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汴州府衙書房內,車光倩麵色糾結的站在方重勇身邊,張光晟手裏握著刀柄,卻又沒有出鞘。


    兩個親兵看管著被捆得嚴嚴實實的李歸仁,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方重勇看了一眼臉色灰敗,被強行按在地上一言不發的李歸仁,一時間竟然找不到語言去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也不知道該跟對方說什麽才好。


    “李歸仁,你吃了沒?”


    憋了好久,方重勇終於憋出這樣一句話來。他身旁的大聰明忍不住笑出聲,又拚命捂住自己的嘴。


    “方清,士可殺不可辱!要殺便殺,何苦出言挖苦?”


    李歸仁抬起頭,看著方重勇,麵有不甘的叫囂道,眼中滿含憤怒。


    “看來是沒吃飯了,來人啊,帶他去柴房吃點東西。有什麽事情,吃飽了再說也不遲。”


    方重勇毫不在意的擺擺手,態度很溫和。


    一直躍躍欲試的那兩個親兵,連拉帶拽的將李歸仁帶走了。留下一屋子人麵麵相覷,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本以為是通關獎勵,沒想到點擊就送。


    這種反差太大,讓眾人都有些蓄力槽被清空,卻又沒打出絕招的憋屈感。


    “怎麽迴事?”


    李歸仁走後,方重勇看向車光倩詢問道。


    “迴大帥,史思明暗地裏說服了李歸仁的部下集體反叛,現在他已經奪取了鄴城。


    之後,史思明便派人將李歸仁,送到了滑州的銀槍孝節大營內。


    事關重大,末將不敢怠慢,便親自押送他迴開封了。事情大概就是這樣,至於具體的,那就得問李歸仁本人才行。更多的細節,末將也不知道了。”


    車光倩攤開雙手,他內心的感受,其實跟方重勇類似,都是認為這件事實在是太荒謬了。


    他們正在想辦法收拾李歸仁,又是打算奇襲幽州,又是打算趁著史思明迴防的時候猛虎掏心!


    結果,史思明居然就把李歸仁給辦了!還把人直接送到了汴州!


    這件事該怎麽評價呢?


    平心而論,史思明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沒有什麽容人之量,而且過往就有坑騙邊鎮異族首領的事跡。


    李歸仁與虎謀皮,純屬咎由自取。


    當年,李歸仁可是狠狠的坑了史思明一把,詐降引史思明出兵,讓對方跌下城頭,幾乎九死一生。之後,因為史思明重傷,早就心懷不滿的史朝義反叛,史思明平叛多年才成功。


    這個仇恨,曹操之類的人或許可以因為重大利益而放下,但史思明卻是放不下的。


    “如此一來,這一戰是打還是不打?”


    方重勇環顧眾人詢問道。


    在場的車光倩、嚴莊、張光晟等,都露出思索之色。


    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這一戰如果要打,確實是有些倉促了,畢竟下一波洪峰還沒來呢!洪水的事情還沒完。


    洪水過了以後,多半有瘟疫,夏天搞不好還有大旱。再之後,便是秋收,那時候還要防著史思明渡河劫掠。


    事情一波接一波的。


    如果同時還要準備戰爭,那麽對於汴州朝廷執行力的考驗不是一般大!


    “大帥,末將以為,還是需要按照既定計劃,狠狠的揍史思明一波。要不然,今年秋天就麻煩了。


    而且其他人若是看到我們如此虛弱,被人欺負到頭上了都不還手,難保不會生出什麽別樣心思來。


    李歸仁是史思明送來的,不是我們抓來的,這口氣還沒出,對內沒法交代。


    史思明用心之歹毒,借我們的手殺掉李歸仁,便是在此。”


    車光倩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


    不得不說,他分析得很有道理。


    一來,這一戰的準備早就開始了,特別是登州那邊,動起來再停下很麻煩。朝令夕改也會折損士氣,降低朝廷威信。


    二來,方重勇恨的是李歸仁麽?是他本人想報仇麽?


    其實不是的,或者說他跟李歸仁並沒什麽生死大仇。


    殺李歸仁,是因為政治上必須殺他,而不是方重勇喜歡殺人,更不是為了報仇。


    幹掉李歸仁,占據鄴城,是因為這一次,鄴城的軍隊實實在在的威脅到了汴州。至於掌管鄴城的是李歸仁還是史思明,根本不重要!


    隻要知道他們是敵人就可以了,是敵人就必須要抹除。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所以目前麵臨的問題就是:


    打,很必要,但汴州朝廷並不在最佳狀態,也不是最佳時機。如果能把戰爭拖到冬天再開戰最好。


    不打,政治上的影響很不好,而且很難拖過秋收。史思明秋天必定會來汴州零元購。


    麵對這樣的情況,需要掌控全局的那個人,有眼光,有智力,有勇氣,有毅力去麵對各種情況,從而做出最佳的選擇。


    並不存在絕對的好與壞,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比如說著急開戰,卻又打不贏,還不如不打。


    “官家,如果現在不打,晚一點到秋收,史思明必定南下汴州劫掠,到時候可就在汴州打了。


    遭遇兵禍,生靈塗炭,沒個幾年緩不過勁來。


    而李歸仁部剛剛被史思明吞並,其部眾必定軍心浮動。史思明立足未穩,正是出兵的時候。”


    嚴莊也建議打。


    “打是要打的,但不能就這麽打。


    情況已經跟之前不同,史思明不會就這樣輕易罷手的。”


    方重勇微微搖頭說道。


    很多事情並不像嚴莊說的那般簡單。


    他們之前是打算收拾李歸仁,而不是直接與史思明交手。如果幽州那邊軍情緊急,史思明一定會放棄李歸仁撤軍,走得一幹二淨。


    這一點並不難理解。


    李歸仁是什麽軍力水平,史思明又是什麽水平,二者差太多了。


    但是現在情況已經變得不一樣,鄴城也被史思明直接控製了。如果幽州有事,史思明很可能並不會幹脆的放棄鄴城,隻是不知道他會如何部署而已。


    總而言之,這一仗的難度其實是提高了的。殺一個李歸仁,除了出口惡氣以外,又有什麽用呢?


    彰顯武德,那是要親手把李歸仁抓迴來,以正典刑才行。


    “不知官家打算怎麽打呢?”


    嚴莊疑惑問道,軍務不是他的強項,現在李筌又在樞密院辦出兵的事情沒來,一時間沒有人看懂方重勇想做什麽。


    “嗯,給史思明寫封信,感謝他抓住了人神共憤,喪心病狂的李歸仁。


    再……送點金銀財帛過去吧,示弱一下,顯得我們很怕他。”


    方重勇抱起雙臂,若有所思的說道。


    “示弱?”


    眾人異口同聲的反問道。


    他們萬萬沒想到,方重勇居然要示弱。對史思明這種人示弱,隻怕會助長他的囂張氣焰啊!


    “大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應對之法。史思明奸詐而狂妄,給他送財帛,會激發他南下侵略汴州之心啊!


    這和以肉飼虎並無區別。


    老虎若是關在籠子裏,喂點肉也就罷了。可史思明這頭老虎還在山林裏,給他喂肉不可取也。”


    嚴莊急眼了,拉住方重勇的袖口不放。


    “上天欲要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史思明兵不血刃的解決了李歸仁,必定會產生天下英雄不過如此的錯覺。


    輕視本帥,輕視汴州軍是必然的。


    本帥再給點送點財帛,言語恭敬,似有畏懼之意,史思明便會越發以為我怕他,會越發的不可一世。


    無論他驕狂到現在就直接渡河攻汴州,還是對幽州發生的事情不管不顧,都對我們有利。


    車光倩,你速速迴營,將滑州的大營後撤到汴州,屯紮於郭橋。讓史思明好好看看,我方某人壓根不敢跟麵對他的鋒芒。


    退一步,把空處讓出來,讓史思明再往前走兩步。”


    方重勇沉聲說道,大手一揮,定下了策略。


    他就是這樣,商議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發言,無論出什麽主意都不會追究責任。然而一旦他決定了,就不會再有任何猶豫,不會朝令夕改。


    非原則性的問題,不會再走迴頭路,不會重新考慮方略。


    方重勇覺得,史思明之狡詐,十倍於李歸仁。


    這種人往往對自己極度自信,聽不進旁人的勸告,總是認為自己的想法才是真知灼見,別人都是蠢貨。


    越是讓著他,越是不敢跟他交戰,就越是會讓史思明目空一切。


    兵法有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能不能贏,往往要看對手蠢不蠢,犯不犯錯。自己這邊,隻能保證不敗,以不敗為原則去謀劃戰爭。


    史思明一旦驕狂,就容易犯錯;


    一旦犯錯,就容易露出破綻;


    一旦露出破綻,就是對他打出暴擊的時候!


    方重勇經營汴州多年,兵精糧足地盤穩固,他有的是時間跟史思明打持久戰。


    先示敵以弱,讓他驕狂,讓他忘乎所以,從而創造戰機。


    “得令,末將這便啟程!”


    車光倩抱拳行禮道,他深知方重勇的脾氣,直接轉身就出了府衙書房,半句廢話沒有。


    “嚴相公,你給李晟發公文,一切照舊,依計行事。”


    方重勇又對嚴莊吩咐道。


    他依次對書房內眾親信們下令,讓他們各自辦自己的事情。很快,除了大聰明外,這裏就隻剩下方重勇一個人了。


    “李歸仁吃飯應該吃完了,把他帶進來吧。記得給這廝綁好繩索,莫要禮待了。


    李歸仁是挖掘黃河河堤的罪人,不必給他什麽體麵。”


    方重勇對大聰明吩咐道。


    “得令!”


    大聰明喜笑顏開的領命而去,他早就想給李歸仁這龜孫子一腳了,等會正好可以來一下。


    不一會,嘴裏全是吃食,吃飯吃到一半被打斷的李歸仁,再次被五花大綁,送到了府衙書房。


    方重勇倒是沒有催促他,而是耐心等對方嘴裏的東西咽下去,這才詢問道:“你不是與史思明聯手了麽?他為何要賺你城池,奪你部曲,還把你送到汴州來?”


    方重勇有些迷惑不解的問道。


    似乎覺得方重勇挺好說話的,李歸仁求生欲發作,想也沒想,直接跪地求饒道:“方大帥!李某鬼迷心竅,受了史思明的蒙蔽!是他讓李某挖掘黃河河堤的啊!李某在鄴城多年,要是想挖,早就挖了,何苦等到現在呢?我也是被史思明騙了啊啊啊啊啊啊!”


    李歸仁頭點在地上,腰彎得如同蝦米一般,聲淚俱下。


    這場麵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如果不知道他幹了什麽缺德事的話,或許還真以為這廝是無辜的。


    “李歸仁,你吃飽了飯,難道就隻想跟本帥說這個?”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樣的看著哪怕五花大綁,卻依舊伏跪於地的李歸仁,不明白他這般求饒是為了什麽。


    你踏馬早幹嘛去了啊!


    挖河堤的時候,就該想到終究會有今日的!


    就算過程不同,其結果也是注定的。


    這廝難道就沒想過做壞事有報應?


    “求大帥饒李某一命,李某願為先鋒,為大帥前驅,掃平河北。”


    李歸仁哀求道,聲音都打著顫。


    “謝謝你這麽看得起本帥,來人啊,帶到大理寺獄,明日在大理寺公審,打開衙門大門,讓百姓們進來旁聽。”


    方重勇輕輕擺手,懶得跟李歸仁這廝瞎比比。


    “大帥!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李某以後就是你最忠心的狗!你要我咬誰我就咬誰!


    饒我一命啊!”


    李歸仁被兩個親兵拖拽著,在地上滑行,一邊叫嚷一邊哭泣,毫無身為丘八的尊嚴。


    或許,他的良心與尊嚴,在下令挖掘黃河河堤的時候,就已經被狗吃了。做下這樣泯滅良知的事情,任何對手也無法相信和原諒他。


    這般求饒是為了什麽呢?


    見李歸仁叫得厲害,一個親兵立刻上去,朝著他的臉給了幾拳頭,鼻血都被打出來了。


    看著李歸仁被拖走,方重勇這才自言自語道:“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史思明想借刀殺人,方重勇覺得無所謂。李歸仁必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雖然鄴城還未奪取,但先收一點利息,也是無妨的。


    總算是給提心吊膽的汴州百姓一點心理安慰。


    “官家,如今的世道太壞了,這些叛賊們無法無天,胡作非為,生靈塗炭。


    隻有官家才能收拾局麵。


    卑職一定鞍前馬後為官家效力,替官家掃清這些汙穢。”


    迴過神來的大聰明立刻拍馬表忠心道。


    “看來你寫討逆檄文是一把好手啊,放心,有你發揮的機會,很快就到了。”


    方重勇拍了拍大聰明的肩膀,眼中寒光一閃而過。


    李歸仁隻是開胃菜,史思明才是正主。


    收拾了史思明,將河北納入掌控,便可以開啟統一天下的決戰了!


    這件事,隻能是他方某人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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