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黃河的洪峰再次到來,汴州以北的黃河沿岸,堤壩多有漏水,好在封堵及時,沒有造成多大損失。


    有鑒於此,方重勇命汴州朝廷下發政令:火速將沿黃河的村落百姓,內遷十裏地集中安置,以防洪水來時第一波就將他們所居住的村落淹沒。


    除了抗洪的事情外,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是非常引人注目的,那便是一年一度的科舉!


    汴州朝廷所舉辦的科舉,已經成為定例,每年都開,雷打不動。正因為如此,很多外地的考生,都會在初夏時來到汴州備考。


    城牆尚未合攏的汴梁城內,又是一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姿態。


    關於科舉,今年汴州朝廷搞出兩個新玩意。


    第一個,把一些稀奇古怪的題目貼在牆上,隻要能夠“合適作答”,便可以破格錄取。


    比如說,其中有道題是這麽寫的:


    假如將一個時辰,劃分為一百二十分鍾。


    屋內有一盞油燈,開始時是點著的。


    六十分鍾後,考生進屋將其熄滅,然後離開。


    剩下的六十分鍾,在過了三十分鍾的時候,考生再進屋將其點燃。


    剩下的三十分鍾,在過了十五分鍾的時候,考生再進屋將其熄滅。


    以此無窮,重複點燃與熄滅的操作。


    那麽一個時辰後,考官進屋,看到油燈是點著的,還是滅著的?


    禮部還未收到考生的正式作答,然而那些各地來的考生們,就差點因為這道題打起來了,狀元樓內為此爭論得麵紅耳赤者比比皆是。


    有人說時間到了以後燈是點著的,有人說是熄滅的,什麽理由都有,誰也無法說服誰。


    汴州朝廷的另外一個操作,是考生可以將自己的文章掛到貢院外的牆上,給所有人看,但題目限製於“講述一個自己尊敬的人”。


    比如祖輩,父母,先賢,甚至是自己,都行。


    這個操作,雖然不是考試,但類似於“摸底”。有沒有文采,肚子裏有沒有貨,從這些文章裏麵可以看出一點苗頭來。


    簡而言之,就是朝廷怕科舉選材選漏掉了,所以多一個渠道,讓考生自我展示。


    至於這有沒有用,以及如何用,禮部也沒說。


    當然了,沒什麽人不滿意,所有人都對朝廷廣泛的上進渠道而欣喜若狂。如今放眼天下,能讓有才之人出頭的,也隻有汴州這裏了。


    方重勇的初心是好的,他想為選拔人才拓寬渠道,給所有人機會,讓他們可以脫穎而出。


    然而,這個點子很快就被人玩壞了。


    “我的節度使父親?”


    貢院門前的“展示牆”上,方重勇一臉古怪,看著牆上的某一篇文章,標題是《我的節度使父親》,署名是“劉仁忠”。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劉龍仙長子,今年正好參加科舉。


    他這篇文章為他爹劉龍仙歌功頌德,說他爹是多麽忠肝義膽,國之棟梁,日夜操勞。


    內容很勁爆,可惜文采十分一般。


    “聽聞,為了慶祝他兒子今年參加科舉,劉龍仙把整個汴州的荔枝都買下來了。


    還在上源驛裏開了一場荔枝宴,邀請這一屆的考生免費參加。


    可有此事?”


    方重勇對身邊的大聰明詢問道。


    “迴官家,確有此事。


    不過這些荔枝不是新鮮的,而是用糖水醃漬過的糖水荔枝。


    此物雖然比大部分新鮮果蔬貴不少,卻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件。”


    大聰明老老實實的說道。


    “哼,劉龍仙倒是有點小聰明,花了不少錢吧。”


    方重勇不置可否的評價道。


    世上並無絕對之公平,所有人都會利用自己的優勢參與競爭,並努力在競爭中取得勝利。


    比如說劉龍仙現在是節度使,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他應該是擁兵自重,最後被朝廷剿滅,身死族滅。


    然而,世間之人真就一個兩個呆板不知道變通,明知道是死路也會一直往前走麽?


    那可就未必了。


    明知道方重勇會打仗,還要跟他比拚軍略,一定要謀反自立,這不是找抽是什麽?


    世上哪裏去找那麽多傻子?


    有些人看明白了這些,他們就采取了其他的應對方法,比如說劉龍仙就希望他兒子通過科舉做官。


    完全沒想什麽擁兵自立的事情,以後朝廷削藩,他兒子在朝中做官,劉龍仙也有退路可以走。


    朝廷不一樣,他們這些地方勢力的應對手段也會不同,沒有誰會眼睜睜的,看著鍘刀砍自己脖子!


    方清就算再能打,他也需要官員來治理朝廷和地方吧?這不就是機會麽?


    “官家,您看,一大堆人給您歌功頌德呢。”


    大聰明湊到方重勇身邊小聲嘀咕道。


    牆上掛著的文章,不少是在抒發對方清的崇敬之情。有的幹脆把標題起為《聖人方清》,主打一個簡單粗暴!


    “哼,趨炎附勢之輩,哪裏都能見到!”


    方重勇冷哼一聲,無話可說。


    這玩意跟股票一樣,實力如何是反映不出來的。更多的,是別人認為你前途如何,一切都是所謂的“預期”。


    他掃了一眼這些文章,都是些陳詞濫調,沒什麽精彩的。這些投機的考生要的也不是什麽精彩,他們隻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罷了。


    能力如何,反倒是其次的。


    如今的汴州,就是這風氣。朝廷將向上的渠道開放了,當方清的狗可以有食吃,就不會缺這樣幸進之徒。


    一切都是結果導向,無論這些行為有多麽奇葩,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當官。


    哪怕方重勇不喜歡,也無法阻止這個趨勢。


    方重勇已然明白,即便是他成功改造了朝廷,也無法控製世人的想法。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渺小的。


    正在這時,張光晟急急忙忙的找來,對方重勇低聲稟告道:“官家,史思明出兵衛州了,已經奪取了州治汲縣。劉龍仙退守共城,派人來汴州求援。”


    “嗬嗬,史思明果然忍不住。”


    方重勇冷笑道。


    他隨即擺了擺手,繼續說道:


    “讓劉龍仙往西邊退一退,在修武縣布防,放棄共城。河陰縣便在修武縣西南,糧秣充沛,輜重齊全,劉龍仙要是連修武也守不住,那不如迴汴州來做官得了。


    將本官原話告知他!”


    “得令,末將這就去樞密院。”


    張光晟領命而去,絲毫不拖泥帶水。


    等張光晟走後,方重勇也離開貢院,來到運河邊查看水位。得虧當初修運河的時候,兩岸的堤壩,是一點都沒省料。要不然,非得出問題不可。


    汴州各條河,如今嚴格來說都算是黃河的支流,黃河洪峰來了,它們也跟著一起暴漲,那水位看著怪滲人的。


    北宋的開封,就有“地上城”和“地下城”的區別。說白了,發一次洪水,就淤積一次泥沙,地基被一層層墊高。


    有運河之利,便有泥沙之害。福禍總是相伴相隨,並無一勞永逸的都城。


    “不解決河北的問題,汴州要發展,總是提心吊膽的。”


    看著水位高漲卻又平緩的運河河麵,方重勇喃喃自語道。


    都城的建設不是一勞永逸,但解決強敵卻是一勞永逸的。既然史思明已經入套,那麽,可以慢慢收緊絞索了!


    “這次出征河北,你跟在本官身邊長長見識。”


    方重勇轉過身對大聰明說道,已經下定了決心。


    ……


    修武地處太行山麓,是太行山水下泄和地下水出露的承受地帶。


    修武縣附近的六真山下,史思明大軍追擊劉龍仙到此,結果被伏擊,折損了三千人馬,其先鋒官蔡文景被斬,軍中士氣受到重挫。


    史思明大怒,親率大軍攻修武,渡河時被劉龍仙奇兵半渡而擊,再敗。


    修武縣周邊河網密布,大大小小的人工河數不勝數,自三國時期便有開鑿。沒有專業的地圖,驟然強攻吃癟是必然的。


    史思明麾下燕軍的騎兵在此完全施展不開,屢屢受挫,不得不退迴共城。


    此戰之後,劉龍仙也不得不佩服方重勇目光如炬。退迴修武縣這招以退為進的“拌馬腿”,確實高明。如果劉龍仙死守共城不退,隻怕現在已經被史思明逮住處以極刑了。


    連一個“小小的”劉龍仙都收拾不了,史思明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這天,在共城外的大營之中,史思明麵色陰沉的巡視軍中,發現很多士卒都是心不在焉,想迴幽州。


    他立刻明白,這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士兵們從幽州南下到黃河南岸,時間已經不算短了。雖然兵不血刃的解決了李歸仁,可是鄴城早已殘破,沒撈到什麽油水。


    這些年北方經濟被破壞得很嚴重,供給軍需或許還勉勉強強,但劫掠地方以彌補士氣的折損,就不那麽容易了。


    必須要在類似汴州這樣有油水的地方撈一筆,才能維係軍中士氣。


    看來,不得不提前發動渡河作戰了!


    史思明麵色平靜,心中卻在不斷揣摩利弊。


    這樣做確實風險極大,卻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得已而為之。


    “陛下,幽州來的緊急軍情!”


    一個親兵戰戰兢兢的走上前來,身後跟在一個穿著蓑衣的斥候。


    “說,什麽事!”


    史思明看向那位斥候沉聲問道,麵色不虞。


    “陛,陛下。有人在幽州興風作浪,號為義軍,攻城略地。


    如今賊軍已經攻下滄州大半和幽州部分縣城,還請陛下速速迴師幽州啊!”


    那位斥候跪在地上懇求道。


    史思明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什麽人?”


    他一把揪住斥候的胳膊,厲聲質問道。


    “卑職不知啊,或許是些泥腿子農夫吧,沒有穿軍服。


    但是這些人每到一處就開倉放糧,言之不納糧。


    幽州各地都是響應者雲集啊!”


    這位斥候嚇得渾身發抖,一邊迴答史思明的問題,一邊雙腿打擺子。


    史思明好殺人,那是真殺,親自動手的那種。


    誰不害怕啊!


    “哼!”


    史思明一把將這位斥候推開,冷哼一聲,朝著帥帳走去!


    幽州後院失火的消息,很快就在軍中傳開了。畢竟史思明巡視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場,一傳十十傳百,消息根本封鎖不住。


    不得已之下,史思明將心腹愛將耿仁智,叫到“大燕皇帝”的禦帳之中商議大事。


    耿仁智剛剛進來,史思明便麵無表情詢問道:“幽州大亂,有賊軍興風作浪,你怎麽看?”


    耿仁智頓時心中膩歪,卻又不方便表露出來,感覺像是吃了一碗綠頭蒼蠅,異常惡心。


    史思明這廝平日裏經常“乾綱獨斷”,完全聽不進臣子們的建議。結果現在出大亂子了,才想起找人商議。


    這會出主意,當真是出力不討好。要是能躲,耿仁智早就躲了。


    “陛下,這一定是方清的部曲,偽裝成賊軍,在我們後方搗亂。


    為今之計,速速迴幽州平亂,河南之事,隻能暫且忍讓了。”


    耿仁智對史思明抱拳行禮說道。


    這是中規中矩之策,沒什麽亮點,是個人都能想到,也是合乎常理的解決辦法。


    然而,史思明如果隻是想聽這個,完全不必將耿仁智招來,他自己就能想到!


    就是因為史思明“既要又要還要”,所以他才感覺很為難,才要找人商議呀!


    “就沒點別的辦法麽?”


    史思明微微皺眉反問道。


    “陛下,如今師老兵疲,後方不穩,退迴幽州方為上策。今年……也就這樣了。”


    耿仁智壯著膽子建議道。他說這話,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如今的史思明,那可是說殺人就殺人,一點不含糊的。哪怕是重臣,哪怕是平日裏寵信的優伶,下起手來都不顧忌什麽。


    耿仁智運氣很好,史思明現在頭痛病還沒發作。


    “行了行了,你去忙吧。”


    史思明不耐煩的擺擺手,心情開始異常煩躁。


    要打,現在黃河水位高漲。渡河攻汴州,那真是亡命之舉。


    不打退迴幽州,前功盡棄,沒有解決任何一個難題,反倒是讓外人看到了他這個大燕皇帝的虛弱。


    同樣不可取。


    該怎麽辦呢?


    史思明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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