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三更到來,關中軍前鋒主將王武俊,領兵一萬從新安縣出發,一路向東疾行。


    待行進到慈澗,正好第二天午時,於是下令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山海經》裏有記載:“……瞻諸山西三十裏曰瞻諸之山,其陽多金,其陰多文石,少水出於其陰。控引眾溪,積以成川,東流注於穀,世謂之慈澗也。”


    此地甚是有名,西漢即有官方記載。


    唐初,太宗皇帝在此與王世充精兵鏖戰,被單雄信阻擊,險些沒於軍中。這裏並不是被安守忠與李懷光等人忽略,隻是事出有因而已。


    安守忠不是傻子,李懷光也不是傻子,他們不防新安縣是有原因的。


    不懂用兵之人,總是想著直接從新安縣一路莽到洛陽,就能夠出其不意得手,其實這是太小看這個時代的冷兵器戰爭了。


    作為一項風險性極大,專業性極強的殺戮活動,但凡能研究的東西,都被人研究過,都有成果被記錄了下來。


    新安縣到洛陽之間的距離,如果是步騎混合的隊伍,正常速度行軍至少需要一天半到兩天,慢一點要三天。


    如果是不管不顧的急吼吼殺過去,等到洛陽城下,正好人困馬乏,能不能揮得動兵戈都難說。根本就不必打仗,直接躺地上讓敵軍殺,或許還來得幹脆點。


    慈澗正好是兩地的中間位置,也是軍隊紮營的地方。中午在這裏紮營,等到洛陽城下時,正好午夜。守軍防備鬆懈,也方便自己這邊斥候偵查地形。


    所以安守忠也好,李懷光也罷,他們沒有派兵占據新安縣,不是因為這裏不重要,更不是忘記了忽略了,而是超出了一支軍隊的奔襲範圍。


    正常攻擊,他們的兵力攔不住,能夠預警就行。奇襲,一日一夜無法抵達,半路上紮營,便會暴露目標。


    李寶臣要打控鶴軍的悶棍,是因為控鶴軍不僅元氣大傷,而且還要打掃戰場。


    金墉城北戰場留下的兵器儀仗要收拾,傷員要帶迴去養傷,疲敝的士卒需要時間休整。


    這不是幾天就能搞定的事情。


    李寶臣的意思,並不是要打什麽一錘子扔出去就不管不顧的突襲戰,也不存在控鶴軍士卒睡醒了發現敵人衝家門口的情況。


    王武俊中午在慈澗紮營的消息,當晚李懷光就知道了!


    他恨得牙癢癢的,卻也知道,沒有誰會來救自己。當年他們在長安辦的事情,讓很多人都想弄死他們,或者說借李寶臣的手弄死他們。


    就算不下場痛打落水狗,袖手旁觀總是可以的。比如說,汴州那位愛惜羽毛的方大帥。似乎就不太想摻和這件事。


    李懷光把韓遊瑰找來麵授機宜。


    後者也知道了李寶臣已經在慈澗紮營,心中早已盤算過要不要現在出兵。


    等明日清晨,敵軍拔營起寨後,正好控鶴軍也衝到他們麵前了!何必等晚上人家殺到洛陽城下呢?


    但是這樣做也很有風險,畢竟,控鶴軍在經曆慘敗後,已經一戰懷州,二戰河陽三城,三戰金墉城。


    就算人人都是銅皮鐵骨,現在氣力也耗盡了。


    更何況,李寶臣不比安守忠,他手裏的兵馬要多得多,而且很難說王武俊的隊伍沒有後援。目前屯紮在慈澗的,有可能隻是先鋒軍。


    “你帶著左射營,去汴州,求方清出兵。


    方清不在,就問個能管事的,讓他們出兵救控鶴軍!


    他們不出兵,你們就不必迴來了,等方清迴汴州,給控鶴軍報仇!”


    李懷光咬牙切齒的說道。


    方清是方有德之子,而控鶴軍是方有德一手帶出來的。如果說這天下還有人會對控鶴軍施加援手的話,那就隻有方清了。


    唯願他還記得這份香火情。


    “大帥,我們撤吧,李寶臣勢必不敢攻汴州!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韓遊瑰抱拳請示道。


    他沒有建議一定跟李寶臣拚個你死我活。


    現在控鶴軍是什麽情況,其實軍中主要將領,心裏都是有數的。


    還是那句話,人力有時而窮。就算是方有德在,此時也會避戰。


    更何況,當初方有德每每決戰之前,都是讓控鶴軍休息足夠,養精蓄銳,從來沒說過什麽靠意誌打仗的話。


    或許李懷光也意識到了,這一戰,他很難贏。


    有些心照不宣的話,大家都是懂的,不能說,說了喪氣,士氣可鼓不可泄。


    但不說不代表不知道,不代表還心存幻想。


    “本帥不能墮了控鶴軍的威名。


    左射營是控鶴軍的精華,方大帥首創,不能折在我手裏。


    你帶左射營去求援,方清但凡有點良心,必定發兵洛陽。


    他若不來,以後……你們就留在汴州,紮根活下去吧。”


    李懷光歎息道,已經有了死誌。


    韓遊瑰本來還勸說一下,看了看李懷光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又感覺再說下去也是枉然。


    雖然沒了方大帥,但控鶴軍的軍魂就是桀驁不馴,善戰不退,目空一切!


    怕,沒什麽好怕的。


    逃,是不可能逃的。


    至少控鶴軍主將李懷光不會跑。他不能給控鶴軍抹黑,更不想後世史書給他起一個“溜號將軍”的稱唿。


    控鶴軍的丘八屠長安,因為他們看不慣天龍人權貴作威作福;


    他們劫掠地方,是因為沒有吃的肚子餓;


    他們反殺安守忠,是因為對方欺人太甚打悶棍。


    控鶴軍的丘八什麽都敢做,唯獨不願意當懦夫!


    韓遊瑰雖然對李懷光當初下令屠長安的事情耿耿於懷,但卻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確實是條漢子。


    “大帥……”


    “不必多言,去吧。洛陽自有本帥來守。


    李寶臣不過是見縫插針的鼠輩耳,又有何懼哉!”


    李懷光擺了擺手說道,麵色漠然,並無懼色。


    “得令!末將這便去汴州求援!”


    韓遊瑰轉過身,大踏步領命而去,步伐如風。


    等韓遊瑰帶著左射營離開洛陽城後,李懷光這才召集眾將,下令即刻出征,準備在新安縣到洛陽的這條路上,迎頭痛擊李寶臣!


    踏馬的,怕死的鼠輩才守洛陽城!


    真男人,就是要死在敵人軍陣之中!


    就是要死在衝鋒的路上!


    ……


    王武俊對控鶴軍的戰鬥力,知之甚詳!慈澗紮營的這一夜,他都在營地門哨處值守,一夜未睡,生怕控鶴軍突襲大營。


    亂中取勝,畢竟是對方最擅長的活計。


    李寶臣已經有了全盤安排,甚至西麵幾裏地之外,便是李寶臣的營地。


    一旦李懷光率控鶴軍襲營,他便會立刻點燃準備好的巨大篝火,然後放煙花傳信。到時候,李寶臣就會做好準備。


    王武俊隻有選擇相信,畢竟,相信也是一種力量。


    對於控鶴軍的特點,李寶臣是深入研究過的。他應對的辦法是笨辦法,也是好辦法。


    俗稱:墊刀。


    控鶴軍刀快,那就先推一部分自己人出去墊刀,送給李懷光砍。


    如果控鶴軍的刀還快,那就再墊刀。


    總有刀砍缺口的時候。


    李寶臣之前看著安守忠已經替他墊了那麽多刀,心裏盤算著,控鶴軍差不多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這時就應該親自操刀上陣,不能再指望有外人當傻子給他墊刀了。


    然而饒是如此,李寶臣依舊把王武俊推出去“以防萬一”,顯示出他用兵之老辣。


    困獸猶鬥的最後那一下,往往十分兇險,很多高手都是栽在這一爪子上的。


    寶臣大帥經驗豐富,在戰場上屬於地地道道的老硬幣。


    王武俊也知道自己是被李寶臣推出來墊刀的,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戰爭,可不就是這樣麽?


    人分生死,仗分勝負,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可說?


    戰戰兢兢的拔營起寨,還沒走一裏地,斥候來報,控鶴軍來襲!


    王武俊在心中大罵李懷光無恥!


    對方早一個時辰動手,他們還有營地的保護,可以利用大營木柵欄耗時間,以拖待變。


    要是晚一個時辰動手,他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正好提刀上陣。


    結果李懷光和控鶴軍出現的時機,正好是士卒們把營地收拾完畢,已經動身開拔後不久。


    正是王武俊的隊伍最疲憊的時候!


    這種情況就有點類似於,方重勇前世在高中讀書時,早上剛剛跑了三千米的比賽,然後馬上接著就要去參加期中的體育測驗。


    這踏馬誰受得了?


    滿肚子火氣的王武俊,忽然想起他們現在出兵洛陽,也是在控鶴軍與洛陽的安守忠打生打死之後,沒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時間。


    好像也有些勝之不武。


    於是也釋然了。


    戰陣之上,無所不用其極,誰又比誰更卑鄙呢?


    “傳令下去,列陣!


    不聽號令者斬,後退者斬,擅自追擊者斬!”


    王武俊對身邊的傳令兵下令道,一連說了三個“斬”。


    關中軍前鋒開始列陣,速度很快,並打出了王武俊本人的旗幟。


    畢竟是寶臣大帥麾下精銳,還是很有戰鬥力的。


    慈澗周邊的道路雖然不是天險,卻又十分狹隘,沒有任何岔路。


    東西兩頭是路,北麵是群山,南麵也是群山!


    王武俊一萬人雖然不多,但是因為這裏狹窄,所以陣型排得密密麻麻的,不僅間隙極小,而且厚度嚇人。


    他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種地形,兵力施展不開啊,兵力優勢被減弱了。


    士兵的精銳強幹,反而更加重要一些。


    王武俊麵色沉靜,緊緊握住了手中橫刀的刀柄。他知道今天自己肯定要吃個悶虧。


    打仗就是這麽無奈,沒有什麽公平不公平的,條件不利,那就隻能忍著。


    戰後如果還能活下來,便好好複盤一下,希望還能有機會下次用得上吧。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轉瞬之間,控鶴軍的隊伍已經撲上來了。


    “親兵隊督戰,後退者斬!”


    王武俊親手扶住先鋒軍大旗,從容下令道。他身邊的親兵隊立馬上前頂到戰線後方,個個兇神惡煞的模樣。


    刀幾乎頂著自己人後背!


    “殺!”“殺!”“殺!”


    一聲聲爆喝從陣前傳來,陣線劇烈抖動,後排的人連連後退。


    王武俊見過鐵匠們鍛造鎧甲上的葉片。現在的感覺,就好像一輪重錘砸在薄薄的鐵片上。


    火星四射,然後鐵片劇烈變形。


    陣線左右兩邊像是被刀切下來一塊,大片的士卒倒地不起!如同困住猛獸的鐵柵欄,已經被蠻力拉變形了。


    困獸猶鬥,兇猛野獸殊死一擊,確實令人傷筋動骨!


    “中軍頂上去!掌旗官呢,把旗幟舉過去!跟著我上!”


    王武俊喊得聲嘶力竭,喉嚨都喊破音了。


    他拔出橫刀,連續砍了好幾個潰逃的士卒,親自上前督戰,這才堪堪止住了左翼的陣線。還好路不寬,勉強能堵住口子,這要是在平原上激戰,剛剛那一下已經把陣型打崩了。


    按照經驗,接著就是崩潰從左翼蔓延,要不了一炷香時間,他們就會都變成逃卒。


    王武俊抓過來一個傳令兵,對他叫囂道:“快去通知大帥前來增援,前鋒要頂不住了!快去,遲則生變!去!去!給本將軍快滾!”


    然而,李寶臣的想法,似乎和王武俊的想法略有不同。


    幾裏地之外,關中軍的中軍,已經在狹道兩旁的山丘上部署完畢,幾乎是人人手裏端著角弓弩。


    而道路前方,密密麻麻布置了四五層木柵欄、拒馬樁等障礙物。


    前來求援的那名傳令兵,險些死於拒馬樁上。他連忙勒住韁繩,翻身下馬來到李寶臣麵前,焦急稟告道:“大帥,前方王將軍要頂不住了,賊軍破陣非常兇猛。”


    “知道了,本帥隨後就到。”


    李寶臣淡然說道。


    說是要去,結果壓根就沒有任何要動的意思。


    這位傳令兵還想再辯解什麽,看到李寶臣冰冷的目光,咽了口唾沫,訕訕翻身上馬,朝東邊去了。


    慈不掌兵,為帥者,很多時候,就是鐵石心腸!


    控鶴軍殊死一搏,搞不好會斬下王武俊的狗頭,但那又如何?


    李寶臣隻要贏而已,其他的事情,等贏了以後再說。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半個時辰過去了,李寶臣就待在軍樂隊旁邊,誰敢發令,就地格殺,完全沒有增援王武俊的意思。


    “大帥,沒有逃兵到這裏啊?”


    一個偏將忍不住對李寶臣小聲嘀咕道。


    “沒有人逃迴這裏啊,那就對了。


    你也不想李懷光倒卷珠簾卷死本帥吧?”


    李寶臣眼神不善的看著那位偏將反問道。


    “末將,末將多言了,自領五軍棍。”


    那位偏將麵有愧色抱拳行禮道。


    “氣力留著上陣廝殺吧,控鶴軍就要來了。”


    李寶臣冷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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