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我吃得很少,紅腫的眼睛也讓外婆看出了破綻,我沒有心思到小炕桌前和二妹寫作業,一個人靜靜地躲到屋外。我用手托著腮,坐在小矮凳上呆望著深藍的夜空,大腦再度混亂,始終理不清下一步的思緒,不知道怎麽對外婆說,更不知道事情的結果會怎樣。。。。。。

    “大姐,外公叫你。”二妹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

    我默默地跟著二妹進了屋。

    “你闖了什麽禍?”外婆單刀直入,“是不是和別人打架了?”

    “沒有!”我搖搖頭,眼淚在眼圈裏轉。

    “那你哭什麽?”外婆很焦急,“有人說你什麽了?”

    “快說,”本來躺著的外公,忽地坐了起來,“怎麽迴事?我看他娘的誰敢欺負你!”

    “你叫喊什麽!”外婆顯然很生氣,厲聲問我,“到底怎麽迴事?”

    我終於哭了起來。。。。。。把事情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兩位老人。

    聽完我的敘述,外公歎了口氣又躺了下去,外婆也一句話沒說。我麵對的事情把他們也弄懵了。他們根本不懂什麽是手抄本,甚至也不懂什麽是禁書,因此也就無法判斷我究竟犯了多大的罪過,屋裏靜了許久許久。。。。。。我的心情更緊張了,感到援助也沒了,怕極了!

    “有什麽了不起!”外公終於開了口,“不就是一本破書麽?”邊說邊咳了起來,“這年月,看書也他娘的犯錯了!”

    “你沒有告訴老師書是誰的麽?”外婆的語調很緩慢。

    我點了點頭:“我不能出賣她!”

    “就是,”外公接過我的話:“咱不能做對不起人的事!”

    外婆不再說什麽,屋裏又靜了下來。。。。。。又過了好久,外婆突然問二妹:“你外公上迴揀的破爛賣了麽?”

    “還沒呢,”二妹趕緊說,“在牆角那堆著呢!”

    我不明白外婆為什麽突然問起外公和我揀的廢品,疑惑地看著她。

    “就說那書是你當破爛撿迴來的!”外婆很果斷地對外公說,“如果明天學校有人到家裏來問,你不要說走嘴。咱倆都不識字,估計也犯不了多大法!”

    外公沒有說什麽,外婆又對我說:“你就一口咬定是你外公揀的!”

    我真的驚歎外婆的智慧了,趕緊使勁地點點頭。

    “再去找些破書爛紙,也都放到那兒去!”外婆又吩咐我。

    我和二妹趕緊去做了偽裝,在那堆廢品上又加了許多廢紙,還故意淋些水,撒上土,弄得髒一些,免得讓人看出破綻。。。。。。一切都準備好以後,我終於鬆了口氣!

    雖然事情還沒有結果,可是外婆的計策,如同在布滿烏雲的天空上撕開了一角,我的心裏突然之間有了一絲光亮,眼前好像敞開了一扇閉了很久的門。

    外婆的堅韌頑強,靈活機智不僅影響了我,也塑造了我;特別是那冷靜,遇事不亂的心態,巧妙對付災難的方式,深深地折服了我,也培養了我的應變能力。因此,在以後的命途中,盡管我跌跌撞撞,磕磕絆絆,但我還是越過了那一道道門檻,走進了雖不理想,但也能讓我接受的殿堂。

    果然象外婆預料的那樣。

    第二天一早,我正幫外婆往小推車上裝菜,班主任史老師就輕輕地推開了小菜園的籬笆門:“大嬸,還認識我嗎?”

    外婆趕忙直起身:“唉,看我的這記性,你是——?”

    “我是書蘭的同學,玉環啊!”史老師微笑著看著外婆。

    “你——,是史家大姑娘?”外婆的眼光突然亮了起來,“你就是小燕的老師?”

    “是呀,”老師點點頭,“開學的第一天我就告訴她了!”邊說邊看了一眼在一旁局促不安的我。

    “這個死丫頭,她哪說過啊!”外婆指責著我,順便洗了洗手,“快進屋,她是不是闖了什麽禍啊?”

    老師沒說什麽,進屋後,外婆靜靜地聽史老師說完事情的原委,作出驚訝的樣子說:“哎呀,那是她外公當破爛撿迴來的,想賣幾個錢兒,被她挑了出來。我們也不識字,也不知道是不讓看的書啊!”

    我在一旁聽著,對外婆的故作鎮靜佩服得五體投地。

    “是啊,我就是來調查一下,學校很重視,迴頭我和領導說說情況。”史老師接過外婆的話頭,又溫柔地看了看我,“這孩子很可愛,很有靈性,將來一定能有出息!”

    “唉——,”外婆重重地歎了口氣,“誰知道她將來的命怎樣啊?”

    我分明地感到了外婆的目光已黯淡了下來,她十分客氣地囑托老師:“她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就當自己的孩子管!”突然又覺得自己失了口,“哎呀,你是不是還沒有結婚啊?”

    “是啊,我和我媽在一起。。。。。。”史老師沒在意地笑笑。

    “你真是個孝順孩子,你媽媽這輩子沒有白養你啊!”

    我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但我感覺到外婆很熟悉史老師的情況。後來我才知道史老師是個養女,為了照顧自己癱瘓的養母,她誤了自己的婚事。以後的日子裏,我經常聽到外婆用十分羨慕的語調議論她和她的養母。。。。。。我對史老師的敬佩也加深了一層。

    當天下午,學校的一名校長和工宣隊的一個人,由史老師帶著又來到我家,並且親自看了那堆廢品。恰好工宣隊的那名老者和外公又是老相識,“手抄本”的風波這才終於無聲無息地結束了。畢竟他們沒有拿到什麽“證據”,我又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孩子,外公和外婆又不識字,我的家人創作不出那麽精美的作品。他們也真的調查不出什麽結果,況且不管怎麽說外公也還是個“老革命”。

    然而,如果牽扯到騰書香,問題就絕不會那麽簡單。那年月,別說因為一本書,就是因為一句話,被打成“反革命”也是很合“情理”的事。

    幸運的是外婆的機智使大家都逃過一劫,雖然事後有些後怕。

    直到現在我也不曉得那個女孩的家庭是什麽背景,她從哪兒弄來的手抄本,可惜那本我尚未看完的,給我帶來一場虛驚的好書不知去了何方。。。。。。

    我終於沒有離開他――那送我白手帕的男孩。

    從此,不知是我留心他,還是他注意我,我們的眼光經常碰到一起。雖然隻是一瞬間的對接,可是每次我的心裏都會怦然一動,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彌漫了我的全身,我弄不清是喜歡還是感激,十三歲的我體味了一種生平從未有過的感覺。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眼前經常出現他的影子:學習的神態,踢球的動作,甚至他大笑的聲音。。。。。。然而,他沒有再找過我,也沒有再給過我一張紙;多少次,我曾把杏子塞滿衣兜,可是我終於沒有勇氣送給他一枚,這也留下了我終生的遺憾!

    “手抄本”的陰雲在我的腦海裏徹底消散之時,也就是我對李豔實行徹底反擊之日,我開始了無情的報複!

    李豔的計劃順利實現了,她如願以償地當上了文娛委員。“手抄本”事件擴大了我的“知名度”,我成了一個問題學生,很自然地失去了當班幹部的資格,她也就很自然地失去了競爭對手。

    然而,一個讓我至今也沒有搞清楚的“謎”幫了我:當時沉迷於各樣故事中的我,腦子裏整天泛濫著形形色色的悲歡離合,並沒有對音樂特別的感興趣。可是那個音樂老師卻對我特別的偏愛,他是個男老師,大約三十多歲,皮膚有點暗黃,但眼睛特別的有神,經常在上課的時候盯著我看。那眼神特別的柔和,慈愛;有時還默默地坐在我的身邊,擺弄著我的書和文具。我很喜歡他彈手風琴的姿勢,還有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電影《偵察兵》的主題歌在他的自彈自唱中,發揮了前所未有的魅力,全班同學都進入了角色,伴著那鏗鏘的旋律,好像每個人都成了騎著戰馬的偵察兵。。。。。。教完一首歌,他一定要找一個人來獨唱,由他來伴奏。按常理,這個獨唱的人應該是李豔,因為她是文娛委員;可幾乎每次獨唱的人都是我,音樂老師就象不認識她一樣。

    盡管上課之前她忙著去抬琴,還在音樂老師的身前身後轉,可是音樂老師就是不喜歡她,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其實我內心深處並不想出那個風頭,就是為了氣李豔才故意去“張揚”,我對唱歌並不感興趣,而且我唱得也真的沒有李燕好!但是我贏得的掌聲,就像濃霧一樣,漸漸地包圍了她。加上藤書香的幫忙,李慧明的暗助,同學們幾乎全知道了“手抄本”事件的元兇就是她,漸漸的鄙視和嘲弄的口水幾乎將她淹沒。。。。。。

    為了徹底地孤立李豔,我還費盡心機地接近同學們,甚至把平時和她要好的同學帶到家裏,用大紅杏,香瓜籽招待,並故意做得很義氣的樣子――盡管我的內心十分討厭任何人到我家裏來。

    我終於達到了目的,大家完完全全冷落了李豔,沒有人再和她一起上學,下課也沒有人和她一起玩,她象一隻離群的孤雁,再也沒有了響亮地叫聲。。。。。。

    快到元旦的時候,班裏傳來了一個消息,學校文藝隊要從初一年級選拔新隊員。我們學校的文藝隊在當時非常有名氣,幾次在全縣匯演中都奪得了第一名,有幾名素質非常好的隊員,畢業後直接被選送到縣二人轉劇團,甚至有的被吉林省吉劇團選去做了演員。一九七五年,當時還沒有恢複高考,許多家長都把孩子的前途寄托在文藝或體育上,哪怕能當上兵,也比去農村“接受再教育”強得多。所以能被選進文藝隊,已經不僅僅是榮譽的事,甚至關係到個人的前途。而這些對我來說,當時卻懂得很少;外公外婆更不知道什麽文藝、體育是一條人生通道。我由於小學腰鼓隊那件事的刺激,加上又沉迷於看小說,也沒有太熱衷於進文藝隊。可是李豔卻不同,也許她爭當文娛委員的目的就是為了進文藝隊。

    一天下午,我們正上自習課,廣播裏突然通知各班文藝委員和團支書去開會,李豔興衝衝地出去了。她一走,大家就竊竊地議論起文藝隊的事,我根本沒有在意,仍舊在捧著一本小說。

    正在我如癡如醉的時候,團支書李麗華和李豔一起迴來了,門被她們弄得很響,我嚇了一跳,抬眼看去,見李豔淚人一樣地迴到座位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盡管我不知原委,可是隻要她痛苦,我就快樂。。。。。。我正莫名其妙地暗笑,門又被鄰班的一個男孩推開了:“叫你班劉燕去文藝隊!”說完就隱去了,“唰!”感覺大家把目光全都投向了我。

    我愈加莫名其妙了,呆頭呆腦地看著李麗華。

    她不愧是團支書,很冷靜地對我說:“王老師要你參加學校文藝隊!”

    “讓我參加?!”我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我剛剛開完會,咱班的名單裏是你,”看上去她也感覺很奇怪,“你快去吧,我沒騙你!”

    “唰!”大家又把目光集中到還趴著哭的李豔那裏。

    我隻好站了起來,剛走出班級,急忙又轉迴來問李麗華:“文藝隊在哪兒啊?”

    “哎呀,在小會議室,”李麗華不耐煩地說,“快去吧!”

    “哄――”大家都笑起來,我也笑了,飛也似地向小會議室跑去。。。。。。

    事後我才知道,除了我們班,整個初一年級,每個班的文藝委員都進了文藝隊。公布名單時,李豔尷尬極了,難怪她哭著跑了迴來!

    第二天她沒來上學。

    不久,她媽媽給老師送來一個診斷:李豔休學了!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我才在一次全校集會中看到了她,她站在比她矮一頭的新的初一隊伍裏,我則站在初二的隊伍前,指揮著我們班的大合唱!

    我勝利了!李豔到底被我趕出了班級!

    李豔走了,我不但沒有絲毫的自責,反而因複仇的成功而自得起來,甚至改變了沉靜、默然的習慣,成了班裏的活躍人物。

    為了孤立李豔,我已經走近了大家,並且融進了那個集體,可是再想恢複本色的自我已經很難了。雖然有時對那些不請自來的同學很反感,但仍舊要裝出笑臉,熱情地招待他們。

    真實的我,是極端的討厭吵鬧的,家裏隻要多一個人,我就會煩躁得吃不下飯。所以,和同學交往,漸漸地成了我的負擔!

    少年時代,我就已經凸現了不容人的個性,“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是我性格的真實寫照。無論是誰,一旦傷了我,仇恨的種子就會生根!

    在那場交鋒中,事實上我輸得比李豔還慘:我做了違背心性的蠢事,騎到了老虎的背上――不得不裝得活潑、外向、隨和。。。。。。這一切恰恰是我的天性不能具備的,我是故意做出來的!於是我隻好強迫自己生活在自己製造的虛假裏!整天在無聊和苦笑中艱難地應付著。。。。。。

    人生就是如此,“不識廬山真麵目”的原因是沒有跳出三界外,痛定之後終於醒悟:不能寬容別人,也就沒有善待自己!用淡定的眼神看世界,平和地處人間事,是多麽的幸福!可惜我的造化太淺,沒有被人曲解後默不申辯的承受,也沒有坦然笑對恩怨的包容,終於為自己,也為他人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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