話。


    刺史上門來解釋,姿態已經放得很低了。互相恭維兩句客套一下就可以了,互相指責改變不了什麽。


    無論如何,戍卒輪換推遲已成定局,給別人麵子也就是給自己麵子,底層人民的無奈,方重勇非常理解。


    “呃,順帶問一句,屋內和院子裏的這些人……是來做什麽的呢?”


    忽然想起這一茬,方重勇疑惑問道。


    王二娘子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如此常識的問題居然會被擔任刺史的方重勇問出口。


    不過她看了看方重勇的身材,以及稚氣未脫的臉龐,隨即拍了下腦門,懊惱答道:


    “瞧奴家這記性。使君可能是才來河西不久,不知道這裏的結社之事。


    我家與那些人家裏一同出錢出力,修了一條水渠,將黑水引到我們的屯田這邊。為了修水渠,我們便結成了一個渠社,平日裏除了強製安排社員維護水渠外,還會根據渠社規矩互幫互助。


    他們有麥子沒有石磨,我家有石磨沒有壯勞力,所以其他的社員就會秋收農忙時幫我家收割稻穀小麥,他們則是定期把麥子送來,我給他們磨好了再還迴去,作為酬勞的一部分。”


    王二娘子耐心的解釋了一番,方重勇從這番話裏麵,發現了這家人有數十畝水田,家中壯勞力從軍,卻沒有因此破產的秘密了!


    答案就是渠社二字!


    如果在長安郊外,這樣的人家,多半會因為家裏壯勞力從軍,導致田地無人耕種,進而導致收入銳減,甚至是入不敷出。為了解困,這家人得請人耕作,又要花錢不得不借高利貸,或者賣地求生,減少耕種麵積,生活水平螺旋下降直到破產。


    總之,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而河西這裏有渠社,如果某一戶家中壯勞力到邊軍中番上了,渠社裏其他人,會根據規則,根據實際情況給社員提供低息貸款以及有報酬的壯勞力。這樣就避免了因為各種意外而陷入困難的家庭,去外麵借高利貸。


    以王二娘子家為例子,她家兩個男丁到赤水軍番上,家中田地無人打理。平時王二娘子還可以勉強弄一弄,但農忙的時候,就必須要人來幫忙。


    而她向渠社內提出申請,所付出的經濟代價,遠遠低於向本地大戶求助!


    雖然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個事,但考慮到本次王二娘子家的男丁,本應該輪替返迴家中,所以渠社今年對他們家的幫助,是不可低估的。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方重勇微微點頭,似乎明白了甘州,或者說河西走廊的部分政治生態。


    修水渠有渠社。


    織布有紡織社。


    方重勇完全可以推斷出,寺廟裏麵肯定有佛社。


    信徒們組織起來,參與佛寺活動,有類似佛社的組織太正常不過了。


    隻不過從剛才得到的那些信息看,社與社之間的區別也很大。


    比如王二娘子與院子裏一幫人加入的渠社,就帶有很強的社會屬性,把一個個孤立的自耕農家庭組織起來了,屬於強度很大的緊密連接。


    而紡織社的社會屬性就低了好多,更像是隻有婦人參與的“沙龍”,在裏麵無聊解悶,學習交流經驗而已,對社員的約束力不高,影響力也很難跟渠社相比。


    想起在王二娘子家門口排隊的時候,有人攔住自己一行人,方重勇此時才恍然大悟。


    這裏都是“會員製”的,排隊等著石磨來磨麥粒呢。渠社社員們,彼此之間都非常熟識,冷不丁冒出個不認識的人,這些排隊的渠社社員當然要問一下是怎麽迴事!


    “朝廷要加稅,至少十貫。雖然不是一次性的,也可能有各種花招,但總體上就是這樣。


    甘州百姓困難本使君也知道,隻是朝廷的政令不可違,王二娘子以為如何?”


    方重勇無可奈何的問道,將甘州府衙裏的那份草案中,關於稅收的一頁,交給王二娘子查看。


    “聖人這是不想我們活了吧。”


    一字一句的看完後,王二娘子歎息問道。


    沒錯,朝廷確實沒有說加稅十貫!


    隻是那些其他的要求,零零碎碎加起來,又要出糧食,又要出布匹,還要出人力。把這些以雇傭的形勢算下來,可不就是每戶要加稅十貫嘛,這些錢還不一定能打得住!


    團結兵不是民兵,他們有雇傭的性質,工資日結!


    雖然府衙也就給他們一點口糧醬菜什麽的,一個季度發一件衣服。但招募六千團結兵,把這些算下來可不是小數目。


    這還不算到城旁裏麵去雇傭粟特人所需的額外費用。


    “如果不花錢,那府衙就要在張掖城內強製征發壯丁,由團練使統一訓練。


    這樣的話,又有一些人不能在田裏勞作了。”


    方重勇歎息說道。


    城旁的粟特人,半耕半牧,還有不少人經商,散落在大唐各地。粟特人“以財為大”,雖父子仍立契約,“無財不動”。跟粟特聚落的人打交道,直接談錢就行了,他們跟大唐也沒什麽感情可談的。


    這也算是個好消息,畢竟能用錢解決的問題,也就不是大問題了。


    “奴是婦道人家,官府要錢肯定沒有,家裏還有數十畝水田,不如收走好了。反正,要錢是沒有的。”


    王二娘子很是強硬的說道。


    方重勇心中一沉,暗叫不好。


    王二娘子家中看上去就比較殷實,連石磨都有。


    連她家都覺得不可能繳稅,那其他人家就更不可能了。


    果不其然,方重勇掀開簾子,讓渠社其他成員也進來商量加稅的事情,這些人頓時炸開鍋一般議論紛紛。毆打辱罵刺史他們是不敢的,隻是很多人跪下向方重勇求情,希望朝廷能少收一點。


    要是加稅一貫,那還可以商量商量,咬咬牙,說湊齊也就湊齊了。


    加稅十貫,也就是一萬文,那幾乎就是絕戶之策,農夫們走投無路,河西走廊沙洲地形,人也不能在沙漠裏跑,估計到時候隻能在甘州本地民變了!


    考慮到這些人都加入了渠社,要造反也不是一個一個的鬧。萬一民變鬧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方重勇終於知道為什麽甘州本地的那些官吏們,寧可摸魚當瞎子,也不肯執行基哥的秋防令了!


    如果把軍費大頭攤派到本地大戶上麵,本地大戶本身家裏部曲眾多,屬於半軍事化組織,這些人投靠吐蕃怎麽辦?


    城旁聚落也不好惹,超過之前與大唐官府商議好的額度,他們就不好說話了。


    典型的“no money no talk”。


    如果把壓力都丟給本地自耕農,那些人都是渠社的社員,要鬧起來動靜也不小。


    出了事朝廷無法收拾了,那就隻能拿本地官僚出氣,誰會願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呢?


    十貫錢是“加稅”,也就是所謂的“苛捐雜稅”!除了這個以外,河西本地屯民每年正常要交的賦稅,一樣不能少,並不能減免!


    渠社有渠主,負責牽頭修水渠,負責牽頭製定渠社規則。渠社內部雖然是“民主製”,抵製渠社活動的社員可以不簽字,但渠主在其中的話語權很大。


    方重勇決定找個時間,約王二娘子家所在的渠社的渠主聊聊。


    安撫了渠社的諸多社員,並承諾朝廷不會如此草率加稅後,他便帶著阿娜耶和阿段離開了王二娘子的家。


    其他人家,似乎也不用走訪了,估計都是大同小異而已。


    ……


    府衙後院是刺史居住的地方。這裏有一口坎兒井,旁邊還搭起了葡萄架,環境很是清幽。不過現在已經到了秋天,倒是看不到鬱鬱蔥蔥的模樣了。


    日落西山的時候,勞累了一天的方重勇,靠在他特意命人打造的那張太師椅上,一邊享受著阿娜耶的按摩服務,一邊看著方來鵲像個鴿子一樣的在庭院內走來走去。


    “郎君,我們還是迴涼州吧!甘州這裏的人太壞了,都在給郎君挖坑!”


    方來鵲義憤填膺的說道。


    方重勇手裏拿著一個蒲扇在搖晃,似乎沒聽見方來鵲在抱怨,整個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你看他像不像個小傻子?”


    阿娜耶湊到方重勇耳邊低聲問道。


    “傻子?怎麽能是傻子呢!”


    方重勇恍然大悟,脫口而出的反駁道。


    他對著方來鵲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來。


    很快,方來鵲走到方重勇身邊問道:“郎君有什麽吩咐呢?我們是去租馬車去涼州麽?”


    方重勇不說話,隻是仔細打量著方來鵲。


    略有發福的身材。


    因為好吃懶做而懈怠的無賴氣質。


    一雙無神又看不出情緒的小眼睛。


    隨意而無禮的站姿。


    如果再把他平日裏口無遮攔的習慣也算上的話……阿娜耶說他是個小傻子,還真沒說錯。


    但是,傻子有傻子的用法,傻子常常可以做到正常人沒法做到的事情。


    方重勇秉持著一張紙,一塊布都有其妙用的思想,感覺這波套路,方來鵲作為套路的核心,大有可為!


    “來鵲,你我雖名為主仆,實則親如兄弟……”


    方重勇還沒說完,就聽方來鵲激動拍胸脯道:“我知道!郎君有什麽吩咐就說吧!”


    嗯,光傻還不行,無論如何,還是得包裝一下。


    方重勇圍著方來鵲轉圈,對方還是跟從前一樣,無論方重勇怎麽轉,他也跟著一起轉,始終保持著麵朝方重勇。隻是他那滑稽的樣子,看得一旁的阿娜耶肚子要笑破了。


    方重勇是行動派,當即帶著方來鵲,來到距離府衙不遠,位於城南的西來寺。亮明身份後,方重勇順利見到了西來寺的住持法成。


    張掖城內外佛寺眾多,為什麽要去西來寺呢?


    因為張掖城內隻有西來寺是密宗,其他寺廟都是顯宗,所以西來寺是大唐官府在甘州用來製約顯宗佛寺的重要工具。


    簡單概括:官府定點單位!


    法成是洛陽人,善於畫佛像。來到河西,實際上是在此地進行壁畫創作的,並不是那種“死腦筋”的和尚,與官府的關係也很好。


    見到了法成和尚後,方重勇這才將官府的文書草稿交給對方觀看,然後歎息問道:


    “大師就說西來寺打算出多少錢吧,少了可不行啊,少了的話,為了聖人的大業,那隻能加到甘州百姓頭上。到時候要民變的。


    大師也不想看到張掖城生靈塗炭吧?”


    方重勇一副“我吃定伱”的架勢,讓法成一愣一愣的。隨即他苦笑道:“使君有什麽事情直接吩咐一聲就行了,沒必要繞彎子的。”


    看到法成如此配合,方重勇後續要說的說辭都用不到了。他隻得輕咳一聲掩蓋自己的尷尬,隨即指了指方來鵲說道:


    “這個孩童,是你們寺廟裏的聖子,無所不知。我希望他今天就可以入西來寺出家。


    等我離開甘州的時候,讓他還俗便是了。”


    聖子是個什麽玩意?


    法成聽懵了,沒跟上方重勇的腦迴路。


    “所謂聖子,佛祖青睞之人也!”


    方重勇補充了一句。


    懂了!


    法成是老江湖,在洛陽見過不少神棍,一聽就知道方重勇想幹啥。


    “刺史如果有把握的話,讓他入西來寺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聖子……”


    法成有些猶豫不決,話說這位十歲的刺史大人,該不會把甘州本地人都當傻子吧?


    “明日我送他過來出家,法成大師記得要把禮儀辦得隆重一點。”


    方重勇很是露骨的強調道,根本不給法成拒絕的機會。


    消息靈通的法成,早就知道這位新到任刺史的身份背景,麵對方重勇咄咄逼人的pua,無奈接受了“不合理”的要求。


    正在這時,方來鵲忽然抱住方重勇的胳膊大哭道:“郎君!我將來要娶宰相女的,可不能出家啊!”


    法成一聽這話,尷尬附和道:“使君的隨從,倒是胸懷大誌之人啊。”


    “沒有功業,哪能娶什麽宰相女。現在便是你為國建功的時候了!”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方來鵲肩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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