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端坐於桌案前,就好像三清殿內的神像一般。嗯,對於李偵來說,對方就是一尊可以許願的神像。


    隻不過不保必中,很可能許願了也白許。


    “大帥,隻要有您支持,太子什麽的,隻是一句話的事情呀。”


    李偵伏跪在地上,壓抑著內心的興奮說道。


    確實,方重勇隻要鼎力支持哪個皇子,哪個皇子就能名正言順成為太子,沒有任何疑問。


    隻不過,代價是什麽呢?


    方重勇看起來如同一座許願的神像,可他並不是神像,而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更何況就連神像都要香火供奉,李偵又如何能夠什麽都不拿出來呢,就企盼對方保舉他為太子呢?


    “殿下,幹擾立儲,並非是臣子該做的事情。本帥在這件事上,沒有多少可以做的。”


    方重勇一臉正色說道,這已經是在明確拒絕李偵了。


    他現在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大帥,隻要您保舉我為太子,將來,將來我什麽都可以給你呀!”


    李偵有些急了,慌不擇言道。俯跪在地不肯起來。


    今夜李偵是悄悄來這裏的,如果讓李璘知道這件事,他不死也要脫層皮。


    可是正因為李偵知道他根本競爭不過兩位兄長,所以才來此“求神拜佛”的。不開大根本打不過,那麽拉外援顯然是合適的做法。


    畢竟,李璘的那些子嗣之中,隻有李偵是作為“監軍”,呆在汴州的。


    近水樓台先得月,李偵在得知今日朝會的內容以後,便馬不停蹄的來到府衙,向方重勇懇求。


    “殿下,有些話要慎言啊。你說將來什麽都可以給本帥。那若是本帥到時候要你屁股下麵坐的皇位,你也肯給嗎?”


    方重勇冷聲質問道。


    李偵無言以對,方重勇若是討要皇位,那就是逼迫自己禪讓。


    這怎麽能行呢?


    若是真有那麽一天,那還不如不當這個傀儡皇帝呢!


    “是在下失言了,請大帥勿怪。這便告辭,告辭了。”


    李偵一臉尷尬的退出汴州府衙書房,模樣十分狼狽。


    待他走後,方重勇這才露出悠閑的姿態,翹起二郎腿。剛才的怒氣滿麵早已消失不見。


    大貞慧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看著方重勇滿不在乎的模樣,疑惑問道:“李偵為什麽會覺得阿郎會扶持他為太子呢?”


    連她這個婦道人家,都知道利益交換的基本原則。


    李偵為什麽就敢“空手套白狼”呢?


    還是說,壓根就隻是來碰碰運氣?


    “他們還不懂一個道理。”


    方重勇讓大貞慧坐在自己大腿上。


    “這些帝王貴胄啊,總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他們總是認為,別人捧他們是應該的,因為他們有所謂的大義在手。


    可以荒唐的畫大餅,許諾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壓根不去管這些東西有沒有實現的可能。”


    聽到這話,大貞慧俏臉微紅,以為方重勇在說她。


    畢竟,她也是渤海國的貴族。


    “李偵等人就是不明白。殺了他,那些東西我自取便是,何必需要過問他的意見?”


    聽到這話,大貞慧便感覺到一股霸氣迎麵撲來,讓人心尖微微顫動。


    強權與強人,亂世就是他們的舞台。這是一個粉碎舊規則,樹立新權威的時代。


    而這種男人,往往可以為女人撐出一片天。


    “阿郎,明日有沒有空?陪妾身去看看開封縣郊外的大紡織作坊,裏麵出現了一種以前沒見過的紡織機。”


    現在二人親密的坐姿,幾乎就是摟抱這一起。


    大貞慧實在是有些害怕,方重勇會順勢把手伸進自己衣服裏麵撫摸,連忙岔開話題說道。


    “紡織機?什麽樣的紡織機?”


    方重勇頓時來了興趣,也顧不上對大貞慧使出鹹豬手了。


    “就是那種啊,長得很高很高,要人爬上去操作的。


    一般就是孩童在上麵弄,母親在下麵忙活。”


    大貞慧站起身,踮起腳尖,舉起手做了一個誇張的動作。


    “高?”


    在方重勇印象裏,好像沒見過那種很高的紡織器械,不過看看倒也無妨。


    大貞慧鬆了口氣,連忙服侍他喝茶,喝完茶又連忙收拾茶具離開了書房。生怕被方重勇逮到,一親起來就沒完沒了,讓人站都站不穩。


    待大貞惠離開後,方重勇的眉頭這才緊鎖起來,想起來一件糟心事。


    李璘等人的那些事,不過是個笑話而已。一笑而過也就罷了。


    真正艱難的,反而是事關民生的“小事”。


    從初唐到盛唐,以長安、洛陽、揚州、成都四地為主的絲綢紡織業,發展極快!


    不僅紡織機越來越多,而且各種先進器械層出不窮,並且社會化大分工也開始迅速細化。


    起碼細分出了五六道工序,甚至每一道工序裏麵還細分了更小的子工序。


    絲織業整體的單位時間生產率,那都是呈現幾十倍的增長。


    所以當時間來到開元末期天寶初期的時候,就已經出現絲綢價格下降,蠶繭價格上升,紡織業利潤率暴跌的現象。更別提因為租庸調的存在,還有很多蠶絲需要自家織布,進一步加大了原料的消耗。


    隻不過因為絲綢之路的存在,絲綢外銷使得絲綢不愁賣,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這種趨勢。


    但如今的情況,跟天寶時期又不一樣了。


    紡織業在慢慢恢複元氣,而蠶繭的數量,卻沒有對應的增長。蠶繭跟桑樹的麵積,是成比例增加的。桑樹越多,蠶繭就越多。


    現在桑樹因為耕地的限製,沒法再大量增加了,而紡織業卻依舊在不斷的提高織布效率,這就導致原料供應遠小於需求,進而利潤倒掛。


    社會層麵依舊可以提供更多的勞動力去織布,卻沒有那麽多原料供給他們了!這樣反過來導致紡織業的規模萎縮。


    這個問題短期內不會出什麽大事,行業內部畢竟有一定自我調節能力。


    但長此以往,阻礙國家經濟發展,還會引起各種社會矛盾。


    不能丟著不管。


    在古代,紡織品,就是最大也是最多的手工業產品。紡織業發展不起來,國家就不可能富強。


    “是時候大麵積種植棉花,大規模推廣棉紡了。”


    方重勇陷入沉思之中,心中揣摩著要不要放一個大招。


    貞觀時期的宰相魏征,曾在《河南府誌》中記載:“今海內布采末盡製棉呢者,多從隊月邑侯(今印度)賣來。”


    曾經棉花與棉紡業,在唐初的中原地區就是有過推廣的。隻不過後麵因為各種原因,比如說當時的棉紡業利潤率遠不如絲織業。紡織技術,又不如麻布的成熟,所以就沒有大麵積推廣開來。


    但棉花的成布率,卻是要遠遠強於桑蠶!


    優勢大到什麽程度呢?


    如果不考慮桑樹也產出桑葚可以食用的話,那麽同樣麵積的高昌棉與桑樹,最後生成的棉布與絲綢,重量相差十倍都不止!


    數量級的碾壓!


    如果僅僅從原料與成品規模這個角度看,種棉花對於民生的推動,比種桑樹要強太多了,隻要是水土適宜的話,種棉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一畝桑田產出的桑葉,喂養蠶生成蠶絲,最後經過一係列加工變成的絲綢,交易價值絕對高於棉花織成的棉布。


    但絲綢隻能服務於富人,窮人是穿不起的。


    棉布卻可以在民間推廣,進一步造福更廣大的人群。


    “種棉花的技術有,但是棉紡織比起絲織業,還是太粗糙了些,這也是棉布不受歡迎的主要原因之一。


    是不是應該從南方引進一些棉紡技術呢?”


    方重勇用食指敲擊著桌麵,想起另外一件事來。


    以嶺南地區為核心,流行著一種稱為“木棉紡織”的紡織技術,如果可以派人將其引進到中原來,然後在此基礎上改進推廣,使其適應高昌草棉。


    那就可以推廣了,至少比絲織業改棉紡業要簡單得多!


    “看來是得讓車光倩派人去廣州那邊詢問一下。”


    方重勇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


    百姓關注的,無非是衣食住行嘛,衣還排第一位呢!


    糧食方麵,引渠灌溉,興修水利,擴大耕地麵積。


    服裝方麵,推廣草棉,改進棉紡織技術。同時也不放鬆絲織業。


    方重勇心中暗暗揣摩,有衣服有糧食了還不夠,手裏還得有刀!


    “存量武庫遲早要消耗幹淨的,必須興修一個國家級的大工坊。


    一個製作除了火藥火油以外,囊括箭矢到盔甲的大型工坊。”


    “家裏屯著糧,身上披著衣,手裏握著刀。


    如此一來,我便誰也不怕了。”


    方重勇喃喃自語道,眼中寒光一閃。


    大唐已經沒救了,所以它固有的經濟模式,也不必留著。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拆,沒有什麽不可以的。


    過去大唐太過於依賴絲織品作為流通的貨幣,無形中削弱了國家的經濟實力。現在大業初創,正好撥亂反正,把這一塊掰過來。


    至於李璘這幫蟲豸還在想著爭權奪利那點事,方重勇都不知道該怎麽去評價他們。


    不參與政務,不參與軍務,不參與任何與之相關的建設過程。


    又怎麽可能掌控得住權力呢?


    看到李偵這些人上躥下跳的表演,方重勇除了冷笑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心理波動。


    跟這些蟲豸們在一起,怎麽能搞好政治呢?讓他們一邊涼快去吧!


    ……


    陳留縣的天子行宮內,雖然天色已晚,李璘依舊是焦躁不安,在院子裏走來走去。


    走一步,歎三次,好像積累了什麽天大的苦楚,無處發泄一般。


    “陛下,外麵寒氣重,還是進書房歇息吧。”


    跟在李璘身後的高尚,低聲建議道。


    “朕,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


    李璘轉過身,有些責備的看著高尚詢問道:“那時候你怎麽不打斷方清的話?”


    一聽這話,高尚當場愣在原地!


    他萬萬沒想到,李璘居然幼稚到了這樣的程度。


    高尚是個宦官啊,哪怕是個皇帝身邊的宦官,在朝會的時候,又怎麽能開口談政務呢?


    除了東漢末年的十常侍外,還有哪個宦官在朝會的時候對政務,特別是太子廢立的事情指手畫腳的?


    更別提,李璘還是個傀儡皇帝!


    高尚那時候要是敢開口,方重勇就敢當著眾臣的麵,將其當場斬殺!


    外人還說不出什麽來。


    區區一個宦官,我們這些文臣武將在商議立太子的事情,哪裏有你說話的份!


    死了也是活該!


    “陛下,那時候奴實在是沒辦法開口,奴隻是宦官而已啊。”


    高尚無奈歎息道。


    “罷了。”


    李璘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方清提出立太子一事,你怎麽看?”


    李璘輕歎一聲詢問道,依舊是背對著高尚。


    “迴陛下,此乃陽謀無解。現在不需要問用不用立太子,隻要考慮立誰為太子就行了。”


    高尚小心翼翼的建議道。


    不得不說,他這話說得很在理。


    立太子,對於他們這個初創的政權來說,是不是必要的?


    是!


    是不是會得到絕大多數官僚的擁護?


    也是!


    現在的情況,便是李璘在與大勢對抗。哪怕滎陽鄭氏的人,也不敢幫他說話,即便這對於剛剛入後宮的鄭妃很不利!


    “三日之後,真的要確定太子人選麽?”


    李璘無可奈何問道。


    他轉過身來看著高尚,隻見這位向來足智多謀的宦官,也是沉重點頭。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的情況來說,立太子,就是所謂的“道”。


    但立太子,也就意味著方重勇手裏,憑空多了一條勒在李璘脖子上的繩索。


    這件事,實在是太不妙了。


    “陛下,恐怕大勢不可違。”


    高尚想了很久,也沒想出該怎麽緩一緩目前的局麵,他隻好實話實說。


    “朕之前以為,方清是打算拿侯莫陳氏立後做文章。


    沒想到這隻是他虛晃一槍罷了。


    太子啊!朕怎麽就沒想到,他是要逼著朕立太子呢!”


    李璘後悔不已,他深恨自己沒看出方清的詭計。但這個計策,又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哪怕是當年的基哥那種實權皇帝,都無力抵抗立太子的大勢,如今的李璘又怎麽擋得住呢?


    “你以為,誰為太子最好?”


    李璘沉聲問道,目光灼灼的盯著高尚。


    既然非立太子不可,那便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選一個對自己威脅不那麽大的太子了。


    “嫡長子李偒不可,他有名分大義,又年長,若是他為太子,恐怕方清稍稍攛掇一下,就能讓陛下變成太上皇。”


    高尚搖頭說道。


    李偒懂一些兵事,再加上又最年長,還是李璘登基以前的嫡長子。


    他當太子,可謂是實至名歸。


    但問題也出在這裏。


    李偒若是當太子,也就意味著方重勇將其扶正,也不會造成什麽波瀾。換句話說,這樣就顯得李璘有些多餘!


    正因為李偒太合適當太子,所以他反而最不合適在李璘是傀儡天子的時候,當傀儡太子!


    李璘不由得感慨,如果說誰還能跟方重勇在權術鬥爭中過招的話,高尚可能是為數不多的人之一了。


    “那誰為太子更好呢?”


    李璘不耐煩的問道。


    “次子李儹,前妻宇文氏,被方清勒令改嫁其部下。


    李儹與方清仇怨很深。更兼有他不久前迎娶了滎陽鄭氏的一位寡婦。


    沒人比他更合適了。”


    高尚湊過來小聲建議道。


    “不錯,朕也是這麽想的。”


    李璘微微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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