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以後,黃大衣好久都沒有去上班,整宿整宿的在家聚賭,半夜裏,黃大衣的咳嗽聲,賭徒們的“嚎叫”聲,還有小弟弟的哭鬧聲,常常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傑子終於如願地搬到北炕上睡覺,我們也不用再放什麽布簾了,偌大的一間房裏,隻有我們三個女孩子,顯得很空曠,也很恐怖!

    我生來就膽子小,神經也很脆弱,一旦被驚醒,就很難再入眠。起來上廁所時,本來不想往南炕上看,可是鬼使神差,就是抑製不住自己,不自覺的就看看爺爺睡覺的那個地方,結果爺爺瞪著紅血絲的眼睛要水的那一幕,就會清晰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便嚇得雙腿打顫的爬進被窩,並用那厚厚的棉被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很快就被捂得大汗淋漓,可是仍舊不敢推開被子,又睡不著,便隻好焦躁地聽著傑子那有節奏的鼾聲......

    後來我終於又放下了那個布簾子,總算看不到爺爺的“影子”了,可是東屋的喧嘩聲,依然讓我不能睡個完整的通宵,有時我看著妹妹那坦然的睡態,心緒就更加的煩亂,莫名其妙的就會想起外婆的話,一種潛意識裏的憂慮也就跳到眼前,於是就再無睡意,索性起來寫日記,向一個啞巴本子傾訴我的喜怒哀樂,我終於養成了失眠的惡習,日記也三十年沒有間斷!

    我知道“林妹妹”活得很累,我也不是她那樣的性格,更不明白那些憂慮怎麽就能無端的產生在我的腦海裏!

    有時兩個不諳世事的弟弟在院子裏天真的玩耍,也能讓我的從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鬱悶,我時刻都為媽媽的未來擔心,時刻都有一種大廈將傾的危機,可是看到媽媽每天都樂嗬嗬的,我又不能象外婆那樣找“沒趣”,況且我知道提醒她也沒有任何意義!

    於是我就到大自然裏去尋找靈魂棲息的家園——初秋的早晨,曉霧奶一樣白,紗一樣輕,如塵似粉,飄帶般地纏繞在房前屋後,一切都被籠罩在蒙朧裏,大自然是那樣的神秘,在她的懷抱裏,我的心靈才能享受到片刻的安寧!

    每到星期日,隻要是家裏沒活,我就拿著書,默默地走向村邊的小樹林。

    那是一大片很矮的落葉鬆:黑黝黝的鬆針,累積在纖細的枝幹上;青翠的小鬆塔,密密地點綴其間,遠遠望去,就象我家鄉那些掛在樹上的青棗,淡雅又素淨,給人一種脫俗的感覺!

    軟軟的鬆樹葉,不知道堆積了多少年,儼然一床厚厚的褐色大氈子鋪在樹林下。

    氈子的上麵還零星的點綴著纖細的小草,偶爾一簇不知名的野花也會在你毫不在意中,抖擻著精神撲入你的視野:藍色的閃著神秘的眼瞼,黃色的充滿了熱烈,淺粉色的雖然淡雅,但很多情,好像在向你訴說著被人遺忘的委屈!她們搖曳著小小的身姿,在秋色裏盡情的展示著自己的柔美!

    我經常隨手采集一束野花,放在自己的身邊。

    伴著鬆林的清香,和著野花的有些苦澀的藥味讀書,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怡然和自在——就是今天,我也仍然非常的喜歡去沒有人煙的地方獨處,那是一種讓生命徹底奔放和迴歸的感覺!

    看書看累了,我就隨意地躺在鬆林裏,透過橫苛蔽葉,遙望細碎的藍天和白雲,聆聽陽光落地的聲音,我常常和自然徹底的融化在一起......

    “大姐,給你杏兒!”妹妹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我身邊。

    “哪來的杏兒?外婆在哪裏?”我急忙爬起來。

    “那不是嗎!”妹妹笑著向遠處指點著!

    順著妹妹的手指,我看見外婆提著籃子在遠處向我招手,我不顧一切的飛跑,可是怎麽也趕不到外婆的身邊,急得我大哭:“外婆,真的是你嗎......”

    “哎呀,是豔兒啊,怎麽睡在潮地裏!”鄰居富大媽很溫柔的推醒了我,“快起來,你的本子都被風刮跑了!”

    “哦,是大媽呀!你來挖菜?”我揉著眼睛,懵懵懂懂地坐起來,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不是,我看這裏有沒有蘑菇,揀點迴去打醬,這裏見不到多少陽光,太潮,你快迴家睡去吧,看受風!”富大媽很關心的叮嚀著我。

    “好的,我就迴去了!”我隨口應答著,腦海裏還在翻騰著剛才的夢境!

    要是外婆此刻能真的出現在我的身邊,那麽,讓我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都情願。我好想好想外婆,總是希望天快些黑下來,那樣我就可是走進我自己編輯的童話裏,就可以和外婆,外公在一起,就可以迴到從前了——盡管我知道那是個妄想,可是幼稚的我,依舊那麽癡心!

    “這孩子,膽子還不小呢,一個人敢在這兒睡覺!”富大媽搖搖頭,挽著籃子走遠了......

    望著富大媽的背影,我的眼淚又一次不由自主,又索性地躺在草地上:改不掉愛哭的毛病了,特別是在沒人的地方,總覺得心酸,似乎哭一會就能輕鬆許多。

    我迴味著剛才的夢,想著外婆離開我後,半年多的時間裏,我又經曆的一些我不願接受的東西,心裏空落到極點:我已經給吉林寫了六封信,都寄給了楊國發,可是沒有一點的迴音!

    “難道外婆忘了我?外婆現在怎麽樣了呢?”這些問題經常不經過我的允許就強硬的撲進腦海裏,“我真想念外婆,也更想念我的家鄉啊!什麽時候能迴去呢!”

    一鼓涼風竄進我的衣衫,我知道該迴去了,不情願的站起來,慢慢的抖落掉身上碎樹葉和草屑,邁著沉重的腳步往家裏挪......

    見我迴來了,正在院子裏喂豬的媽媽,一邊給豬添食,一邊很不在意地對我說:“你大舅姥爺來信了,在西屋的櫃子上呢,你去看看吧!”

    媽媽故意地低著頭,不看我,她的淡漠,讓我感覺到信裏可能有讓她不高興的東西,便不在研究媽媽的表情,急忙的去看信。

    “書蘭:見字如麵!

    從你那裏迴來以後,早就想給你寫封信,總是被這樣那樣的事情所累,所以一直拖到必須要轉告你一件事的時候,才提起筆。

    你媽媽已經在本月初六又有了新家,那個人叫王選文,和你老舅是一個大隊的,相距也就三裏多,他沒有兒子,就一個女兒還是抱養的,已經結婚,老頭沒有什麽牽掛,身體很好,人也不錯,房子以及家居所用,一應俱全,望你不必掛念!”

    “完了?就這幾個字!”我不相信的掏了掏那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裏麵是空的,果然就這一頁紙!

    大舅姥爺的信好短好短,寥寥數語,幹脆利索,甚至沒有一句提到我和妹妹——這就是我苦苦的等了半年多,日思夜盼的來自家鄉的“福音”!

    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滴落在那張薄薄的稿紙上......是啊,那紙太薄了,就象我的人生,就象我所經曆的人情世故!

    大舅姥爺的每一個字都象利劍一樣,直刺向我的心髒!十六歲之前,盡管生活多波折,可是希望尚存,總覺得靈魂裏有棵大樹可乘涼,看了那封短信,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叫做徹底的失望......

    “難道外婆沒有接到我給她的信?”我故意欺騙自己!

    “不,就算外婆沒有接到我的信,她也可以求別人給我寫!”尚有一絲理智的我,真的沒有辦法繼續裝糊塗,“外婆已經有了新家,她已經不再需要我和妹妹!”

    我最後撫摸了一下那片散發著故鄉氣息的薄紙片,輕輕的把大舅姥爺的來信放迴了原處,象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了看那信封上的地址,默默的離開了西屋,一個人獨自地呆立在院子裏......

    “你在那兒傻站著幹啥?還不進屋吃飯!”我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不是媽媽來叫我,也許我會永遠的站下去!

    “你不用哭天抹淚的,這樣也好,她有了著落,我也省心!”媽媽全然沒有顧及到我的情緒變化,徑直的和我嘮叨起來,“要不我還打算打完場給她寄點錢去呢,現在看也沒用了!人家就是和自己的兄弟侄兒一條心,咱們有啥法?”媽媽好像充滿了怨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天老爺是長眼睛的,知道我對她是不是真心,以後她沒有我這個閨女,我也沒她這個娘了!大家各自好好活著吧,吉林那條道我賣了!”

    如果是半年前,聽到媽媽說這樣的話,我會發瘋一樣的把媽媽頂撞到南牆上去的,可是那一次,我什麽也沒說!非是我讚同了我媽媽的觀點,是我真切的感覺到了媽媽和外婆之間的隔閡,絕對超出了我的預料!是啊,正向媽媽所言,這樣也好——外婆的個性與習慣,無法忍受這裏的一切!從此大家彼此忘卻,也許還能圓滿外婆清白的人生!黃大衣那些來曆不明的錢,我用就已經夠了,沒有必要讓幹淨一生的外婆也跟著受玷汙!

    晚飯後,我早早就睡下了,再一次把自己蒙在被子裏:“外公啊!你好狠心,你要是不走,我和妹妹就不會流落天涯!我好想好想你!可是我永遠也迴不去了!連給你的墳填一把土也不能了!”

    夜已經很深了,我也哭累了, 默默地爬出被窩,我忘記了害怕,一個人悄悄的來到院子裏。

    橙黃的圓月,飽滿地貼在深藍的天幕上,清冷的月光無情地涮洗著我,蟋蟀在殘喘的低鳴......那是個無情的秋夜!

    我煩悶到了極點:已經沒有力氣再哭了,可是淚珠還是爭先恐後的滾落下來,我也不去擦拭,任憑它一滴又一滴,無聲無息地流進口裏......

    吞咽著那鹹澀的淚,十六歲的我終於體味到什麽叫萬念俱灰——故鄉在我的心裏,是我的希望,我的精神家園。

    半年來,當我在黑龍江遇到不能解決的難題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迴吉林,似乎吉林是我生命裏的“桃花源”,似乎吉林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在等著我,隨時都可以撲進去傾訴自己的苦與悲!雖然外婆走了,可是希望尚存,在沒有接到楊國林(我已經沒有再叫他大舅姥爺的興趣)的信之前,我還覺得這裏不是我的家,一直以為自己不過是個“過客”,這塊黑土地也不過是我的一個驛站罷了,現在我明白了,我已經沒有退路,故鄉就象一個閃現在我眼前的特寫的大鏡頭,正在漸漸的變成遠景,而且越來越模糊了,包括那裏的人和事......

    我已經決定:永遠不再給吉林寫信,就是死在黑龍江,就是討飯,我和妹妹也不會去扣楊家的大門,也不會再給外婆添亂——吉林不再歡迎我,故鄉已經變成海市蜃樓!再返故鄉的夢,終於在那個冷峻的秋夜裏,被我的淚珠打碎——我知道,我將在一個未知的軌道上,獨立的去運行我的人生了,從此再沒有人幫我,哪怕僅僅是一句溫暖的提醒,一個虛幻的影子。

    “是啊,也許我早就該忘卻!”我使勁地擦了擦凝結在臉上的淚痕,“我一定要活出個人樣!是金子在哪裏都能閃光!”

    原來我什麽都沒有,真正屬於我的就是我的身體和大腦,無論前路多麽坎坷與艱難,我都必須獨立的去麵對,而且還要保護著我的妹妹,甚至還有我的媽媽......

    我是誰?來自哪裏?這些都不重要,隻要我還能活著,我就要用微笑去擁抱悲哀和不幸!

    歲月無涯,我能在嚴寒酷暑裏,保持屬於我的那份淡定和從容,我真的要感謝外婆的決絕和命運的冷酷——從太上老君的丹爐裏蹦出,還在乎更慘烈的火焰嗎!

    風景不轉,我的心境可以轉,東方不亮,我就讓西方亮,也許學校才是我永恆的樂土!

    我讀初三時,教育的原野上,正處在“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代,粉碎“四人幫”的餘熱剛剛蘇醒了學校的溫床,一些有情感的老師也在漸漸的恢複自己的良知!

    我的敖老師就是個鍾情於教育的好人,他對教學的那種如火的熱情,深深地影響了我,直到今天迴憶起來仍能讓我感動!

    初三是三個平行班,一班裏公社幹部子弟居多,是個“貴族”班;以公社所在地為界限,公社以北各村的孩子,包括我們村的十多個人都在敖老師的二班;公社以南各村的孩子,都在三班,班主任是個上海人,是個沒有返城的老知青。

    我們從各村來的孩子吃穿用度,乃至精神麵貌都無法和一班的孩子相比,他們原來就在公社中學就讀,於是便以“主人”自居,常常用一種淩人的氣勢“低垂”著我們,有時甚至故意到我們班裏來搗亂挑釁,有一件事讓我不能不記在腦海裏!

    也許是成吉思汗的血統裏充滿著激情吧,蒙古人的做事風格真的很火暴,為了調動學生的學習積極性,敖老師居然在校園的板報上貼了一張大紅紙,“倡議書”三個大字醒目地寫在上麵,內容大約是和另兩個班挑戰:什麽比學習,比勞動,比紀律等等,署名赫然的寫著三年二班全體同學!

    現在想來真的很好笑,可是那時卻成了我們學習生活裏的一件大事!

    俗語說“出頭的椽子先爛”,雖然我並沒有故意去出頭,我也沒有去貼那張大紅紙,可是遺憾的是我卻成了可悲的“椽子”,並且差點被人“爛掉”!敖老師的“一石”在校園裏激起了“千層浪”,首先被衝擊的就是我!

    “過來了!過來了!”放學後,一班的幾個男生,很鬼祟的躲藏在我們迴家的必經之路的壕溝裏。

    其實我的耳朵很靈敏,我已經聽到了壕溝裏有人說話,也看到了是一班的幾個男生,他們平時經常走在我們的身前身後,大家雖然不在一個班,可是已經在一條路上走了好幾個月,相互間也沒有什麽妨礙!所以我沒有在意,便和往常一樣和本村的三個女孩繼續著說說笑笑地趕路......

    “哎呀,不好!”隨著韓美霞的一聲喊叫,騎在最前麵的湯小玲已經從自行車上掉了下來!她後麵的白井芬也正騎著車子,根本沒有提防湯小玲突然摔倒,路麵又有些不平,恰好又是下坡,已經來不及下車子,於是緊跟著也摔倒了,韓美霞和我也相繼從自行車上掉下來,我的小腿立刻就被劃出了血......

    “你怎麽迴事啊!”白井芬艱難地爬了起來,氣急敗壞的譴責湯小玲!

    湯小玲倒在車子下已經起不來,哭著說:“誰他媽這麽壞!”

    我們這才看清,原來一個玻璃罐頭瓶子不偏不倚正好碎在她的前麵......

    “是從那邊飛過來的,我親眼看見的,是有人故意壞我們!”韓美霞非常的氣憤,“咱幾個也沒得罪誰呀!”

    “我們是想看看你班的才女,哭了還美不美!你們跟著吃鍋烙了!嗬嗬嗬......會寫幾篇破文章有啥了不起,看你們還敢挑戰不?”隨著一陣陰陽怪氣的狂笑,如同幾條泥鰍,向我們使壞的男孩,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就隱沒在樹叢裏......

    他們丟下的最後那句話,已經很分明的告訴我們,這場災難的“禍首”是誰!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三個,從明天起,你們不用找我一起走了!”我渾身發抖,不在理會流血的小腿,丟開自己的自行車去扶湯小玲!

    “你說啥話呀!”白井芬很生氣,“我們又沒有怨你,可是他們為什麽突然要找你的麻煩!”

    “和畜生打交道,不需要理由!”我憋迴了已經盈滿眼眶的淚,“我沒說你們怪我,但是從明天起,我真的不和你們一起走了!”

    “你的強勁又來了!”韓美霞也很生氣,“就怪咱那個蒙古老師,一天竟別出心裁,無故的和人家挑什麽戰!昨天我上廁所一班就有人問我誰是韓麗,怎麽黑板報上總是她的文章,一班和三班到現在還一篇沒有登上去呢,他們的老師總在班級裏提韓麗的名字,誇韓麗的同時就罵他們都是笨蛋,你說這能不得罪人嗎!”

    “這群王八犢子!”湯小嶺終於站起來,“等著吧,明天我就去找校長!”

    “找校長有什麽用?你看見誰了?他們能承認嗎!”韓美霞很聰明,生怕事情鬧大,“算了,他們也不能總來劫咱們,吃個啞巴虧得了!”

    “對的,以後咱們留點神就是了!”白井芬的氣好象也消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也不能不念,還是少惹他們吧!”

    “呀,韓麗,你的腿還在淌血,你怎麽不包上啊!”湯小玲急忙拿出自己的花手帕,“得了破傷風可就糟了!

    三個夥伴的話已經深深感動了我,湯小玲的手帕就更加的讓我不安,我默默的推開湯小玲,心裏萬分的過不去:我又一次給她們帶來了不幸!

    小腿上的傷口結痂了,我心理的仇恨也凝固了——我的同伴們很寬容,可是我是輕易放棄複仇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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