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州清河縣是上州大縣,又在永濟渠關鍵節點上,所以人口非常稠密,縣城規模比周邊城池大了一圈。


    清河縣縣城位於永濟渠北岸,而渡口卻位於永濟渠南岸。在渡口周圍,形成了一個規模頗大的集鎮。


    開元時期,官府在此設立了“北倉”,將河北大半的糧秣收集起來囤積於此,然後通過永濟渠水路運往關中。


    清河縣縣城城內,反倒是沒有那麽大的倉儲規模。事實上也沒有必要將大量糧草囤積於縣城之內。


    畢竟,縣城並非是城牆靠河而建,距離河岸也有一裏多的距離,就這麽不起眼的短途運輸,日積月累也會消耗大量人力。不管怎麽說,糧食是不可能從運河直接飛到縣城內部的。


    所以清河縣城,其實是跟河對岸的“天下北庫”各管一攤。


    自河北二鎮叛亂之後,皇甫惟明就對河北各州的刺史大量撤換。


    原貝州刺史王懷忠,因為不肯投效皇甫惟明被殺。


    新任貝州刺史,叫宇文寬,開元中改革中樞財政那位宰相宇文融的後人。


    他和皇甫惟明家族頗有淵源,深得信任。


    和苦逼的武令珣不同,人到中年的宇文寬,小日子過得相當舒坦。清河縣位於戰線後方,沒有被戰火波及,又因為運河而商業繁榮,宇文寬唯一的任務,就是通過運河往前線輸送物資。


    除此以外,他就跟土皇帝一般,日子過得懶散,沒什麽要忙的。


    至於貝州本地政務,那能有個啥啊,連個考核的部門都沒有!把軍務對付過去就行了,一切為了戰爭機器運轉。


    河北這邊就是個草台班子。


    這天一大早,宇文寬在宅院裏吃了頓很舒服的羊肉湯餅,便悠哉悠哉來到府衙辦公。


    結果剛剛坐定,就有個書吏急急忙忙的跑進簽押房,對宇文寬低聲說道:“使君,大事不妙了,河對岸糧倉出事了!”


    “確定是糧倉?”


    宇文寬立馬神經緊繃,整個人都從慵懶的狀態中脫離出來,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位書吏反問道。


    “使君,某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您還是去城頭看看吧。”


    書吏有些焦急的說道。


    在他看來,現在暫時還沒出大事,但是耽誤一下就很難說了。


    宇文寬不疑有他,跟著這位書吏走出府衙,走上城頭。


    他遙望對岸,卻是發現運河對岸的糧倉附近,成片成片的人群,亂糟糟一片。


    並且不斷有人向那邊聚集!


    而守衛糧倉的河北叛軍,則是依托糧倉外圍的木牆前麵列陣,隔著一層稀疏的木柵欄,阻擋那些人進入糧倉。


    雙方對峙著,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哪怕隔了一條河,宇文寬也能感覺到糧倉附近氣氛緊張到要爆炸了。


    這位書吏是出縣城辦事的時候看到的這一幕,想也沒想,便直接折返迴縣城向宇文寬稟告此事。


    不過宇文寬大體上還能沉得住氣。


    因為負責管理糧倉的機構,以及宿衛的軍隊,都是由幽州那邊的人在管。宇文寬雖然是貝州刺史,但是他隻負責為轉運糧草提供船隻,安排徭役等等。


    這些糧草他沒法支配,這些軍隊他也沒法調動。


    所以現在出了事,宇文寬既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也不知道該不該他站出來處理。


    “這些人都是什麽人?來貝州糧倉作甚?”


    宇文寬看到河對岸烏央烏央的龐大人群,還有大量的平板車,甚至是獨輪車,一臉疑惑問道。


    那位書吏無奈答道:“大概是周邊郡縣的百姓吧,推著車來此顯然是運糧的。”


    “可是本使君沒有發徭役讓他們來運糧啊!運糧不是都走漕運麽?


    推著車是做什麽?”


    聽到書吏的迴答,宇文寬震驚了。


    官府不挨家挨戶搜刮他們就已經是仁政了,得多大野心才會想從貝州的“天下北倉”裏麵搶食?


    宇文寬感覺這些人簡直不可理喻。


    不過他也不方便出城,於是就在城頭上靜靜觀察。宇文寬覺得,如果需要他出頭,糧倉的守將,會派人來求援的。


    該怎麽應對到時候再說,現在不妨靜觀其變。


    然而正當他稍稍放鬆精神的時候,河對岸糧倉那邊局勢大變!


    那些與人群對峙的糧倉守軍,在勸說無果後,也不知道是哪邊先動手的,他們居然開始屠戮與之對峙的百姓!


    而那些被糧倉守軍屠殺的百姓,也不是吃素的。這些人用手裏的釘耙,扁擔,木棍等物,跟糧倉守軍互相廝殺,甚至是直接搶奪兵器。


    可是這些人又豈能比得上訓練有素的河北邊軍,很快便被一邊倒的殺戮。戰線不斷往後退卻。


    很快場麵就混亂到不能看了!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宇文寬嚇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尖叫道。


    他滿臉驚恐的看向身邊的書吏,結果對方臉上也是一臉駭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宇文寬是幸運的,因為他隻需要在城樓上觀摩就行。但負責戍衛糧倉的守將尹子奇,要考慮的事情就很多了。


    此時此刻,尹子奇看著如同蝗蟲一樣撲過來,前赴後繼殺都殺不散的百姓,看著表麵上在向遠處推進,實則因為兵少而搖搖欲墜的防線,心已經沉到了穀底。


    一群博州人跑來貝州這邊的糧倉,還要開倉放糧,簡直莫名其妙!


    其中居然還有人出示了所謂的“票據”,落款是銀槍孝節軍。


    宣武鎮那邊軍隊開的票據,怎麽能到河北這邊的糧倉領糧食呢?


    尹子奇也沒想明白這些“暴民”到底是什麽腦迴路。


    當然了,聊城失守的消息還未傳來,他還不知道銀槍孝節軍已經殺到大門口了。


    “放箭,射死他們。”


    看到糧倉守軍並未將那些“暴民”打散,尹子奇對身邊的親兵下令道。


    他決定用殺招!


    親兵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去傳令。


    尹子奇瞪了他一眼,低聲嗬斥道:“這些人都是暴民,不殺不足以震懾宵小,殺!”


    “尹將軍,我們的人也在下麵啊?”


    親兵有些遲疑問道。


    “顧不得了!去傳令!”


    尹子奇麵目猙獰嘶吼道。


    “得令!”


    親兵領命而去。


    很快,站在木柵欄上的弩手,就舉著角弓弩對下麵討糧的百姓亂射了。這些弩箭沒什麽準頭可言,射到誰那就誰倒黴。其中不乏誤傷。


    “快跑啊!”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在人群中炸開。


    本來還在跟河北賊軍拚殺的百姓,鼓著的那口氣瞬間就崩了,立刻轉身就跑。


    也顧不上丟得到處都是的平板車,和倒在地上哀嚎的同鄉了。


    滿地的屍體,血水染紅了地麵,匯聚成一條又一條溝壑。從博州各地趕來的百姓,像是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跑,向遠離糧倉的南麵而去。


    守衛糧倉的河北叛軍也沒有追擊,他們一個個都心有餘悸的縮迴到木柵欄附近,喘著粗氣。


    剛才的局麵,當真是兇險異常,蟻多咬死象的道理,隻有親身經曆過類似的事情,才會明白。


    很多時候,人數就代表了實力,至少是實力的一部分。


    看到討糧的百姓已經退走,尹子奇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他摘下頭盔,卻發現裏麵已經被汗水打濕,像是洗過頭一般。


    甚至額頭和脖子上都是汗水。


    下麵的糧倉守軍很艱難,他也不輕鬆。


    “你們誰看到了,剛才是哪個先動手的?”


    尹子奇對著身邊的親兵隊大吼了一句!


    他心頭火起,深恨手下丘八不懂得處理這樣的事情。


    隻可惜無人迴答,那時候衝擊糧倉的人太多了。這些博州百姓遠的走了一百裏,近的也走了五十裏。讓他們空著手迴去,神仙也做不到。


    更有很多本地大戶自家糧倉都空了,不從貝州北倉要糧,他們迴去就會餓死!


    推搡的時候動粗,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現在已經很難探尋究竟是誰先動的手,反正流血事件已經發生,再也無法挽迴了。


    “去跟宇文寬說,派人把糧倉附近的屍體收拾一下。這麽熱的天,要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臭氣熏天的!”


    尹子奇皺著眉頭對身邊的親兵吩咐了一句。


    ……


    方重勇領著銀槍孝節軍,早上從清平縣向北進軍,到了傍晚的時候,便已經到了距離清河縣不到十裏地的一片樹林旁邊。


    在前麵負責管理斥候的車光倩策馬來到方重勇身邊,抱拳行禮道:“節帥,很多博州的百姓,在前方樹林中歇息,似乎是在等我們。”


    “果然還是有人來得早啊。”


    方重勇忍不住歎了口氣,頓時感覺自己是一個心如鐵石之人。


    他事前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幕,最後果然還是發生了。


    為什麽會有百姓比方重勇他們走得快呢?


    因為這些人是馬不停蹄的趕路。


    那麽他們為什麽要馬不停蹄的趕路呢?


    因為哪怕是貝州,哪怕是天下北庫,這些糧食也經不起如此多的博州百姓一車一車的去運。


    最後,一定是去晚了的人拿不到!


    所以一定要趁早。


    但是這些人不知道的是,銀槍孝節軍在抵達了博州清平縣後,方重勇命所有人休息了三個時辰,吃飽喝足後再出發的。


    如此一來,他們抵達貝州的時間,便比大部分博州百姓都要晚一些。


    “帶路吧,本節帥去看看他們。”


    方重勇對車光倩吩咐了一句,翻身下馬,朝著樹林中的人群走去。


    “鄉親們,某是宣武軍節度使方清,是我們來晚了,讓你們受苦了!”


    方重勇領著一眾銀槍孝節軍的將領來到人群那邊,就大喊了一句。


    “方節帥來了!”


    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


    “方節帥!”


    “是方節帥!”


    “方節帥終於來了啊!”


    有人嚎啕大哭,泣不成聲。有人仰天長嘯,如孤狼嚎喪。


    “方節帥,貝州糧倉的守軍不肯開倉,還舉著刀殺我們!


    方節帥,到底開不開倉啊!還放不放糧啊!”


    人群中有人大聲質問道。


    “天下承平之時,河北百姓苦!”


    方重勇頓了一下,繼續高喊道:“天下戰亂之時,還是河北百姓苦!公道何在?”


    “李琬不給你們開倉,皇甫惟明不給你們開倉。


    方某不才,他們不開,某用刀給你們開!”


    方重勇拔出疾風幻影刀,揚天高唿道:“踏平清河,開倉放糧!”


    “開倉放糧!”


    “開倉放糧!”


    “開倉放糧!”


    方重勇麾下將校士卒,都開始齊聲高唿。


    跟著,樹林中的百姓,也跟著一起喊了起來。


    等喊聲停下來後,方重勇又舉著鐵喇叭對人群喊道:“父老鄉親們,等會我們會對付糧倉守軍,你們跟在我們隊伍後麵就行了!”


    “踏平清河,開倉放糧!”


    方重勇身旁的車光倩高喊了一句,所有人的血液都開始沸騰起來了。


    “傳我軍令,前鋒軍破陣,殺!”


    方重勇對何昌期交代了一句,後者立刻翻身上馬,帶著先鋒唿啦啦一片騎兵。天邊的夕陽,將雲彩染得血紅血紅的!


    襯托著他們的背影,有一絲蒼涼悲壯。


    藏在樹林中的百姓,也都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跟著銀槍孝節軍的隊伍一起行軍,向北而去。與前鋒軍拉開了距離。


    他們當中不少人衣服上都沾著血跡,之前經曆過什麽事情,已經無須贅言。


    行軍的時候,車光倩策馬來到方重勇身邊,低聲詢問道:“節帥,他們為什麽要這麽急切的來到貝州清河,為什麽不等我們一起呢?”


    方重勇本來想用“烏合之眾”四個字來概括的,但想想自己在其中不動聲色的引導,最後化為一聲歎息。


    “世道紛繁複雜,很多看起來誘人的東西,最後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可惜隻有很少的人可以看透這個道理。


    大部分人,都是盲從,反正別人這麽走,我也跟著一起走。


    他們常常難以辨別是非善惡。”


    方重勇換了個角度,跟車光倩解釋道。


    自皇甫惟明在河北起兵,亂世便已經拉開了序幕。多說無益,能活下來的就很不容易了。


    幾裏地很快就走到了,此刻何昌期已經領著先頭部隊殺進了糧倉。


    然而令人詫異的是,跟在何昌期他們後麵的,居然不是方重勇所在的中軍,而是那些白天與糧倉守軍交戰的百姓!


    糧倉的規模極大,除了不是用磚石修建城牆,隻有一座木牆。同時開的門很多,方便運糧外,其規模一點也不弱於一座普通縣城!


    何昌期帶人衝破柵欄,燒毀了一座木門後,那些白天殺紅了眼的百姓,就跟著他們一起殺進了糧倉內部。


    一開始戰鬥就進入了白熱化!


    與之相反的是,為了避免誤傷,方重勇勒令大部隊不許進倉,熄滅火把,在外圍待命。一旦何昌期打信號,他們便會前往接應。


    車光倩一臉駭然的看著方重勇,如果說對方連這一步都算到了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還不明白麽,這些人已經無路可走了。你認為他們搶了貝州的糧倉,皇甫惟明會放過他們,當做無事發生麽?”


    方重勇幽幽一歎,繼續說道:


    “無論這一波攻打糧倉是否成功,河北叛軍跟博州百姓,都已經結成了死仇,不死不休了,毫無迴轉餘地的那種。


    這時候不上,難道等到別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再上麽?


    再說了,不親自衝糧倉,萬一何昌期派人一把火把糧倉燒了怎麽辦?


    百姓之中不少人都是在軍中服役過的,他們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節帥,大爭之世,還真是毫不留情啊。”


    車光倩忍不住唏噓感慨道,哪怕他是當事人,也參與了蠱惑百姓去貝州討糧,同樣感覺這世道已經徹底亂起來了。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方重勇麵色平靜的吐出八個字,目光看著殺聲震天的糧倉,視野中已經有河北叛軍的士兵逃出糧倉大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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