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夕抬起頭,就看到了龐倩怒氣衝衝的臉,她的身後不遠處,是推著自行車的謝益,而龐倩的那輛自行車,卻是倒在地上。

    顯然,她連車都沒停穩,就著急地跑了過來。

    顧銘夕心裏有一瞬間的驚慌,繼而又變成了焦躁,他站起來走開去,想起自己書包沒拿,又折了迴來。

    龐倩眼疾手快,已經把他的書包拎起來抱在懷裏,還退後了兩步,兩隻眼睛兇巴巴地瞪著顧銘夕。

    顧銘夕動了動肩膀,他穿著短袖襯衫,襯衫的袖子晃了一下,他說:“把書包給我。”

    “不給!”龐倩看著他,又看看邊上的生蠔和小珠,心裏有點怕,但嗓門倒不小,“你在這裏幹嗎?放學了你幹嗎不迴家?今天老師留很多作業,你是不是一個字都沒寫?顧銘夕,你居然還抽煙!”

    “我……”顧銘夕想說他沒抽煙,又覺得解釋了也沒什麽意思,他別開頭,說,“我的事和你無關。”

    龐倩傻了,眼眶迅速地紅了起來。邊上的人都在看他們熱鬧,以為是學生小情侶吵架,謝益停好車也走了過來,看看龐倩,又看看顧銘夕,說:“顧銘夕,螃蟹這些天很擔心你,你這是在幹嗎呀。”

    顧銘夕冷冷地看著謝益,說:“我說了,我的事和你們無關。”

    “顧銘夕。”龐倩突然叫他,顧銘夕的視線落到她臉上,龐倩說,“馬上就要期末考了。”

    “那又怎樣。”顧銘夕的眼神冷冰冰的,令龐倩覺得陌生,“每個學期都有期末考,很稀奇麽。”

    龐倩說:“你知道的呀,這次考試是下學期分班的依據,我們要文理分科了,每一科隻有一個快班。我想進理科快班,想繼續做你同桌。但是你要是再這樣子下去,你都要進不了快班了!”

    顧銘夕垂下眼睛,良久,開口:“快班慢班,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東西了。”

    謝益難以置信地看著顧銘夕,龐倩眼睛已經濕了,她的手指緊緊地摳著顧銘夕的書包,語音顫抖:“顧銘夕,你到底怎麽了呀,你幹嗎突然不好好念書了?你不想考大學了嗎?”

    “……”

    “明天還有物理單元測驗。”龐倩努力地笑了一下,“顧銘夕,早點迴家吧,很晚了,還得寫作業呢。”

    顧銘夕盯著她,說:“寫不寫作業,迴不迴家我自己會考慮,不用你操心。”

    他從來沒有這樣子對龐倩說過話,龐

    倩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已經忍他很久了。

    她咬著牙說:“好,你說的,你別後悔。”

    龐倩說完,抱著顧銘夕的書包就跑迴了自行車邊,扶起車一腳跨上,書包往背上一甩,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顧銘夕和謝益還沒反應過來,龐倩已經一溜煙地騎走了。

    謝益愣了一會兒,迴頭看了顧銘夕一眼,見他眼裏滿是擔心,謝益歎口氣,說:“我去追她,你放心,我會送她迴去的。”

    顧銘夕不吭聲。

    謝益騎上了車,又迴頭看了顧銘夕一眼。他的眼神很清澈,很坦蕩,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鄙視和怨忿,也沒有一點一滴的憐憫和同情。

    那是一抹友善的目光,無端的令顧銘夕心裏產生了一絲愧疚。連麵對李涵時,他都沒有覺得愧疚,可是現在,他心裏有一種悔恨的情緒在滋生。但他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謝益就是這麽自由自在的一個人啊,他顧銘夕如今依著自己的意願在生活,不想迴家,就不迴家,不想複習,就不複習,不想練畫,就去網吧,這是多麽快樂、多麽瀟灑的生活。

    可是,為什麽心裏又會覺得那麽苦澀呢?

    謝益已經收迴了視線,騎車離開,顧銘夕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想的是,謝益一定要追上龐倩,把她平安地送迴家。

    燒烤攤上的客人看完了熱鬧,又嘰嘰喳喳地迴複到了自己的聊天中。顧銘夕的書包沒了,他不知自己該走該留,蛤蜊湊到他身邊,好奇地問:“小顧,剛才那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

    小珠問道:“小顧,你是不是和你女朋友吵架了?還有,剛才那個男孩是誰呀,長得好漂亮。”

    “漂亮個屁。”生蠔聽女朋友讚美其他男孩,心裏不樂意,“那家夥長得油頭粉麵的,哪裏有我們小顧帥氣。”

    蛤蜊連連附和:“我也覺得是小顧比較帥,還有,小顧的女朋友長得也滿可愛的。”

    鯊魚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身後,兩隻大手啪啪地往蛤蜊和生蠔後腦勺扇去:“很空是不是?烤架不管啦?老子發你們工資是叫你們來聊天的嗎?!”

    生蠔和蛤蜊灰溜溜地迴了烤架旁,鯊魚又往顧銘夕後腦勺上招唿了一下,“啪”的一聲,顧銘夕疼得臉都皺了,這是鯊魚頭一迴打他,他拎起顧銘夕的後衣領,說:“你小子跟老子走一趟,老子有話問你。”

    鯊魚是本地人,和母親一起住在附近一幢三層自建小民居裏,他和母親住

    在三樓,二樓的房間就讓蛤蜊和生蠔住。

    家裏晚上沒人,鯊魚揪著顧銘夕的領子把他推進門,啪一聲,又給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子。鯊魚力氣大,顧銘夕差點站不穩,踉蹌了幾步才站住了身子。

    他迴頭看鯊魚,眼神有點委屈。鯊魚正開了燈,狠狠地甩上了門。他銅鈴般的眼睛瞪著顧銘夕,語氣嚴厲:“坐下!”

    顧銘夕沒有反抗,在椅子上坐下了。

    鯊魚拉了把椅子過來,和他麵對麵坐下,說:“剛才的事我都看見了,我故意不出麵,小孩,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麽迴事?”

    “……”顧銘夕垂著頭,他穿著人字拖,兩隻腳的腳趾又習慣性地抵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要怎麽和鯊魚說,如果要從頭說起,那得說幾個小時吧。

    鯊魚像是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他點起一支煙,沉聲說:“老子今天有的是時間,你不說清楚,老子是不會放你走的。”

    顧銘夕抬頭看他,突然問:“鯊魚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認識我,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到你的燒烤店來找工作,你會要我麽?”

    “找什麽工作?串肉串,烤雞翅膀啊?開什麽玩笑!”

    鯊魚冷笑幾聲,“小孩,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你丟了兩條胳膊,覺得自己挺慘的,是吧?我告訴你,我從小到大最好的兄弟,19歲那年,因為一場群架,被人捅死了。”

    他手指一個方向,“就在重機廠三巷那邊。那年他大一,是我們一群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那場群架我也不知道是怎麽起來的,總之就是很莫名其妙,他就那麽死了。你知道死了是什麽意思嗎?就是沒了,什麽都沒了!現在都快十年了,老子也就是每年清明去給他燒支煙,倒杯酒。小孩,我看到你,我就想到他。我那兄弟樣子很帥,腦袋又聰明,但是他就那麽沒了。我現在是覺得,人活一輩子,命真是最重要的,隻要活著,怎麽都好說。至於你是活得好還是活得孬,這就得看你的本事啦。你還在上學,就算沒胳膊,我看你穿衣服也曉得你家境不差,你是用腳趾頭還是用屁股想的,要來我燒烤店找工作?這是你的理想啊?你就這點兒出息?和蛤蜊、生蠔這種小混蛋去比?你千萬不要和我說什麽‘你連給人燒烤都烤不了,還能做什麽工作’這種鬼話!他媽的都是放屁!艾瑪老子說得嘴都幹了。”

    鯊魚去廚房冰箱拿來一瓶冰啤酒,一罐冰可樂,用

    牙咬開了啤酒瓶蓋,又從一個紙箱裏扒拉出一大包吸管,拆了一根插//進可樂裏,放到顧銘夕麵前。

    鯊魚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啤酒,打了個酒嗝後,說:“小孩,你搞搞清楚,你要是不念書,的確就是什麽都做不了了,連給人烤串雞翅膀人家都嫌棄你用的是臭腳丫。但你要是把書念好了,你就能坐辦公室啊,能用電腦,打電話都是講英文,分分鍾有一群下屬幫你做事。你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啊?”

    “我明白,可是……”顧銘夕側頭看到自己的空袖子,“可是我覺得,我就算把書念得很好,我也很難找一份好工作。”

    “你又沒試過,你怎麽知道呢?”

    “鯊魚哥。”顧銘夕歎了口氣,“我是不是沒和你說過我家裏的情況?”

    “沒有。老子說了今天有的是時間,來來來,你講。”

    顧銘夕沉吟了一下,對鯊魚說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包括父親的出軌,父母的吵架,父親的以他為恥,還有他心心念念的想再生一個健康孩子的願望。

    他還說到了龐倩,鯊魚迴憶起之前見到的那個女孩,紮著一把馬尾辮,長著一張稚嫩的臉,瞪著顧銘夕時,眼看著就要哭了,最後又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淚。

    顧銘夕說了很久很久,語調一直平靜,說完以後,他看著鯊魚,說:“鯊魚哥,我以前從來都不覺得我有哪裏丟人的,雖然我爸爸一直都覺得我給他丟臉,但我真的沒有這麽想過。可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我……我大概,是和你們不大一樣。就算我把書念得很好,也改變不了別人看我的眼光。我就覺得讀書越來越沒意思,覺得以後就算考個好大學,也沒什麽大意義。”

    他沉默下來,鯊魚也一直沒說話。

    兩個人一起默了幾分鍾後,鯊魚說:“你才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啊?你才知道你少了兩條胳膊嗎?那你現在知道了,更應該想想該怎麽辦啊!要不然呢?日子不過啦?小孩,你再不抓緊點兒,別說以後考不上大學,去賣西瓜都賣不了!還有啊,你那個小女朋友,都要被那個小白臉兒拐跑啦!”

    顧銘夕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敢說你不喜歡她?”

    “但是她不喜歡我!”

    “小孩,唉……”鯊魚歎口氣,拍拍顧銘夕的肩,“走了,哥送你迴家,你自己迴去好好想想吧。哥不是不讓你再來哥這兒玩,暑假裏你盡管來,隻是這個月期末考前,哥

    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

    ********

    顧銘夕背上空空地迴了家,李涵問:“你的書包呢?”

    顧銘夕說:“在學校把作業都做了,就懶得拿迴來了。”

    半小時後,他偷偷地在客廳給龐倩家裏打電話,電話是龐水生接的,顧銘夕說:“叔叔,能讓龐倩接一下電話嗎?”

    龐水生喊了幾嗓子,罵罵咧咧地迴來說:“臭丫頭在發瘋呢,死活不來接電話。”

    顧銘夕:“哦,那算了,沒事,明天我去學校找她好了。”

    第二天,顧銘夕光一個人去了學校,走進教室時,就看到龐倩坐在課桌前讀英語。

    顧銘夕走到她身邊坐下,他的桌上空空的,抽屜裏也空空的,他彎下腰四處找了一下,連教室後排的垃圾桶都去瞄過了,迴來以後,他低聲叫她:“龐龐。”

    龐倩扭開頭,不理他。

    顧銘夕問:“我的書包呢?”

    “……”

    “龐龐……”

    “你不是說你的事和我無關麽,來問我要什麽書包。”龐倩翻個大白眼:“你的書包我已經丟了。”

    顧銘夕睜大眼:“丟了?”

    “丟了。”龐倩衝著他揚起下巴,“你不是不想念書了麽,還要書包做什麽!你再去那個燒烤店啊,再去抽煙啊,再去和那些女孩子玩啊!”

    “我沒抽煙。”顧銘夕沉聲說,“我哪裏有和什麽女孩子玩啊。”

    “你別以為我沒看見!”龐倩咬牙切齒,“我看到你和那個女孩在說笑,她還遞煙給你抽。”

    “我真的沒抽煙,一支都沒抽過。”顧銘夕解釋著,“龐龐,我知道你沒把書包丟掉,書包呢?”

    “就是丟了。”

    “……”顧銘夕使出了殺手鐧,“那我走了,書包都沒有,我還上什麽課。”

    他真的站起身要走,龐倩急了,一把就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把顧銘夕拽了迴來。

    顧銘夕重新坐下,迴頭看她,抿著嘴唇不說話。

    龐倩說:“你答應我,好好上課。”

    他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好好考試。”

    “嗯。”

    “以後咱倆考一個大學,以前就說好了的。”

    他心裏一動,重重地點頭

    。

    “不能再抽煙。”

    顧銘夕歎氣:“我真的沒有抽過煙。”

    龐倩嗤之以鼻:“誰信你啊,你不知道你衣服上煙味有多濃嗎?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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