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之間,李庭望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壓力。方重勇就這樣毫無征兆的撕下所有溫情偽裝,直指問題的核心。


    你是來談事情的,還是來遊山玩水的?


    方重勇不再跟他打啞謎。


    看到李庭望還在發愣,方重勇從袖口裏掏出那封安守忠寫的信件,在手中揚了揚繼續說道:


    “安將軍在這封信裏麵,說的盡是客套話,本官有點雲裏霧裏弄不明白狀況。所以想問一問李將軍,你們希望本官做到哪一步?


    如果說隻需要善意的話,那本官對你們是充滿了善意的,而且之前就已經表示了善意,你與安將軍大可放心。”


    聽到這話,李庭望默然無語。


    劉忠翼的出現是個意外,但他也暴露了洛陽那邊的很多秘密。


    所有付出都是講求迴報的,方重勇的所謂“友善”,就是和洛陽那邊正常通商,送點錢表示自己絕無惡意,沒有謀取洛陽的心思。


    至於其他的,那就別想了。


    可是,李庭望來汴州,不就是想尋求可以支援洛陽的“盟友”嗎?


    “事關重大,李某還要迴洛陽,與安節帥商議一番才行。”


    李庭望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


    “這個宦官李將軍帶走吧,本官雖然沒必要自辯,但也不想蹚渾水。什麽配合關中那邊謀取洛陽的事情,本官是不會去做的。”


    方重勇很是大度的說道,非常坦蕩。


    李庭望也知道是自己說錯話了,連忙告罪道:


    “李某適才怒急攻心,口不擇言衝撞了官家,死罪死罪。這位本該來洛陽傳旨的宦官為什麽來汴州,我們也不知道。


    人還是留在汴州吧,李某若是將其帶迴洛陽,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反倒是束手束腳了。”


    李庭望連忙推脫,壓根就不想帶劉忠翼迴去。若是把這個宦官帶迴洛陽了,那邊人多眼雜。殺關中派來的宦官,隻不過是給了那邊翻臉的借口罷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為難自己呢?李庭望想得很明白。


    “如此也好,那本官暫時幫你們看管此人。


    這樣吧,現在我修書一封,李將軍帶迴洛陽再說如何?”


    方重勇也很幹脆,沒有糾結此事。


    “那就拜托官家了。”


    李庭望抱拳行禮道。


    方重勇隨即寫了封信,將其交給李庭望,後者立刻離開了汴州。一事不煩二主,方重勇依舊是讓李棲筠跟李庭望同行,讓他在洛陽那邊做安守忠的工作。


    此後,方重勇關注秋收的事情,浙西賑災的事情,渤海國國主大門藝病重的事情,史思明父子死鬥的事情,一時間居然把這件事給放一旁了。


    原因很簡單,戰爭並未很快爆發,安守忠對方重勇也沒有納頭就拜。這位驍將就好像是個渣女一樣,沒拿到錢的時候擺笑臉,拿了錢反而不吭氣裝作不認識。


    汴州有些人認為方重勇是被坑了,隻是他們不敢將這件事公開提出來。


    李棲筠依舊呆在洛陽負責聯絡,不斷將洛陽那邊的消息傳迴來。


    安守忠雖然對方重勇沒有什麽熱情的表示,但招兵買馬卻也是勤勉得很。他將汴州送來的財帛,一半用來犒賞三軍,一半用來招兵買馬,補充軍備。


    即便是沒有對外公開宣揚什麽,可是安守忠的野心,連洛陽城中的野狗都聞到味了。


    而關中那邊,對於劉忠翼的“失蹤”,對於安守忠的心懷鬼胎,好像都沒看到一樣。他們隻是悄悄加強了蒲州與潼關的防務,馬璘和李惟誠各領一支一萬人的兵馬,而李史魚則屯兵華陰,將此地作為糧倉使用。


    一切都很平靜,不過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安守忠派兵接管了河陽三城,驅趕了城中原守將,並將那支軍隊吞並了。


    不過此時黃河已經開始結冰,自然也無所謂要不要封鎖漕運。


    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安守忠還特意給關中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說河陽三城防禦使貪墨軍糧,已經被他拿下。至於安守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權力,他在奏折裏麵沒有說。


    那些都不重要,一切都是姿態和借口而已。


    關中朝廷在默默的磨刀霍霍,安守忠也在招兵買馬以應對亂局,哪邊都不是省油的燈,雙方不過是在等待機會罷了。


    ……


    河東道,澤州州治晉城,此時已經是寒冬臘月,銀裝素裹,城外白茫茫一片。


    一隊騎兵正在晉城郊外打獵,他們騎著馬肆意在農田中踩踏,無論是樹林還是田野,都是他們的獵場。冬天的獵物膘肥體壯,皮毛鮮亮,肥美異常。


    吃肉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獲得上好毛皮,用處多得很。這隊騎兵領頭之人,便是李懷光,他的長子李琟及部將韓遊瑰也在其中。


    晉州地狹,但還算富庶,勉強落腳綽綽有餘。李懷光這兩年也比較安分,控製了晉州的財稅,敲骨吸髓的從民間撈錢,養兵不成問題。


    隻不過,年景一年比一年差,倒也是真的。關中朝廷將李懷光封為昭義軍節度使,這位李節帥在此基本上等同於土皇帝,聽調不聽宣。


    狩獵隊今天打到了不少獵物,眾人來到一處避風的大石頭旁邊點起篝火烤肉。


    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部將韓遊瑰,湊過來壓低聲音向李懷光詢問道:“大帥,朝廷說要我們與安守忠換防,這件事能答應麽?”


    李懷光正在用樹枝挑火堆裏麵的火苗,聽到這話,麵色瞬間就陰沉下來了。


    “如果你是安守忠,你願意拿洛陽換澤州麽?”


    李懷光反問道。


    關中那幫陰人,就是花花腸子多!


    李懷光在心中罵道。


    韓遊瑰搖搖頭道:“洛陽何等富庶,安守忠在那裏待了兩年,又豈會挪地方。再說了,關中狗朝廷的話又沒有人信,就算大帥肯,安守忠必定是不肯的。此乃挑撥離間之計,十分拙劣。”


    “就是這個理了,關中那幫人,就是希望我們跟安守忠打起來,他們在後麵坐收漁翁之利,想得倒是挺美的!”


    李懷光冷哼一聲,把烤肉的架子架好,將一隻兔子剝皮以後串在木棍上。


    “大帥,話雖如此,但那份聖旨,我們真的不理睬麽?


    畢竟澤州待著也不爽利,能換個好地方豈不美哉?”


    韓遊瑰繼續說道,李懷光點點頭,其實他也是這麽想的。


    火中取栗的危險性,隻要是被火燙傷過的人,都會記憶猶新。


    可是,世間那麽多聰明人,他們明明知道火中取栗很危險,怎麽就一茬接一茬,前赴後繼沒完沒了呢?


    那還不是因為利益太誘人了!


    那種以小博大的冒險,隻要吃過一次甜頭,就很難忍得住啊!


    李懷光是如此,韓遊瑰是如此,關中朝廷是如此,安守忠更是如此。


    “出兵是肯定要出兵的,隻是不能現在出兵。”


    李懷光眯著眼睛,看著篝火裏悅動的火苗,他心中好像也有一團火。


    “安守忠,現在都防著我們。關中那幫人到處宣揚,搞得好多人都知道控鶴軍與洛陽守軍換防的事情,安守忠自然也知道。


    現在他們正在枕戈待旦等著我們呐。


    不如等春季再說。”


    李懷光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某些人盼望你做的事情,你就一定不能做,否則就是在跳坑。


    “大帥,春天不是要春耕麽?怎麽能用兵?”


    韓遊瑰一臉困惑問道。


    陽光底下沒有新鮮事,很多事情能夠“出乎意料”,不過是底線更低罷了,並不是因為別人想不到。


    “我們都不要澤州了,還管個屁的春耕啊。”


    李懷光笑罵道。


    韓遊瑰心領神會,微微點頭。


    其實他們不止是澤州的春耕不要,就連洛陽的春耕也顧不上了。一旦打起來,洛陽和周邊地區淪為戰場,誰還有心思種地啊。


    今年肯定要荒廢過去,隻能說看看後麵能不能補種一些東西。


    但是生靈塗炭是一定的,哪怕他們一個百姓都不殺。隻要是破壞了當地春耕,到時候也會餓死不少人。


    隻不過在李懷光看來,那些都不重要,他們能不能入主洛陽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洛陽不能在他們治下,那餓死多少人,又跟他們有什麽關係呢?


    丘八們辦事若是還顧忌會不會踩到農田,會不會破壞春耕,那他們也不叫丘八了。


    正在這時,一騎飛奔而來,正是李懷光親兵。


    “大帥,汴州有客來訪,說是有要事求見。”


    親兵翻身下馬,對李懷光抱拳行禮道。馬兒吐出的熱氣,在空中形成一片霧氣,好似噴火的麒麟一般。


    “汴州麽……”


    李懷光一時間有些呆滯,他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雖然才過去兩年多。但好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一樣。


    那些記憶十分的模糊,似乎是被自己刻意的雪藏了。


    天下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李懷光忍不住歎了口氣,卻又什麽話也沒說。


    他翻身上馬,對韓遊瑰交待了幾句,讓對方負責把打獵的隊伍帶迴城,他自己則是跟著親兵先迴晉城。


    來到澤州府衙,一進大堂就看到有個中年文士,似乎已經等候多時。


    那人一見麵,就對李懷光叉手行禮說道:“鄙人張通儒,為方大帥送信而來的,信件在此。”


    “方大帥就沒什麽要說的嗎?”


    李懷光滿不在乎的坐在主座上,接過信放到桌案上,似乎沒有當麵拆開的意思。


    “迴大帥,並無交待。”


    張通儒躬身行了一禮,很是客套,就像是在例行公事一般。


    李懷光也知道對方隻是來送信的,壓根就沒什麽“重要消息”,於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張通儒也沒廢話,從袖口拿出一張“迴執”遞給李懷光說道:“還請李大帥蓋個印,要不然張某迴去沒法交差。”


    這是應有之意,因為盛唐時就是這麽個流程,差役和官員擔任使者送信,為了表示“任務完成”,就必須要收信之人,在專用的“迴執單”的蓋章、簽字、按手印。


    流程與方重勇前世的現代並無多大本質區別。


    而今天下分崩離析,也不存在這些問題了。由於太久沒聽過這樣的事情,李懷光愣是好久才迴過神來,訕訕在“迴執單”上蓋上控鶴軍的印信。


    張通儒把迴執收好,揣入袖口,行禮告辭。


    等他走後,李懷光這才去書房,將信件拆開,越看越是麵色凝重。


    這是一封方重勇的親筆信,當然了,親筆所寫,未必是原件,也可能是謄抄過的。


    在這封信裏,方重勇先是分析了一下李懷光和控鶴軍的處境,簡單概括就四個字:喪家之犬。


    即便還沒到惶惶不可終日的地步,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也就現在時局混亂,李懷光還能憑借控鶴軍老卒混兩年。


    一旦天下有變,李懷光會是最先死的那些人之一,甚至排第一位。


    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你要謀取洛陽,關中那批人打的什麽算盤,不問可知。


    你聽了話,就入了套,不得不跟安守忠打生打死。


    你不聽話,那也落不到好,控鶴軍名聲本來就差,以後隻會更差。


    不過呢,看在控鶴軍是我父方有德舊部的份上,我倒是可以拉你們一把。


    隻要你從澤州出兵,攻打鄴城,打下來了,便可以作為你安身的地方。如果你打不過,我從汴州出兵幫你,斷然沒有打不過李歸仁的道理。


    至於洛陽,別去想了,等關中那幫人跟安守忠死磕吧,洛陽即使被你打下來了,以後你也是雞犬不寧過不了一天安穩日子。


    由於擔心李懷光沒什麽文化,聽不懂那些典故,所以方重勇這封信寫得非常直接了當,甚至有些不加掩飾。


    “去鄴城麽?”


    李懷光有些觸動。


    說實話,洛陽富庶,確實不太好搞,占了很紮眼。但是鄴城,或者說相州就不一樣了。


    不僅富庶,而且還相對安全。


    史思明跟他兒子史朝義在盧龍死磕。


    李歸仁等人實力不強,隻是名義上臣服於汴州朝廷,實際上不聽調也不聽宣。


    其中關係,跟李懷光和關中朝廷的關係沒什麽兩樣。


    要不要去鄴城?


    李懷光心中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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