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天在憐惜,小屋居然很難出售,於是在價格的拉鋸戰中,我終於遂了心願,直到“四人幫”都被粉碎了,土屋和小菜園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買主。盡管媽媽來了好多的信件,反複的催促,可是外婆就是不動聲色——三十年後,當我重返故園,再次麵對那一切時,我才終於深悟到外婆當時的心態:不是沒有買主,實在是她不願意離開那塊厚土!

    可憐的外婆,她一生都在考慮他人,寬容他人,惟獨沒有留意自己那顆時刻都在流血的心!

    能在班級坐到寒假,當時對我來說是多麽的奢侈――毛主席逝世不久,學校裏就沸沸揚揚的開始慶祝粉碎“四人幫”的活動。

    在我的記憶裏,人們好象剛剛從胳膊上摘去青紗,胸前就戴上了紅花!我還沒有從毛主席逝世的悲哀裏走出,就莫名其妙的跟著大喊大叫的控訴起“王、張、江、姚”的反革命罪行!其實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四人幫”是什麽東西,也不了解他們的罪行都是什麽!更不曉得粉碎“四人幫”,對我的家族,對我的未來有什麽意義!

    學校裏,已經很久沒有動作的文藝隊、秧歌隊,又開始活躍起來,都忙著排練節目,準備到大街上去參加慶祝演出,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粉碎了“四人幫”比過年還讓人們高興!

    聽過史老師和媽媽的對話以後,我就對自己參加文藝隊產生了罪惡感,總覺得對不住李豔,自己做了很丟人的虧心事!不要說再去文藝隊排練,就是再看一眼音樂老師,我都很難做到了――盡管隊友們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來找我,我都沒有再踏進排練室的大門,秧歌隊我也斷然退出!

    “劉豔,你為什麽不去排練了?”我不去文藝隊排練的第二天,於浩浩很奇怪的找上門來,“老師還專門給你安排個快板兒呢!”

    “不去就不去了,不為什麽!”我苦笑著迴答他。

    “不行,你不去,我還有什麽意思?”他居然固執地拽住我的胳膊,苦苦的央求我,“好劉豔,你去吧,我求你了!”

    我定定地望著他那美麗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黑黑的眼球,沒有一絲的雜質......他好漂亮,好帥氣,也好單純!

    他也讓我好傷感——我怎麽和他解釋我內心的苦衷呢,又怎麽能解釋清楚呢!

    “你沒有發現我家的變化嗎?”我輕輕的推開他的手。

    “什麽變化?”他不解的環顧起小土屋,“哎呀,你們要搬家嗎?”

    “是啊!”我無力的對他點點頭。

    “為什麽要走?”他沮喪及了,一下子坐到小炕上,“你可真狠心,要不是為你,我就在遼源不迴來了!”他居然用手背抹起了眼淚......

    他那副可愛又可憐的樣子,居然讓我笑起來:“哭什麽,我又不是死了,你可以給我寫信啊!”我把自己的手帕遞給他。

    “人家這麽難過,你還笑!”他生氣地別過臉去,把我的手帕狠狠的丟在了一邊。

    “你哭我就不走了嗎?我難道想走嗎!”我隻好像個大姐姐似的安慰他,“我們經常的寫信,其實很好玩的,等你長大了,再去接我迴來!那才有趣呢.....”

    “你說的是真的?”他淚眼模糊的看著我。

    我再次的點點頭:“真的!”

    “那你什麽時候走,我要送你一件最好的禮物!”他又抹起了眼睛......

    “走的時候我告訴你,得好久呢,我們還有好多的事情沒辦完呢!”我再次的把手帕遞給他,“你別難過了,迴去吧,我一定給你寫信!”

    他終於用我的手帕擦幹了為我“送行”的淚――他是我童年裏最真誠,最心儀的好朋友,雖然我走的時候沒有告訴他,而且我永遠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個字!但是我早已把他和故鄉聯係在一起,好象故鄉就嵌在他那淺淺的酒窩裏,小鎮的美麗全在他的麵龐上......

    正式舉行慶祝活動那天,我的心卻怎麽也不聽指揮,我無法安然的坐在小屋裏,隻好把長長的圍巾在脖子上纏了兩圈,又帶上了大大的口罩,跑到了大街上。

    中學的秧歌隊裏,我的那個位置已經換上了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女孩,她扭得很好,腰的擺動和扇子的揮舞很協調,我呆呆地盯著她看了好久好久,心裏酸楚及了,但我終於沒有流淚!

    和以往的形式一樣,文藝隊又在鎮政府前開始了自己的拿手好戲,街道上的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我本打算避開文藝隊,也不想看他們的演出了,可是鬼使神差,我還是擠在了人群裏。

    第一個節目就是大合唱:文藝隊的合唱隊型是固定的,我仔細的看第二排右屬第三的那個位置,那裏居然是空的,我不知道音樂老師為什麽要留著那個位置,但是看到那個不協調的隊型,我的心很重的沉下來。他們在唱什麽我已經沒有感覺,我把目光全部集中到站在樂隊前指揮的音樂老師的身上,他那熟悉的背影和瀟灑的動作,讓我不得不想起他對我的諸多好處......我不知道是愛他,還是很他,總之,一種怪怪的感覺讓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我突然想到了黃大衣......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我的音樂老師,無論他和我有著怎樣的“淵源”,作為老師,他對我的關愛和器重,永遠是我記憶裏的珍藏!

    是他讓我喜歡起音樂,是他領我窺探了藝術的殿堂。雖然我辜負了他對我的厚望,但我將永記他的深恩!

    在那舉國歡慶的日子裏,我沒有喜悅,更多的是憂慮――我時刻都在設想著黑龍江,在我的印象中,那裏北風唿嘯,原野荒蕪,女人邋遢......不知多少次,我被噩夢驚醒,然而,我還是在默默的準備著前往的心緒,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等待著那個最後時刻的到來......

    家裏的什物在一件件的減少,每被別人拿走一樣,我的心就像被鋼針猛烈的刺了一下,我真的無法舍棄那些從我記事起就伴著我的破破爛爛.....我為自己留下了小時侯就和我玩在一起,見證了我那孤獨、寂寞的童年的小木箱,還有曾經裝滿了外公小藥瓶的鏤空小鐵筐;妹妹也找出了幾樣自己喜歡的東西;可憐的外婆,什麽也沒有給自己留下!

    那小木箱一直伴陪我到今天!有一年,我家改裝家具,丈夫很熱情的要給我的小木箱塗顏色,木工便用刨子在它的表麵推了幾下,結果驚喜的發現,它居然是用竹釘製作的!我不知道它的來曆,但是它做工的精細和完美卻凝聚了外婆的人生,因為每看到它,我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我的外婆以及外婆的一切,同時我也就在強迫自己:一定要活出樣來,活出味來,活出精彩來,這樣,我往往就能用悲愴的麵貌引出我生命中的一個又一個的希望!

    也許是粉碎“四人幫”的喜慶太激動人心了,同學們幾乎整天都在唱著很“新奇”的歌――《繡金扁》,《農友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中國還有“郭蘭英”、“王昆”,大家每天都處在很激動的狀態裏......

    盡管寒假邁著無聲的腳步向我走來,盡管李慧明有時也曾向我投來很朦朧的目光,但是我的不動聲色,終於沒有讓人察覺出我的哀傷,我也為自己能夠自然惜別而竊喜――我實在不敢想象和承受與我的同學和老師分別時的痛苦!

    小土屋漸漸的變成了一粒空穀殼,顯得更加的幽暗和悲涼,外公用一生建築的夢,就要在這裏徹底的終結,童年的美好即將在我的腳下流失,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為自己儲存些什麽,隻是每天都把眼睛睜得亮亮的,希望我的眼球是一部照相機,把小屋的每一件物品,包括它們的擺放,都清晰地記錄下來,把故鄉的一切完好的保存下來!

    就在寒假剛剛開始的第六天,外婆終於決定出賣小菜園――那一天是我靈魂破碎的日子!

    一清早,就有人來敲門。“豔兒,快起來去開門。”外婆很急的對我說,“可能是看房子的人來了!”

    我的心立刻慌亂起來,覺得汗毛孔都在膨脹,不自覺的打了個寒戰.....但我還是趕緊穿好了衣服去開門。

    我打開門,見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微笑著站在門外:“你家大人起來了嗎?”他的聲音很和藹,長相也很文靜,脖子上還圍著咖啡色的大圍巾。

    “起來了!你要做什麽?”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人家,心裏還在幻想著他不是看房子的!

    那人沒有迴答我,而是笑了笑,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走進了我們的小屋:“大嬸,我是老胡家的,我爸爸昨天來看了房子......”

    “知道了,你是老三嗎?”外婆還沒等人家說完,就急忙的接過了話頭。

    “是啊,我在梨樹上班,不經常迴來,您可能不認識我。”那人文雅的接著說,“我很忙,想和您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在近期就把房子騰出來,趁著我在家,幫兩位老人把家搬了!”

    外婆略皺了一下眉,但緊接著就笑著說:“可以,不過一兩天不行,我昨天已經和你爸爸說了,我還有幾份帳沒有算清!”外婆也許有點說急了,輕聲的咳嗽起來,“你們放心,別看我是個女人,說出的話就不能反悔!你爸媽我也早就認識,不是熟人,我也不能把房子賣給他。還有比你們給的價高的呢,我都沒有出手;買房子買地不同於買別的,我要給我的菜園找個好人家!就是相中了你爸媽的為人才同意了,已經說好的事情,不會有變卦的,你們在寬容我幾天!”

    “大嬸,您誤會了!”那人的臉微微的紅了一下,“我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在家他們也能搬,真的是我想幫我爸媽搬家才來問您的,您算您的帳,不忙,不忙!”

    “唉,我不會多心的,有心的兒女誰不想著爸媽啊!”外婆很悵然的歎口氣,“看看,光顧說話了,還沒給你倒口水呢!”外婆說著就示意我去倒水。

    如果是平常,外婆的話不等說完,或者根本不用外婆指點,我也會主動的給客人找煙倒水,可是那天,我卻怎麽也挪不動腳步,外婆和那人的對話已經讓我支持不住,我扶著炕沿兒,雙腿發抖,怎麽也控製不了自己的心慌,好象遇到地震一樣.....

    “不用客氣了!”那人依舊很和藹的對外婆說,“大嬸,我看看房子可以嗎?”

    “可以,可以,隨便看,這已經是你們的家了!”外婆很爽快的答應著,又迴頭對楊國發說,“你帶這孩子出去看看!”

    “這房子你們可是買對了!”楊國發邊下地邊開始介紹,“不要說小菜園是個搖錢樹,單那些果樹每年也不少出錢啊!我就是離著遠,要不我都不能讓我姐姐賣!”

    “錢不錢倒是小事,我爸就是喜歡侍弄園子,老人喜歡就隻好依著他們了,按我的打算是讓他們搬我那去......”那個人和楊國發邊說邊走出我們的小屋。

    “這兒已經是你們的家了,你們的家了.....”外婆的話像炸雷一樣的在我的耳邊震響,我的頭突然轟轟的亂叫起來,心裏一急,便使勁地嘔吐起來......

    “豔兒,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我的突然發病,嚇得外婆沒了主意,“小二,快去叫你舅姥爺,送她去醫院!”

    二妹惶惶張張的跑了出去。

    我在小屋裏吐得翻腸倒肚,虛汗把頭發都打濕了,外婆和楊國發兩個人才好不容易的把我弄到炕上,我昏昏沉沉的躺著,心裏很明白,可是沒有說話的力氣,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為我忙活......

    “我看先不用送醫院,是不是涼著了,剛才又起來猛了?”楊國發安慰著外婆,“你別急,看看一會能不能好些,不好再送也來得及!”

    “快給你大姐弄碗糖水!”外婆還是很不放心,“她的病剛好,可別是又犯了!這個要帳鬼,我也經管夠了她,總是三災五難的,長這麽大她吃的藥也有一笸籮了!送她媽那裏也好,免得以後落埋怨!人家書蘭又絕育了,就這兩個玩意了,我可不擔這份心了!”

    “我早就勸過你啊,可是你不聽。到底孩子是人家的,在人家那裏,就是有個是非長短,也是在親媽跟前,比不得在你這!”楊國發也附和著外婆。

    我已經無心思考他們談話的內涵了,滿腦子突發著一個想法,要是能馬上就死掉將多麽的幸福......可是我就是不死,楊國發說的也沒錯,我漸漸的穩定下來,心裏恢複了平靜,大腦裏也不在開雜貨鋪!

    “反正也是得走了,我何苦還要自我戕害!”我迴味著外婆楊國發的話,默默的告戒自己,“一定要忍住那酸酸的淚,沒骨氣的事情和我無緣!長痛不如短痛,該揮手的時候不要猶豫,我要把告別故鄉的最後一場戲唱好,別給自己,也不給他人留下遺憾......”

    即將邁進十五歲門檻的我,強硬的使自己在人生的“大寂寞”前,再次的挺起了不屈的脊梁!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了,仔細的打扮了自己後,我很平靜的對外婆說:“外婆,我不吃飯了,可能要晚些迴來,我要去看看我的老師,同學那裏還有我幾本書,我也得取迴來!”“去吧,把你自己的事情該辦的都辦利索,好好想想你這兒還有沒有人家的東西,也趕緊給送迴去。對了,你拿點錢,琢磨著史老師能喜歡啥,給她買點,人家倒不一定稀罕,我們就這點心意吧,沒少照顧咱,走了也該留個念心!”外婆說完就遞給我十元錢,“你喜歡啥,就買點吃,別餓著!”

    “能用了那麽多錢?”楊國發很吃驚,“你可真能慣孩子!”

    外婆笑了笑,沒有說什麽,我也沒有理會他的羅嗦,拿著錢就走出了家門......

    其實我早已作好的一天的計劃――我到了小鋪,買了好大的一捆黃紙,還買了一根蠟燭,兜裏已經事先揣好了火柴。拿著那些東西,我直奔了外公的墳地。

    那裏已經沒有了拌著雪的土塊。在靠著公路的斜坡上,隱隱地凸出一個黃黃的土堆,不知道哪個好心人給攢了一些土,否則外公的棺木也許就要裸露了,幾棵不知名的荒草在那幹坼的黃土上搖曳著.....

    我慢慢的跪在那堆黃土前,沒有急著燒紙,默默的點燃了那根白蠟燭,手捧著它,我仿佛再次迴到了外公給我擦小馬燈的歲月:“外公――”我放聲大哭,積鬱在心裏好多天的委屈再也控製不住,“外公啊,你為什麽要走,你好狠心,你知道嗎,我和小二到底沒有家了!你那麽喜歡我,為什麽不把我叫去?你不知道嗎,去黑龍江還不如要我去死......”

    我跪不住了,趴在了外公的墳頭上,任憑冷風吹打著我的後背,沒有一點的恐懼,當時我真的希望外公能打開墳墓,讓我進去!我低低的哭訴著,直到那根白蠟燭要燃盡了,我才把那捆黃紙燒掉......

    望著那漸漸變成了灰燼的火焰,我終於站起來,“外公,我要走了,永遠永遠的走了,如果你九泉之下有靈,就跟我一同去吧!你放心,你大外孫女永遠永遠都不會給你丟臉,如果我有出頭的那一天,我還會來看你的......”

    離開了外公的墳地,我仔細得擦了擦眼睛,再次的迴頭看了看那個黃土堆,毅然的別轉身子,快步向學校走去。

    來的時候我還擔心史老師不在學校,幸運的是史老師恰好坐在她的辦公室裏,我推開門緩緩地走到她的身後,她背對著我,正在聚精會神的看一本書,見我已經站到了她的身邊,她對麵的一個女老師便向她努努嘴,示意有人來找她。

    史老師急忙迴過頭:“劉豔,你怎麽來了?找老師有事嗎?”

    我點點頭,默默的從兜裏拿出一個大塑料皮的筆記本:“老師,我要走了,送給您做個紀念吧!裏麵夾著我的一張照片,想起我的時候就看看!”我又慢慢的後退幾步,就象給丘阿姨鞠躬時一樣,深深的彎下腰,給我的老師鞠了個躬,“謝謝您對我照顧,我一生都會感激您的!”

    也許我的舉措有點出乎人們的意料,辦公室室裏的幾名老師都獻出了感動的神色,那個給史老師努嘴的女教師,居然站起來走到我的麵前,拉起我的手:“好懂事的孩子,你為什麽要走呢?”

    史老師呆呆地看著那個女教師拉著我的手,什麽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久,她仿佛才迴過神來似的:“走吧,劉豔,咱倆迴班級看看!”

    我點點頭,從那女教師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抱歉的對她笑笑,跟著史老師走出了辦公室。

    “你外婆也跟你去嗎?”進了教室,史老師就很關心地問我,“你不用開轉學證嗎?”

    “我外婆和我們一起去。”我低低的迴答著老師的問話,“我媽媽沒有讓我開轉學證。”

    “沒什麽,要是你到那邊用的話,就給我來信,我再給你寄去。”老師安慰著我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到哪裏都錯不了,老師相信你一定能有出息!”

    我默默的聽著老師的話,不敢迴答她,因為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陽光還是暴雨,我沒有信心對我的老師保證什麽,隻好虔誠的再次感激她:“老師我會記著您的!您很忙,迴辦公室吧,我再在班級坐一會,走時我會把門鎖好的!”

    “好吧!”史老師站起來,摸摸我的頭發說,“你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老師也會記著你!”她順手從衣袋裏拿出一隻嶄新的鋼筆,“老師也給你留個紀念,好好學習,到了那邊給老師寫信,我等著聽你的好消息!”說完,她很動情地把我攬在了懷裏,好久沒有放開,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睛濕潤了。

    我含著眼淚接過了史老師送我的鋼筆,使勁的點點頭,算是給了老師一個保證――我初中的第一個班主任,一個睿智的女教師,在我生命的征途上,高高地為我樹立起一塊充滿著愛心的人格豐碑,指點了我未來的人生走向,我將永遠牢記她的深恩,承載並發揚她的人性之美!

    史老師走了,教室裏靜得好怕人!

    我一點一點的看著這間教室,迴味著那些難忘的日月:升初中時的孤單,手抄本事件的尷尬,與李豔的較量......

    我一張一張的撫摸著那些桌子,走到李慧明的桌子前,再也站不住,無力地坐在他的座位上:白手帕,大雪梨,杏樹下的笑語歡歌......

    逝去的一幕又一幕,好溫馨,也好殘忍!

    我在李慧明的座位上默默地坐著,想著我和他發生的一切,真希望他能再次給我個意外,立刻出現在我的麵前!可是我失望了,他沒有來,我也知道他不會來!因為我沒有告訴他我要走的任何消息,盡管他曾經用目光詢問過我無數次!

    肚子咕咕的發出了警告,我意識到已經好久沒有吃東西了,不能再呆下去,更不能再次暈倒在這裏,該向我的母校以及在這裏發生的一切告別了――我慢慢的從李慧明的書桌裏拿出鋼筆水,用老師剛剛送給我的新鋼筆,在他的書桌上認真的畫了一隻起飛的小燕子,並故意把燕子的頭畫向北方,我想告訴他,我飛向了寒冷的冰雪世界.....

    我是多麽的希望他能懂我――將來如果我的生命能有迴放的時候,也就是我被拯救的時候,我一定迴來,做他的新娘!

    當時幼稚的我,哪裏能夠知曉命運的無情與強悍――故園一別三十載,廣寒宮裏忍無奈!夢裏依稀溫煦在,相逢已赴三界外。皚皚疏發淚癡呆,怎堪迴首兩無猜......

    辦完應辦的事,拖著疲憊至及的身子,我迴到了終於真的不再屬於我的小菜園。

    站在大杏樹下,仰望他那安靜的舒展著的枝條,靠著他那粗糙的溫暖的身軀,我好象堅強了許多,他好象在告訴我:人是流動的,生活也是流動的,真愛卻是永久的,故鄉裏的一切,不會因為身體的離開而在我的靈魂裏消失!

    我蹲下來,在大杏樹盤龍臥虯般的根部,仔細地挑揀著已經枯黃的變得幹燥的葉片,我要好好的保存他們,他們連著故鄉和外公的血脈,是我一生的情結!

    “你還用不用迴去和你媳婦交代一下?”晚飯後,外婆很直接的問楊國發,“書蘭一直在催,天也越來越冷,不能再拖了!”

    “不用,來的時候我就和她說明白了。”楊國發很平靜的說,“這時候,家裏也沒有啥重活兒,再說大生子什麽都能幹了。就是欠你的那幾十元錢,在你走前不還你,我心理過不去!”

    “不要再提了,這麽多年,我搭你們的僅僅是這幾個錢嗎?我這輩子為楊家已經盡了力!隻要你們以後能平平安安的,我就知足了!小文那裏你要常去照應點,有空兒也去看看國林,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他了!”外婆不再說下去......

    “二姐,你別這麽說,人事不可料!”過了好久,楊國發低低的安慰外婆,“我不會把你扔在黑龍江不管!你到了那裏,能呆咱就呆,不能呆我立馬就去接你!如果你真的不迴來了,你老弟隻要有這口氣,就不能斷了那條道!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你不要擔心將來沒有人給你送終!”

    外婆不再說什麽,又靜靜的吸起煙來。二妹出去玩了,小屋就我們三個人,又恢複了可怕的安寧......我默默的聽著他們的對話,已經不再忌諱楊國發的任何話語,麻木的在小炕上趴著.....

    “豔兒,你的事全辦完了?”吸完了一袋煙,外婆溫和的問我。

    “都辦完了!”我急忙坐起來,知道外婆有事要吩咐我了。

    “那咱就定後天走,明天你和你舅姥爺,把該郵寄的東西都郵走,再給你媽拍個電報,順便把車票也買好!”外婆很有條理的部署著,“你王姥姥還要咱們走前過她家一天,明晚就住他們家,後天一早咱就起身!”

    我點點頭:“東西是不是都包好了?”

    “我上午就都縫好了,隻剩這幾床被子沒裝了,明天現往麻袋裏裝也來得及!”外婆又對楊國發說,“你要的東西,可以先放到王家,送我們迴來後,你再來取!”

    我最敬佩的就是外婆遇事的鎮靜和有條不紊,無論內心怎樣的波瀾起伏,行為上決不亂方寸――雖然違心的千裏迢迢去投親,又老少不堪,可是我們沒有一絲的疏忽和漏洞......

    離開故鄉的最後一天,我是在忙碌中度過的:早飯後,我和楊國發用一輛手推車,把該郵寄的東西都運到了郵局,可是很多東西郵局又說他們不能郵,需要到汽車站打什麽快件,我們又隻好去了汽車站......一切都辦好以後,已經是下午了!

    當我迴到“家”的時候,卻推不開小菜園的門――我的心立刻沉到了深淵裏,終於記起:外婆早晨就說了,今天要通知胡家來收房!

    我明白小菜園已經易主,終於徹底的屬於了他人――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了外公手握大斧子,氣喘籲籲的守護著小菜園的情景......我在菜園的門外呆站著......然而,我沒有流一滴淚,年幼的我似乎頓悟了人生的真諦,“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沒有毀滅,哪來的新生!結束意味著開始――從此在我的性格中又增加了新的內涵:斷瓦殘垣裏我能品出金碧輝煌,枯枝敗葉中我能看到繁華似錦......快樂固然值得留戀,苦痛又何嚐不讓人珍惜,破碎的東西才才更顯其珍貴!

    外婆和王姥姥好象整宿都在竊竊私語,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起初還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漸漸的就進入了我在故鄉的最後一個夢裏.....醒來的時候,二舅媽已經做好了飯菜......王家一家人都要送我們去汽車站,在外婆的一再拒絕下,最後王姥爺和他的小孫子留在了家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苦辣人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默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默然並收藏苦辣人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