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信,成了外婆的福音,薄薄的幾頁紙,普通的幾句話,竟然弄得老人翻來覆去的折騰。晚上,她把那封信放在自己的枕邊,仔仔細細地端詳;早晨,枯瘦的手在那灰暗的信封上摸來撫去,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到老櫃裏。

    外婆的舉動,我看在眼裏,酸在心上......

    我知道,我害怕,我更憂慮――外婆一旦把我媽媽當成了“救星”,把黑龍江當成了“樂土”;那麽,我就得麵臨更大的災難!我討厭那荒涼的黑土地,我恐怖魔鬼一樣的黑衣人,我更無法接受謎一樣的“黃大衣”,還有那些未知的孩子。

    許多時候,外婆在那邊看信,我就在這邊流淚。伴著淚,許多話都堆在喉嚨裏,可我又不知道該怎麽對外婆說,隻好在輾轉反側中默默地籌劃著對策。

    一天晚上,我正寫著作業,二舅媽又帶著她的胖兒子來了,恰好看見了媽媽來的那封信,隨手就拿起來:“呀,大嬸,誰寄來的信啊?”還未等外婆迴答,又十分驚奇地看著我,“你媽媽寄來的?”

    我極不自然地點點頭,心裏十分別扭,甚至有點討厭外婆對這封信的執著,生怕二舅媽讀那封信的內容。

    “是書蘭寄來的,”外婆似乎很自豪,“你打開看看吧!”

    “合適嗎?”二舅媽已經往外抽信紙。

    “看吧!”外婆居然很主動,“也沒啥瞞你的。”

    盡管我內心氣得波瀾起伏,可是還得眼巴巴地看著二舅媽的眼睛在信紙上掃描。我的心在急劇地悸動,覺得臉很熱,手甚至也不知怎麽放才好,我的羞愧感隨著二舅媽眼神的飄移而加重――媽媽和那“五個孩子”像魚刺一樣,深深地紮在我的喉嚨裏,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好討厭,好惡心......我的眼淚再一次在胸中蕩漾。

    “大嬸,豔兒她媽媽在那邊不是很好嘛!”可惡的二舅媽終於看完信,並且開始了我懼怕的評論,“信上說給你們寄了錢和衣服,都收到了嗎?”

    “收到了,”外婆把頭轉向二妹,“拿出來讓你二舅媽看看!”

    外婆的“炫耀”讓我反感極了,我在心裏詫異她的反常和失態,不知是氣,還是怨,竟然衝著已經抱過衣服的二妹吼:“拿一邊去,別往我這放!”

    二舅媽很驚訝地看著我,又看看外婆,顯得十分尷尬:“怎麽了,豔兒怎麽生氣了?”

    “別理她!”外婆給二舅媽使了個眼色,“這小丫頭說抽風就抽風,總找事!”

    二舅媽也偷偷地笑了,她已經明白外婆的意思,不再注意我,繼續和外婆談論著我的媽媽......

    我更加生氣了,連胖小子也不理了,搶過他手裏正玩著的我的文具盒,作業也不寫了,索性搬過枕頭,倒頭睡去,還故意背對著他們。

    那一夜,我沒再和外婆講話,始終扭著臉偷偷地哭,外婆也不理會我。

    我總有一種預感:外婆對媽媽來信的重視,是我和二妹去黑龍江的前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不管黑龍江多好,如果外婆硬讓我和二妹去,我就一頭碰死在她麵前......

    周日下午,洗好衣服,收拾完屋子,按習慣,我又去了二舅媽家找書看。

    我躺在小床上看《西沙兒女》,二舅媽在忙她的家務,她的胖小子和爺爺奶奶逛街去了,屋裏很肅靜。

    “豔兒,你起來!”不知什麽時候,我已經睡著了,二舅媽在叫我。

    “怎麽了?”我看見二舅媽的神色很莊重,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隨口問了一句。

    按照她的示意,我跟著她到了另一個房間。

    “豔兒,二舅媽很喜歡你,當你是我女兒一樣,有些話我得告訴你。不過,你聽了不要鬧,也不要生氣,更不要對任何人講!”她滿臉嚴肅地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不會的!”我很驚訝,也鄭重地點點頭,迷惘地看著二舅媽。

    “豔兒,和我說實話,你很討厭你的媽媽嗎?”二舅媽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真的沒有想到她會問我這個問題,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問題,心猛地一陣抽搐,覺得冷不防被人刺了一針,眼淚不自主地溢滿眼眶,但我強抑著沒讓它留下來。

    我把臉扭到別處,沒有迴答二舅媽的話――其實我無時無刻都在想我的媽媽,盼著我的媽媽。外公死後,我曾無數次地一個人麵對深暗的夜空和她低語,我希望她能來救我脫離這人生的苦海。

    盼媽媽的迴信,我的眼睛都快望穿了......當我已經徹底失望,甚至對“媽媽”這份寄托已經麻木的時候,她才終於迴了信!可是她已經是別人的,而且是五個“別人”的媽媽了。此時,二舅媽要我迴答對媽媽的感覺,我還能說什麽呢!

    善良的二舅媽,哪裏能體會我積聚在內心的恨和怨!

    “告訴我,”二舅媽仍舊窮追不舍,“對二舅媽說實話!”

    我隻好無奈地點點頭,算是對她的迴答;可是卻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悲哀,眼淚像開河的水,撲進二舅媽的懷裏哭起來......過了好久,我才在二舅媽的撫慰下停止了哭泣。

    “豔兒,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二舅媽遞給我一條毛巾,溫和的說,“不要怪你媽媽,她也很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沒辦法?”我氣得用毛巾使勁地擦自己的臉,“我難道有辦法?誰讓她生了我和妹妹!”

    “孩子,別這樣說!”二舅媽拉住我的手揉搓著,“不要恨你媽媽!”

    “不恨她?”我掙脫二舅媽的手,“不恨她我恨誰?當我撲在外公冰冷的墳上大哭的時候,她也許和人家在熱乎乎的炕上談笑呢!現在用一些破爛和幾個臭錢來收買我,她妄想!”我使勁地把頭扭向窗外,望著那水洗似的藍天,我的眼淚又來了,但我不再哭泣,任憑它無聲地下落。

    “你媽媽不知道你外公已經去世呀?”慈祥的二舅媽還在力圖說服我,“怪你外婆沒給她信,不怪你媽!”

    “那我給她寫了信,為什麽不趕快迴信或者迴來看看?”我直逼著二舅媽,“現在才良心發現,已經晚了!”我又用毛巾使勁地擦了擦眼睛,“我需要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錦上添花!”

    我的話讓二舅媽十分地驚訝,她瞪著黑黑的大眼睛,直直地凝視著我,好長時間才明白過來似的歎息著:“難怪你外婆說你心事重,這麽小的人,怎麽竟說大人話!”

    “我不小了,已經長大了!”我倔強地看著二舅媽,“我沒有媽媽,我什麽都沒有!”

    聽了我的話,二舅媽的眼圈一紅,又拉起了我的手:“孩子,不要任性!你該明白你外婆的心思,你們這一老二小,三個女人怎麽生活?”

    “怎麽不能生活?”我仍然堅持著,“我和小二都能幹活了!”

    “真是孩子話!”二舅媽苦笑著,“過日子不是能幹活就可以的。大林子偷你家羊那天,你王姥姥哭了好一會兒,你們娘幾個怎麽能挺起這個門戶啊!”二舅媽終於也抹起了眼淚。

    我終於明白了二舅媽和我談話的意圖,也許她是外婆的說客,勸我放棄這裏,和二妹乖乖地去黑龍江。

    我心裏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眼淚再也流不出來:“不,二舅媽,如果外婆不要我們了,就是去討飯,就是死,我也不去黑龍江!”

    “你外婆沒說不要你們!”二舅媽趕緊更正,她已經看出了我的猜疑,“是呀,你去了黑龍江,也真的可惜了!她摸摸我的臉,“可惜了你這小模樣,可是誰讓你的命不好呢?”

    “我不信命!”我推開二舅媽的手,仍舊倔強地看著窗外。

    “唉,有句話我想對你說,你可不要對你外婆講!”二舅媽很神秘地扳過我的肩膀。

    我詫異地點點頭,覺得她今天特別奇怪。

    “聽你王姥姥說,你四姥爺在部隊是個大官,你的爸爸也在部隊,你外婆一定知道他們的地址,要不你去找你爸爸算了!去黑龍江也真的不行,那兒哪裏是人呆的地方啊,聽說得了急病都沒有醫院!”

    我的靈魂,立刻像遭了雷擊,受到一陣強烈的震顫:長到十四歲,第一次有人直接與我說起我的爸爸!

    二舅媽的話,像巨石一樣,投進我有關爸爸的這潭靜水裏。情感的漣漪像岩漿湧到了火山口,諸多的疑問讓我再也無法自控:“二舅媽,你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會騙我吧!”

    “傻孩子,你這麽可憐,我哪有閑心騙你!”二舅媽給我理理頭發,“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外婆怎麽從來沒和我說過呢?”我仍舊很疑惑。

    “可能還不到說的時候吧!”二舅媽也表露出疑惑,“你們家的事太複雜,我想你外婆總會告訴你的!”見我直勾勾地看著她,二舅媽隻好無奈地提醒我:“事情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也不小了,我看你不如直接問問你外婆!”

    我感激地點點頭。

    一霎間,我不再悲哀,覺得眼前的迷霧更濃了,也覺得命運真是對我太殘酷了。

    二舅媽的話讓我從此耿耿於懷,以後的日子裏,我窺伺著時機,希望能從外婆口中得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然而,外婆的鎮靜和冷峻,讓我的希望無法實現,我隻好在心裏與她格鬥著,在行為上創造著,焦灼但又耐心地等著奇跡的出現!

    一天放學後,我一個人在小屋裏寫作業,外婆和二妹賣菜還沒有迴來,我便把媽媽給我寄來的兩件衣服偷偷地拿了出來。那是兩件的確良襯衣,一件是純白色的,一件是鴨蛋青的,顏色和款式都很合我的意,我喜歡極了!其實,我已經偷偷看過好多次了,可是當著外婆的麵,我連碰都沒碰過,更不要說去穿。現在外婆不在家,我便把兩件襯衣分別試著穿,又用小鏡子照來照去,特別是那件鴨蛋青色的,穿在身上真是好看,我便再也不舍得脫下,心想反正外婆要晚一些迴來,先穿一會兒。於是便穿著新衣繼續寫作業。

    突然,小屋的門被悄悄地推開了,嚇得我心跳臉熱,我以為外婆迴來了。誰知於浩浩輕手拈腳地遊進了屋:“哎呀,你的衣服好漂亮!”

    “你是鬼呀?”我沒好氣地斥責他,“嚇死我了,怎麽連個招唿也不打!”

    “外麵的門開著呢,我還以為屋裏沒人呢!”於浩浩滿臉堆笑地解釋,十分自然地挨著我坐下了。

    我趕緊往炕裏挪挪身子,仍舊很生氣地問他,“這幾個月你變成空氣了,還來找我做什麽?”

    “別說了!”他似乎也很生氣,“我爸非要我去奶奶那裏念書!說遼源的老師比咱們這兒的強,還不用操心給我做飯了!”

    “那你怎麽迴來了?”我知道她的奶奶家在遼源,我外婆有一個姐姐也在那裏,我倆曾經說起過的。

    “想你唄!”他居然厚著臉皮往我身上靠。

    “你別胡說八道!”我邊推邊打他,“誰要你想?真不要臉!”

    “是真的!”他瞪著美麗的大眼睛,“我都夢見了你!後來都生病了,不吃不喝,我奶奶害怕了,就讓我爺爺把我送迴來了,才到家不到一小時!”

    “你沒夢見玉皇大帝呀,討厭!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我撇了撇嘴,算是對他謊言的認可。

    “失蹤也要領著你!”他又開始胡說。

    “誰要你領?”我開始趕他走,“你快迴家吧,我的作業還沒寫完呢!”其實我是想換衣服,怕外婆迴來看見。

    “好吧,我也得準備準備,明天上學我來找你!”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捆五彩橡皮筋,“我在遼源給你買的!”

    我不客氣的接過他的東西,繼續催趕他:“快走吧,明天見!”

    於浩浩終於走了,我也急忙地脫下了新衣服,可是我卻再無心思寫作業。

    不知是於浩浩的一通“奶奶爸爸”的叫喊,還是我內心的那根琴弦又被撥動了,二舅媽的話又響在我的耳畔:“你不如找你的爸爸去......”

    “爸爸,天哪,我也有爸爸!”自從二舅媽和我對話以後,我就一直默默地在驚詫中激動著,我不止一次地在大腦中杜撰著“爸爸”的形象――有時眼前出現音樂老師的影子;有時又拿外公做參照物;也曾去電影中尋找,去幻化;甚至用鉛筆去創造:我畫了許多穿著軍裝的男人,有的還給他們安上了小胡子,但又趕緊擦掉,因為我覺得帶胡子的男人像日本鬼子!

    我已經對軍人有了一種莫名奇妙的親切感,總覺得軍隊裏有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就在軍隊裏!

    我也更加喜歡軍事題材的文藝作品:《閃閃的紅星》中的吳修竹,《渡江偵察記》裏的偵察排長,都成了“爸爸”的化身,有時甚至與他們在夢中相會。

    遺憾的是我向來沒有把“爸爸”和“黃大衣”聯係起來!在我十四歲的年輪裏,真的凝聚不起一個能做我爸爸的男人的音容笑貌......

    於浩浩走後,我就趕緊去接外婆和二妹,還故意把那捆五彩的橡皮筋放在顯眼的地方,希望能引起外婆的注意。

    我已經決定,用這捆橡皮筋做引言,導出有關“爸爸”的話題。

    二妹一進屋就發現了那捆橡皮筋,高興地抓在手裏:“大姐,你在哪兒弄的?”

    “於浩浩送的!”我漫不經心地迴答著二妹,留心著外婆的反應,感覺她並沒有在意。

    晚飯後,我指著那捆橡皮筋故意對二妹說:“你喜歡什麽顏色的讓外婆幫你挑,咱倆一人一半兒!”

    二妹樂顛顛地讓外婆幫她挑,我繼續寫作業,偷偷地觀察著外婆的表現......

    果然,她開始詢問我:“誰給你這麽多橡皮筋,值不少錢呢,咱們這兒都沒有賣的!”

    “於浩浩從他奶奶那裏帶迴來的!”我故意把“奶奶”二字說得很重,“他爸爸讓他在遼源讀書,他不同意,又迴來了!”我仍舊加重著“爸爸”兩個字。

    “我說怎麽好長時間沒見到那孩子了!”外婆居然很平淡地把話差過去了。

    我隻好失望地假裝看書,心裏仍就在盤算著怎樣引出話題。

    二妹分到許多喜愛的橡皮筋,心滿意足地睡去了。

    小屋裏很靜,我看書,外婆吸煙,誰也不再說話;可是我總覺得外婆有話要對我講,卻又不敢輕易問她。

    大約外婆的煙吸的足夠了,和平常一樣,她慢騰騰地把煙袋裏的灰燼磕到煙灰缸裏,又慢騰騰地把它的寶貝煙袋放好:“豔兒,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我以為外婆要休息了,沒有想到她放好煙袋,身子還沒有轉過來,卻突然開始盤問我,便緊張地急忙迴答:“沒有啊!”

    盡管我嘴上強硬,可是心裏卻十分地驚奇,感覺外婆真的好厲害,像孫悟空一樣,幾乎鑽到了我的心裏。

    “有什麽事你就說吧!”外婆的語調仍舊很緩慢,可是很有威懾力,讓我無法再搪塞下去。

    “外婆,我――”我沒有把話說完就把頭垂下了,不敢再看外婆。

    “我什麽?說!”我的表現不僅讓外婆吃驚,連我自己都感覺詫異,因為吞吞吐吐不是我的語言風格。然而,外婆的幹脆,讓我無法再尷尬下去,我撒謊都來不及了。麵對著她那淡然的目光,我隻好豁出去了!

    “我爸爸是誰?現在在哪裏?”

    也許,我的話太突然了,外婆好象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分明看到了她臉色在劇變:由紅轉白,又開始泛青,太陽穴上的血管好像都凸現出來......

    她沒有迴答我,卻轉過身去取那剛剛放好的煙袋。我感到她的手在抖動,好半天都沒有把煙裝好......我嚇壞了,張著嘴,不知道該對外婆說什麽好!

    外婆終於把煙燃起來,而且神態也似乎平和了許多,麵對著已經流淚的我,她沒有責備,也沒有安慰,過了許久才終於嚴肅地問我:“你要去找你爸爸嗎?”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這樣問我,她的舉動已經把我嚇得半死,現在突然反問我這樣一個我根本無法迴答的問題,我真的懵了:“我不知道,不,我沒有!”

    外婆用一種很異樣的眼光,定定地看著已經語無倫次的我,熄滅了正在燃著的旱煙,又慢慢地把那煙袋放迴了原處,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語:“是福是禍,都是命裏該著,躲也躲不過!”

    我傻了一樣的看著她,不知她說的是什麽意思。

    “好吧,你也別哭,今天我就把你的身世全部告訴你,該怎麽樣你自己決定!”外婆取過一個大枕頭,輕輕地靠在上麵......

    我顫栗,我流淚,我憤怒,我痛苦......但我不再難過,因為怨恨再次燃燼了我那剛剛升起的希望之星--我不再有夢,也失卻了一切的幻想與憧憬,甚至思緒的河流也因外婆的講述而徹底枯竭。

    我隻能感覺到自己沉悶的唿吸還在運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那顆美玉般的心,終於在命運的疾風下變成了岩石,而且,正在一點一點地灰暗,風化,破碎,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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