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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輪迴沒了。


    盤古死了。


    神祇退了。


    短暫的黑夜也過去了。


    整個宇宙好像與黑夜之前沒有任何變化,可冥冥中又好像變化了很多。


    有關荒域的傳言,實在太多。


    比如那一位由見愁大尊親手立碑的紫微聖君謝不臣;比如那身份神秘擅長製夢的天姥夢老人;又比如,那正邪難辨、毀譽參半的見愁大尊……


    “毀”是因為上墟風傳,是她毀去了全界的輪迴,連盤古大尊真正的隕落都與她脫不開幹係,罵名無數;“譽”是因為那超絕的戰力,神祇們縱然強大,可一則輪迴已滅,二則盤古已死,三則鬥不過見愁,便也熄了那重宰宇宙的野心。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鬥不過。


    這一點,張湯心底是很清楚的。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此方宇宙最新的大尊身後,看她一點一點拂去了那墓碑之上覆蓋的塵土。


    “見愁之墓”四個字便落在碑上。


    而調轉視線向周遭望去,便可看見在這一座墓碑後麵,還有無數相似的墳墓,每一座墓碑上都刻著一樣的名字。


    輪迴覆滅後,元始界極域中那一批鬼修,便成了名副其實的“末代鬼修”。但荒域大戰也打破了上墟與下界的禁製,連“飛升”這迴事都不存在了,畢竟所謂的“仙”其實不過修為更高一些的修士罷了。所以鬼修也就成了萬修中的一類,並不見得有什麽不同之處。


    “我至今想起來,都很好奇。”見愁凝視著那墓碑,卻是頭也不迴地問身後的張湯,“張大人,你說我當年分明是請你在荒域降臨的時候,便立刻毀滅鬼斧,可為什麽最後竟晚了那麽多?”


    張湯兩手揣袖子裏,眼皮都懶得掀一下,波瀾不驚道:“晚便晚了些,本官行事向來慢些,妥帖。”


    妥帖……


    見愁真是要被氣笑了,隻道:“當真不是在聽到我自稱要取代盤古、成為新的大尊之後,才決定動手?”


    張湯半點不心虛:“自然不是。你成為大尊,卻與本官沒什麽關係。”


    見愁終於是不想搭理這死人臉了。


    反正她雖毀譽參半,可“我”道傳揚,又兼到底算個大尊,張湯這昔日大夏的酷吏、極域的閻君,縱然沒了官兒當,可卻因著昔日與她的關係,在這上墟中擁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這還叫“沒什麽關係”!


    “盤古大尊沉睡後,九頭鳥尚且為複活祂費盡心機。”她歎了一聲,頓了頓,才道,“我琢磨著,若換了我有一日落入盤古這境地,張大人恐怕隻會在我的墳堆裏建上一座刑堂,用來審犯人。”


    張湯那寡淡的目光抬起來,在這一顆滿布著墳塚的荒星上掃了一圈,搖了搖頭,竟然道:“瘮得慌。”


    “……”


    見愁終於沒忍住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我倒是頭迴聽見,竟有人嫌棄我的墳場,且還是個剝皮酷吏。”


    張湯垂眸注視著她,隻平淡道:“每一座墳墓掘開,裏頭都躺著一樣的人,不瘮得慌嗎?其實你既能從亂流中悟出一切的可能,便該能找到真正能殺盤古的那個你。換言之,此刻躺在每一座墳墓下的你,都能免於一死。隻要你提前讓這個你出手。但如今站在這裏的,隻有一個你。”


    “那又能怎樣?”見愁搖了搖頭,“殺盤古不過其一,我更需要的是那滴心火。一滴心火一滴星火。沒有它如何重燃宇宙?那幫神祇又不是傻子。”


    她說著,竟笑了一聲。


    想起的隻是當年那一顆想要變成那天上星辰的石頭。


    這一時目光渺渺,便投向了蒼穹。


    星空裏,一片璀璨。


    “一切我成為一個我時,所有我的記憶都熔鑄到了一起,不僅僅是我擁有了一切我的記憶,實是一切我都擁有了一切我的記憶。每個我都一模一樣,全是一潭死水……”


    “已知的人生有什麽樂趣呢?”


    “世間不需要有這麽多一樣無趣的我,或者說,我不想要。”


    張湯微微蹙眉:“可眼下躺在此地的,還有一個早早被你殺了,連你也不知其未來的你。”


    無須他將下麵的話言明,見愁便已知道他實際想說的是什麽:既然還有一種未知的可能,那這所有死去的她,便未必是一潭死水。換言之,她們未必一定要死。


    可見愁並未解釋一句。


    她隻是笑了一笑,反問張湯:“那張大人覺得,此刻站在你麵前的,是我,還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呢?”


    張湯一怔,終是恍然了。


    他向來寡淡冷肅的一張臉上,於是難得掛上了一點淡極的笑。


    不是“我”,也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記憶才是人生。


    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見愁,也是所有見愁;是一個“我”,也是一切“我”。


    見愁看著他,終忍不住道一句:“張大人笑起來,也是很好看的。”


    張湯那一點笑意立刻就沒了。


    他冷冷地看了見愁一眼,又恢複成那死人臉的模樣,扔下一條消息便走:“崖山那頭有事尋你,走之前且去看上一眼吧。”


    見愁眉梢微微一挑,懶得同他計較。


    待其走後,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凝望著這一座立得最早的墓碑。這裏麵躺著的她,並未與她融合過哪怕一次,所以她已經消散的記憶便成為她唯一的未知。


    可她卻能想到更多更多的未知。


    這是否意味著一個全新的可能性?


    也許走出此方宇宙,將在外麵遇到一個全新的、超出她所有認知的世界,能顛覆既有的一切規則,將這唯一的未知,變成無限的可能?


    又是一年左三千小會。


    自打上墟與下界的禁製破開以後,自元始界飛升上去的大能修士們便時不時迴來串個門。


    什麽扶道山人啊、鄭邀啊、八極道尊啊……


    這也就算了。


    更可怕的是綠葉老祖還迴來串門,偶爾還帶個拖油瓶似的黛黛。


    見愁在返迴崖山的道中,看見了許多舊日相熟的麵孔:王卻,吳端,夏侯赦,陸香冷……


    有的人修為漲了,有的人還是原樣。


    有的人養好了傷,有的人又添了新傷。


    她隻從這十九洲的上空一掠而過,便落在了崖山道上,順著往日最熟悉的道路,前往攬月殿。


    扶道山人並不常迴來了,昔日的掌門鄭邀總抱怨他不知怎麽就跟和尚們混到了一起去。


    但見愁卻不很在意。


    她到攬月殿時,正是子夜。


    殿中隻有方小邪一人,見她迴來,便從那能俯瞰九頭江的窗沿上跳下來,喚了一聲:“見愁師伯。”


    見愁便問:“何事?”


    方小邪抬手一翻,竟是一隻不大的匣子出現在掌中,他沒說話,隻將其翻給見愁看。


    打開後,空空如也。


    裏麵原本放著的東西竟然不見了!


    “怎麽會……”


    直到從攬月殿中走出來,見愁也不很想的通,於是隻向周遭散開自己的一切感知,卻搜尋不到那物半分蹤跡。


    在半山那石亭裏默立良久,她想,既是要走了,正該上去看看。


    於是身形乘風,披月而上。


    還鞘頂上,崖山劍依舊。


    在曲正風之後,已太久沒人能拔i出這柄劍了。


    她落在這削平的山巔上,隻將一方矮矮的石頭作幾案,拎了一壺酒出來,擺上兩隻杯盞,麵對著這一柄隻露出劍鞘的崖山巨劍,坐了下來。


    為自己斟滿酒。


    也為放在自己對麵的那一隻杯盞斟滿酒。


    見愁端起來便喝了一杯。


    對麵的位置,依舊空空蕩蕩。斟滿的酒盞放在那頭,隻映著山月的清輝。


    她於是想,這該是最後一次陪劍皇喝酒了。


    一杯接著一杯。


    酒香傳出去很遠。


    夜裏頭有酒鬼聞著了,那靈敏至極的酒糟鼻,循著味兒就來了。是個鶴發童顏的紅臉老頭兒,見了見愁簡直驚喜得厲害:“大尊竟然一個人在這兒喝酒?”


    見愁一眼就認出來,這老頭兒便是命長得嚇人、號稱近乎全知的智障,不,咳,智林叟。


    曲正風生前與他關係很是不錯。


    這些年她雖極少現身,但智林叟卻常來找她,美其名曰為她列傳。她倒不在意傳不傳的,隻看在昔年曲正風的麵子上,同他敘話幾句。不過這一位麽,每迴總要趁機厚著臉皮從崖山順點酒迴去。


    一來二去,便算熟了。


    簡直不用招唿,智林叟便在見愁身邊坐了下來,倒很注意地沒坐她對麵,直接便打聽起來:“老頭兒我聽說你們崖山出了件怪事,丟了東西,還是丟了您的東西?”


    見愁便道:“有顆心放匣子裏,不見了。”


    心?


    智林叟話雖說著,但眼睛已直勾勾地盯著見愁指間的杯盞了,想也不想便接話:“好端端的,怎麽會丟?難道竟有人敢偷大尊的心?”


    這話說得……


    見愁心裏方才還有幾分悵惘,智林叟這一句竟將她逗笑了。


    隻是她也懶得去糾正那到底是誰的心,照舊喝酒。


    智林叟看著她這般模樣,便忍不住想起當年昆吾雲海上的那一幕,一時竟忘了要酒喝,隻想起她在這近千年裏做的事來。


    滅盡輪迴,成了大尊後,她便一心傳道。


    “我”道如今已成為了顯道,常與那些叫囂著要重建輪迴的修士們論戰辯道,遇到頑固的,真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至於神祇一族,她卻全不理會。


    神祇與人族發生爭端也好,人族與人族發生爭端也好,從不見她有插手的時候。


    旁人不免以此質疑見愁。


    見愁卻隻迴答:都是爭端,有何區別?壓得下一件,壓不下一切。


    但最近他同崖山幾位老朋友喝酒,竟聽人說她或許會走。


    智林叟並不很理解這個“走”字意味著什麽。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道:“說來,上迴老頭兒問滅輪迴的事,大尊還沒迴答。”


    見愁有些頭疼,想自己決定離開此界到底是個明智的決定,未必全是為了與傅朝生的約定,智林叟的聒噪也絕對能成為頭等原因。


    她心底歎了一口氣。


    想了想,終是迴答了他:“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有時候是人被世界改變,但有時候人也可以改變世界。強者有為有不為,我隻是選擇了前者而已。成王敗寇,成了,錯的也是對的;敗了,對的也是錯的。所以問我對或者錯,不如去今後漫漫的時間。一切都會有答案。”


    至於旁人,非議便非議吧。


    “那、那盤古……”


    智林叟又想起大家暗中傳的流言,比如,見愁曾說過要“殺盤古”這樣的話。


    他想自己既要為見愁立個傳,這些事總該要了解清楚的吧?


    見愁的神情,便變得有些沉默起來:“殺盤古的人,我確能算上半個。祂率人族遷徙此界,護得全族周全,人皆將其視作神明。可祂原本也隻是凡人罷了。今者是神明,一念之差便可能是邪魔。今日我雖送祂隕落,焉知他日我不是另一個盤古?”


    人都是會變的。


    誰也不敢說自己永遠正確。


    世間的所有事情潮落潮起,如今她代替了盤古,在輪迴之後創立“我”道,將來也一定會有人代替她,在“我”道之外另僻別道。如此循環往複,隻要這世間的存在還未毀滅,如此的更迭便永不會停歇。


    舊的永遠被新的取代。


    曾經的對也會變成如今的錯。


    見愁對這些事,實在看得很開,一如在過去的這些年裏,她始終隻保持著中立的裁決者的姿態,在荒域大戰之後,便再也沒有真正參與過爭端。


    智林叟聽了個半懂不懂。


    但這一切其實都不重要。


    他的心思終於還是重新迴到了酒上,眼巴巴望了半天也沒見見愁跟往常一般主動叫他喝酒,他隻好覥著臉湊上去:“咳,你今天喝的這酒,聞上去挺香啊!酒杯看上去也很別致!”


    看上去,酒就是一般的酒,酒液是深深的墨綠;酒杯也是一般的酒杯,透著點暗暗的紅。


    見愁都不用聽智林叟後麵的話,隻聽他那一聲咳嗽,便知道他要說什麽。


    換了往常,她早給對方倒上了。


    但今日,她卻搖了搖頭,放下已經空了的酒盞,道:“今天這杯酒,你喝不動。”


    智林叟頓時氣得瞪眼:“瞎說,老頭兒我酒量得用海水量!沒有我喝不動的!真是,成了大尊之後越發目中無人,我、我好歹當年還在小會時給你排過名呢!”


    得,倚老賣老的來了。


    見他真要喝,又想自己說了他怕也不信,見愁便手一伸,在虛空裏一握,憑空握出隻暗紅色的酒盞來。


    智林叟連看都沒看清這到底是什麽術法。


    接著,見愁便已拎了旁邊那壺酒,給他滿上了。


    智林叟聞著那酒香,便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不已,真是半分也等不得了,連忙伸了手去端。


    “咦?”


    一隻手探過去端那酒盞,竟端不動。


    整隻酒盞就跟長在了石台上一樣!


    他頓時看了見愁一眼,一副了然的模樣:“哦,專整老人家是吧?”


    智林叟這一迴換了兩隻手:“我端!”


    沒端動。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


    他連自己身上的靈力都用上了,憋得原本就很紅的一張臉都要滴出血來,那酒盞依舊紋絲不動!


    智林叟生氣了:“嫌我誆了你們崖山太多酒,現在故意不給我喝是不是?你信不信惹急了我,我、我迴去就把你瞎寫一通,讓你遺臭萬年!”


    見愁渾然沒將這威脅放在眼中,隻是垂了眸,將這一盞智林叟無論如何也端不起來的酒盞端了起來,淡淡道:“孤獨釀酒,赤誠為盞……”


    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飲之。


    赤誠之盞雖輕,孤獨之酒卻重。


    智林叟端不起來,實在太正常了。


    她抬手仰頭,已將這杯中酒飲盡。


    待酒盞重新放下,鋪滿了月華的眼底,便添上了幾分寂寥。


    見愁起身,身形便要沒入夜色之中。


    智林叟想起先前聽見的傳聞,望著她背影,脫口便問:“大尊要走去何處?”


    見愁頭也不迴,灑然道:“不知道。”


    智林叟怔了一怔,又忍不住望向石台,在見愁方才所在位置的對麵,還放著滿滿一盞酒呢,他又問:“你走了,那這杯酒怎麽辦?”


    見愁便答:“留給後來人吧。”


    聲音落時,人已在星天外。


    如同當時一意向著宇宙最邊緣處去的傅朝生,此刻的見愁,也踏著這璀璨的星河,向未知去。


    也許踏出去便是盤古的故國,又也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也許她能再次見著傅朝生,又也許就此迷失於未知之中。


    未知總意味著危險。


    但對此刻的見愁來說,一切一切的不確定,都意味著新的可能性,意味著一場無法被她預料的冒險。


    崖山的風與月,都留在了身後。


    也包括那還鞘頂,崖山劍。


    在很久很久的以後,會有無數或平庸或天才的修士在來到崖山時,登臨還鞘頂,試圖端起這一杯酒。


    但一如巋然立於還鞘頂上的崖山劍一般。


    在極長的一段時間裏,再沒有人能端起這一盞酒。


    後世人遂將見愁大尊這最後的飲酒處,喚作“澆愁台”,那再未有人端起過的一盞酒,則謂之“見愁酒”。


    一如見愁臨去時言——


    永待後來人。


    這一天,智林叟氣唿唿地迴到了自家閣中,隻恨自己端不起那杯酒,便把前陣子從崖山順來的酒都開出來喝。


    喝了個飽。


    醉裏隻發誓要在那《見愁大尊本紀》裏使勁兒抹黑見愁!


    下頭為他奉筆的小童嚇了個瑟瑟發抖,但依舊止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他們都說大尊走了,不在此界了,是真的嗎?”


    “瞎說!”


    智林叟搖搖晃晃,一把把小童手中的筆抓到自己手裏,站到案前那鋪開的宣紙前,口中還一陣嚷嚷。


    “她沒走,還在呢!”


    小童傻眼。


    智林叟打了個酒嗝,已是醉意熏然,隻揚著那蘸了墨的筆,半誦半吟,念叨著什麽,在那宣紙上頭筆走龍蛇,一陣亂畫。


    然後“啪”地將筆一摔,扔在案上。


    他還抱著酒壇子,抬手一指,道:“你看,在那兒!”


    小童愣愣地湊上去看,案上攤開的書冊已寫了大半,頂頭是“見愁大尊本紀”六個字。


    宣紙上的那幾行字,卻帶了點醉意。


    他仔細辨認,卻是——


    在此界,在彼界,在塵世內,在傳說裏,在天下一切如履薄冰、勇猛精進之心!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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