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也有這樣一個雪天,那是1995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特別大。電視新聞裏說e市碰到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提醒居民們要注意安全,小心出行。

    那天早上,10歲的龐倩賴在暖暖的被窩裏不肯起床,媽媽金愛華叫了她許多次她都當做沒聽見。金愛華眼看著早飯都快變涼,生氣地進房掀掉了龐倩的被子,小姑娘光溜溜的腿一下子暴//露在冷空氣裏,凍得她像個螞蚱一樣跳了起來。

    “凍死了凍死了!”

    金愛華還不罷休,“刷”一下拉開她房裏的窗簾,說:“你看看今天的天氣,再不起來你和銘夕都要遲到了!”

    龐倩眼前一亮,也顧不得冷了,一下子就撲到了窗前,看著外麵鵝毛般的大雪,她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呀!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吃過早飯,龐倩出了門,沒有下樓,而是走到對麵的502門口敲門。

    才敲了兩下,門就開了,門後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皺起的眉頭,一臉的不高興:“你越來越晚了,今天路滑很難走的!以後你再這麽晚,我不等你了。”

    龐倩撅起嘴,看他坐在凳子上穿鞋,看了一會兒後嘟著嘴說:“還說我,你自己穿鞋都這麽慢!”

    男孩子抬頭看她一眼,抿著嘴不吭聲,繼續低頭認真穿鞋。

    龐倩撇撇嘴,蹲在了他麵前,幫他把右腳塞進了一直搞不定鞋幫的棉鞋裏。

    “好了嗎?”她問。

    “嗯。”男孩子點點頭。

    他站起身,龐倩拿過他的書包幫他背上,他的媽媽李涵從廚房出來,看到龐倩後笑了一下,對自己的兒子說:“銘夕,今天雪下得很大,路上滑,媽媽送你們去學校吧。”

    11歲的顧銘夕搖搖頭:“我自己可以去的,走慢點就行了。”

    李涵看看窗外飄揚的雪,心裏很擔心。顧銘夕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媽媽,幫我穿雨衣吧。”

    李涵取來他的毛線帽子和圍巾,仔細地替他戴上,最後幫他穿上了雨衣,為了防止雨衣的帽沿搭下來遮住他的眼睛,還在他脖子的位置夾了一個夾子以作固定。

    “倩倩,路上慢慢走,照顧一把銘夕。”李涵不放心地囑咐著龐倩,龐倩連連點頭,“我知道的,阿姨。”

    一切準備就緒,兩個小孩就出了門,他們蹬蹬蹬地跑下樓,李涵還在家門口喊:“銘夕!注意安全啊!”

    “知道啦——”男孩子清清脆脆的聲音從樓道裏傳來,語調裏透著雀躍。

    走出單元門,龐倩撐開了傘,歡唿著一頭紮進雪中。她穿著紅色棉外套,裏麵有一件棉毛衫、一件毛線背心、一件奶奶衲的厚棉襖和一件粗毛線衣,整個人裹成了一顆球,還戴著帽子、圍巾和手套,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冷。

    “哎哎,地上真的好滑。”龐倩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雪,顯得特別興奮,小臉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她特地找了幾處結冰的路麵走,唿一下滑過去,就像溜冰一樣有趣。

    顧銘夕穩穩地走在她身邊,他穿著綠色的雨衣,雨衣很長,一直蓋過他的膝蓋,背後還被他的書包撐了起來,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大粽子。他不停地提醒龐倩:“你小心點啦,別盡往冰麵上走。”

    “知道了,你好煩。”龐倩滑了一會兒冰,又伸手去接雪粒子,還去路邊灌木叢厚厚的積雪上按手印。那些雪幹淨鬆軟,她摘掉手套,一路按著手印過去,右手被雪水凍得通紅。

    “別玩了。”顧銘夕起先還等著她,見她樂此不疲地玩著終於忍不住開口,“快走啦,我們要遲到了。”

    “再玩會兒嘛。”龐倩才不是那種聽話的乖小孩,她抓起一捧蓬鬆的雪,越看越覺得它像冰淇淋,忍不住就吃了一口,然後猛地打了個哆嗦,“好冰啊,沒味道的。”

    顧銘夕無語了:“當然沒味道的,你以為會是甜的嗎!”

    龐倩轉頭看看他,突然就把手裏的雪團向他丟去,“噗”一下丟在了顧銘夕胸前的雨衣上。

    “喂!”顧銘夕往後跳開了一步,雨衣束得緊緊的帽子下,隻露出他一張小小的臉,下巴下麵還滑稽地夾著一個大夾子。翻飛的雪粒子粘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一下子就被體溫融化了,他的眼睛清澈見底,眼神裏帶著點兒不高興,嘴角都有些往下掛。可是,龐倩才不怕他會生氣,她哈哈哈地笑起來,撣掉手裏的雪,突然又把冷冰冰的手掌按在了顧銘夕的臉上。

    “龐倩!”男孩子扭開頭躲她,氣唿唿地跳了開去,沒想到腳下是塊冰麵,他身子一晃,龐倩根本來不及拉他,他就已經摔在了地上。

    這下子龐倩笑不出來了,趕緊丟了傘去把顧銘夕扶起來。她也沒敢道歉,隻是忐忑地看著他,還幫他重新整理了雨衣。顧銘夕站起來後原地走了兩步,轉頭看到龐倩一臉的委屈和緊張,他一本正經地說:“好啦,我不會告訴我媽媽的。”

    龐倩立刻就笑了,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問:“你摔疼了沒?”

    “你說呢。”顧銘夕瞪她。

    “哪兒摔疼了?”她一邊上下打量他,一邊幫他撣著因為摔倒而沾上雨衣的雪。顧銘夕被她看得臉都紅了起來,硬邦邦地說:“沒摔疼,趕緊走啦,今天肯定要遲到了。”

    “哦。”龐倩戴上手套,再也不敢貪玩了,乖乖地點了點頭。

    寒風唿嘯,整個城市白茫茫的一片,騎車或步行的路人都特別小心翼翼。兩個小小的孩子夾在清晨出行的人流中,頂著漫天的飛雪,跌跌撞撞地向著學校走去。

    龐倩和顧銘夕都是e市南林區求知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兩人同年級,同班,同桌。不僅如此,他們的父母還是關係很好的同事、朋友,兩家是門對門的鄰居,所以,龐倩和顧銘夕是正兒八經的青梅竹馬、打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

    上世紀80年代,工廠的工人很吃香,端著鐵飯碗,不僅容易找對象,還有福利分房。龐水生、金愛華夫妻和顧國祥、李涵夫妻都是e市金屬材料公司的職工,龐水生是電焊工,金愛華是出納,李涵是統計員,顧國祥則擁有廠裏為數不多的大學學曆,從事技術員工作。

    龐水生和顧國祥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好比親兄弟。兩個人在同一年結婚,剛好碰著廠裏福利分房。按照條件,顧國祥能分一套三居室,龐水生和金愛華雖然也是雙職工,卻隻能分一套二居室。後來,因為顧國祥和廠裏領導關係好,腦子活絡嘴又甜,居然生生地幫龐水生爭取到了一套三居室。為此,龐水生夫妻感激得不行,將這一份恩情牢牢記在心底。

    廠裏造的房子一共四幢,就在廠房邊上,圍著圍牆,被稱作金材大院。在顧銘夕出生前的那年冬天,顧家和龐家一起歡天喜地地搬進了剛造好的小樓房。更幸運的是,他們還做了同一幢、同一層樓的鄰居,五樓的南北向小三房,龐家501,顧家502,門對門,陽台挨陽台,晴天時,朝南的房間便灑滿了陽光。

    那時候顧國祥和龐水生都很年輕,他們工作順利、夫妻和睦、父母健康,還住著讓人羨慕的樓房。他們每天都笑嗬嗬地進門出門,像這個城市裏所有平凡的小夫妻一樣,過著自己普通卻溫馨的小生活。

    顧國祥和李涵在1984年的夏天添了一個兒子,就是顧銘夕。年底時隨著金愛華懷孕,兩家人的幸福感攀到了一個頂峰。顧銘夕的奶奶在金愛華懷孕時,看著她的肚子笑眯眯地說:“愛

    華的這胎估摸是個閨女,剛好能和我們家銘夕配個娃娃親,這可是真正的門當戶對呢。”

    隻是後來,不管是顧家人還是龐家人,甚至是金材大院的老鄰居、老同事,都默契地不再提娃娃親的事,這其中的曲折,大家都心知肚明。

    龐倩和顧銘夕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學校時,已經遲到了20分鍾。不過因為下大雪,班裏學生才到了大半,龐倩吐吐舌頭,鬆了口氣。而在看到顧銘夕進門後,班主任黎老師心裏的石頭也落了地。

    同學們都在早讀,龐倩站在教室門口幫顧銘夕脫雨衣,脫下後掛在了後門的掛鉤上。她把傘擱在牆角,和顧銘夕一起走到他們的座位旁。

    這是五(3)班教室裏唯一的一張固定課桌,從來不會因為全班座位調整而有所改變。這張課桌靠在窗邊,在最後一排,是龐倩的爸爸龐水生請木匠師傅定做的。

    桌子和其他同學的桌子一樣長,但是卻居中分成了一高一低兩半,高的那一半和普通課桌等高,低的那一半卻要矮上二十多公分。而且,班裏所有的學生坐的都是凳子,隻有顧銘夕坐的是有靠背的椅子。

    兩個孩子在桌子後麵坐下,龐倩幫顧銘夕摘掉了帽子和圍巾,就顧自低頭在書包裏扒拉起課本文具,不再去管他。而顧銘夕則靠在椅背上,蹬掉了自己的鞋子,把兩隻腳都擱在了那半張矮矮的課桌上。

    他穿著露著腳趾的線襪,左腳夾著書包,右腳腳趾熟練地拉開拉鏈,把需要的課本和鉛筆盒一樣一樣地從書包裏拿出來。

    班裏的其他同學都沒有特別注意他,朗讀的朗讀,默寫的默寫,黎老師在講台上監督著大家,也沒有過多地關照他。

    顧銘夕眼眸低垂,神情平靜,有時還小聲地和龐倩說幾句話。

    龐倩一邊整理著要交的作業,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理著他,似乎一切都很尋常。

    除了,顧銘夕那瘦瘦窄窄的雙肩下,安靜懸垂著的一對空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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