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光透過窗簾照進龐倩房裏時,顧銘夕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他心裏有事,又是在陌生房間,肯定睡不好,幹脆鑽出了被窩,看看龐倩床頭櫃上的鬧鍾,才6點半。女孩兒在床上裹著被子睡得很香,發著輕微的鼾聲,她背對著顧銘夕,他隻能看到她散了一枕頭的黑發。

    天氣那麽冷,又是放假,顧銘夕知道龐倩愛賴床,他不想吵到她,腳趾夾起睡衣褲甩到肩上,臉頰和肩膀夾著他的“不求人”就溜出了房間。

    龐水生和金愛華似乎都沒起床,顧銘夕進了衛生間,鎖上門,開始慢慢地料理自己的生活。

    他隻穿著一條短褲,凍得要命,卻要耐心地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

    平時,顧銘夕早上起來也是這麽上廁所的,歪著腦袋夾著那支“不求人”,運用肩膀的力量控製角度,他可以在睡眼惺忪的狀態下準確地用工具撩開自己的內褲,然後用“不求人”代替手托住自己的小麻雀尿尿。

    這在旁人看來難度超高、特別費勁的一件事,他做起來已經十分熟練。截肢至今已過十年,顧銘夕早就習慣用各種奇怪的姿勢、方法來做事了。

    可是這一次,他還是碰到了一點困難,因為他穿的是四角內褲,襠部的邊緣緊貼大腿,很難撩起。

    顧銘夕做這些事時從不暴躁,他耐心地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撩開褲邊,隻能決定像前一晚那樣,脫下內褲尿尿。

    脫褲子也是一個費力的過程,內褲很短,不好拉,龐倩家的衛生間牆上又沒有安裝輔助用具,顧銘夕隻能最大限度地抬起腳,繃著腳背,腳底板貼著大腿,用腳趾去拉內褲的下邊緣。

    他單腿站在衛生間裏蹦蹦跳跳,身子搖晃個不停,花了10分鍾才把內褲給拽下來,右腳腳背都繃得有些疼了。

    尿完尿,顧銘夕站著休息了會兒,又用“不求人”幫自己把內褲穿上。值得慶幸的是,與脫褲子相比,穿褲子真是簡單了許多。

    趁著沒穿睡衣褲,顧銘夕決定先洗臉刷牙,他光著上身,雖然冷,但是做事方便。

    刷牙的時候,顧銘夕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睡了一夜,他的頭發有點亂,此時嘴裏都是牙膏沫,有一小搓泡沫染在臉頰上,他下意識地歪了歪頭,聳起殘肩將它抹去。

    他的視線定格在自己的肩上,左右肩膀、腋下部位都有截肢手術後留下的傷疤,那是皮膚縫合的痕跡,包裹住了裏麵斷裂的骨頭。

    李涵曾經在他耳邊念叨過無數次,說當年的截肢手術,如果能幫顧銘夕保留下一截上臂就好了,哪怕隻有20公分,甚至10公分,對他的生活也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是現實就是這麽殘酷,顧銘夕的雙臂齊根而截,一點殘肢都沒留下。

    他早就記不得有手是怎樣的感覺了,看著別人用手拿東西、做事,顧銘夕心裏連一絲概念都沒有。看到一樣東西,他第一反應就是抬起右腳去觸碰,他的腳趾修長、靈活、有力,雖然說不上能隨心所欲地控製,更無法和常人的雙手手指靈活度相媲美,但對顧銘夕來說,他還是很喜歡、很信任自己的兩隻腳的。

    腳趾放下牙刷,他又夾起杯子漱口,就在這時,衛生間門外響起了一陣噠噠噠的拖鞋聲,門把格噠一聲響,外麵的人發現衛生間有人,啪啪啪地拍起門來:“誰在裏麵啊?媽媽是你嗎?你先開個門讓我尿尿,我急死了!”

    顧銘夕吐掉嘴裏的水,開口:“龐龐,是我,我很快就好了,你稍微等一下。”

    聽到顧銘夕的聲音,龐倩立刻沒聲了,一會兒後,說:“那你快點兒,好了叫我。”

    顧銘夕飛快地漱了口,又用右腳撈著毛巾接水抹臉,他單腿而站,毛巾無法絞幹,他也不管了,濕著一張臉開始穿睡衣褲。

    龐倩並沒有再催他,但是顧銘夕心裏有點急,他想穿得再快一點,但越著急,越是穿不好了。他怕龐倩等不及,亂穿一氣後就開了門,龐倩站在門口,看到他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顧銘夕你怎麽把衣服穿成這樣了呀。”

    顧銘夕知道自己的樣子和狼狽,他想迴房間去整理,卻被龐倩拉住了。

    她仔細地幫他拉好上衣,整平肩線,又把他扭轉了的褲子拉好,顧銘夕的臉漸漸地紅了起來,龐倩抬頭看他,笑得很燦爛:“顧銘夕,早上好!”

    因為有顧銘夕在,龐倩也不賴床了,上完廁所幹脆洗臉刷牙。沒過多久,龐水生和金愛華也起來了,金愛華洗衣服,龐水生做早餐,最後四個人一起坐在桌邊吃起了菜肉大餛飩配鹹菜煎餅。

    “銘夕從小就愛吃叔叔做的煎餅,是不是?”龐水生心情很好,“以後住得遠了,就不大吃的到了,趁這幾天多吃一點。”

    顧銘夕抿著嘴唇笑了起來。

    龐倩家的家庭氛圍和他家裏是完全不一樣的,龐水生總是說自己是大老粗,講話嗓門大,為人熱心又仗義。金愛華看著很強勢,但骨子裏其實心腸很軟。他們養出了

    一個龐倩,像龐水生一樣神經大條,大大咧咧,又像金愛華那樣霸道兇悍,善良淳樸。

    他們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嘻嘻哈哈,龐水生會給女兒吃一個爆栗,金愛華也會訓斥龐倩吃相不好,但龐倩依舊會向著他們撒嬌。

    在顧銘夕的記憶裏,受傷截肢以後,他就沒有在父親這裏撒過嬌了,因為顧國祥總是對他很嚴厲,尤其是在受傷初期、訓練他用腳做事的那段時間,顧國祥近乎於殘忍苛刻。

    當時,顧銘夕在醫院裏住了一個半月,終於出院迴家。直到這時,遠在法國的顧國祥才請了假迴國來探望他。

    看到年幼的兒子殘缺的雙肩,顧國祥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他長時間地不說話,最後走去了陽台,抽了整整一晚的煙。

    顧銘夕可以下床以後,才發現,有太多的事變得不一樣了。

    他居然不會走路了,走不了直線,人直往一邊衝,沒走幾步,不是撞到牆上,就是摔到地上。

    他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會一頭栽到地上去,怎麽爬都爬不起來。

    他也無法自己吃飯穿衣、刷牙洗臉、上廁所和洗澡了,這所有的認知令顧銘夕產生了巨大的恐懼,他發現,沒有爸爸媽媽的幫助,他似乎什麽都不能做了。

    不能玩玩具,不能畫畫,不能寫字,不能自己拿東西吃……

    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每天就哭著吵著要裝機器手臂,要上學,他會用腦袋把桌上的東西都頂到地上,把李涵喂到他嘴裏的東西吐得到處都是,他也會徹夜徹夜地哭,哭得喉嚨都發了啞……到了最後,他又變得一言不發,每天隻是坐在家裏發呆。

    在顧銘夕又一次不肯吃飯以後,顧國祥搶走了李涵手裏的碗。他說:“他不吃就算了,肚子餓了,我看他吃不吃。”

    顧銘夕也很倔,他足足餓了一天一夜,李涵心疼地直掉眼淚,顧國祥卻始終阻止她去給顧銘夕東西吃。

    到了第二天早上,顧國祥和李涵吃早飯時,顧銘夕跌跌衝衝地走到了他們身邊,眼巴巴地看著桌上的稀飯直流口水。

    顧國祥給他端來一個小椅子,盛了一碗稀飯在茶幾上,又放了一個勺子,說:“想吃的話,就自己吃。”

    顧銘夕愣愣地看著他,李涵忍不住說:“國祥……”

    “難道你要喂他一輩子嗎?”顧國祥的眼睛在鏡片後泛著冷厲的光,對著6歲多的顧銘夕,他簡直是

    鐵石心腸,他對顧銘夕說,“爸爸不管你用什麽方法,這碗飯,你必須自己吃。”

    那是顧銘夕失去手臂後,第一次自己吃飯。

    他沒有用腳拿勺子,他不會,也想不到。他隻是坐在茶幾前,用嘴夠著小碗去吃稀飯。他太餓了,已經什麽都顧不得,舌頭伸得長長地,舔著稀飯稀哩唿嚕地吃著。吃掉最上麵那層後,他的舌頭舔不到下麵了,情急之下就咬著碗邊讓碗傾斜,毫不意外的,碗摔了,稀飯弄得他一身都是。

    顧國祥默許李涵幫顧銘夕弄幹淨身體,他年幼的兒子一直在哭,顧國祥卻隻是給他重新盛了一碗稀飯,說:“銘夕,你試試看,用腳拿勺子吃。”

    這是顧銘夕用腳生活的開始。

    那一個月裏,很常見的一個情景,就是顧銘夕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把小小的腳擱在小椅子上,腳趾夾著勺子舀米飯往嘴裏送。他的腳趾又小又短,很難夾緊勺子,米飯就會灑得到處都是。

    他碰翻了碗,摔掉了勺子,總是吃不到飯,顧國祥就對他說:“你自己吃不了飯,那就等著餓肚子吧,我們是不會來喂你的。”

    年幼的顧銘夕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要對他那麽兇,他也想好好吃飯,但是他沒有手了啊。人不都是用手吃飯的嗎?他的手沒有了,為什麽要用腳來吃飯啊?

    顧國祥在家一個月,顧銘夕就哭了一個月,哭著哭著,他就學會用腳吃飯了,後來還學會了用腳做其他的事情。

    他練習壓腿、劈叉、拉筋,坐在地板上,李涵壓著他的上身緊貼到他的雙腿上,10分鍾,20分鍾,半小時……冷汗浸透了顧銘夕的身體,他狠狠地咬著牙,但是再也不會哭了。

    顧國祥在邊上掐了表:“時間到,可以休息了。”

    顧銘夕覺得,那時候雖然很苦,爸爸雖然很兇,媽媽雖然一直在哭,但那也是美好的一段歲月。因為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的。

    也許,以後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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