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外婆的身體已經不堪風雨,媽媽的到來使他們更是雪上加霜。

    外公的病好象一夜間加重了許多,痰中的血絲更多了;外婆的偏頭痛也更加嚴重,額頭上幾乎每天都印著火罐跋過的痕跡。小屋本來就不寬敞,突然增加了三個人,還有小孩子的哭鬧,已經沒有了“家”的氛圍,我的媽媽隻好到鄉下她的舅舅家去暫住。

    聽外婆講她曾有四個弟弟。

    大弟是日本人的翻譯官,日本投降時死於亂槍中。

    三弟出生不久就死了。外婆曾多次渲染過她的這個弟弟,說他降生在半夜子時,一落地,接生婆就神秘地告訴外婆的父母,說這孩子是有來曆的,腳心裏有一個豆粒大的紅痣,一定要精心照料。更為奇妙的是,說她的三弟出生時,左鄰右舍都聽到了楊家院裏鼓樂齊鳴的聲音,可是楊家的人並沒有聽到,所以這個孩子的出生曾給外婆家帶來很大的震動。遺憾的是,這個有來曆的孩子終於沒有活長,不到百天就夭折了,因此外婆經常歎息:“三弟是投錯了胎,楊家的劫數到了,留不住人家了!”

    其餘的兩個弟弟在外婆的眼裏也很優秀。

    二弟偽滿時國高畢業,也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解放後,可能是借了我外公的光,曾在地方上做過事,可惜一場文化大革命,被“革”到了一個很遠的小荒村裏去了,他叫楊國林,以前也經常來我家。

    和外婆來往最多的是他的小弟,名叫楊國發,是個隻讀過幾天私塾的農民。他經常來我家,我也曾跟外婆去過她家。那是一個離我們小鎮大約三十多裏的偏遠村莊,總共也不過幾十戶人家,住戶大多姓董,叫董家窩鋪,現在我媽媽要投奔的舅舅家就是那裏。

    由於是暑假,我便和媽媽一起去了那裏。其實我本不願和她們去,但外婆要我去幫媽媽照顧兩個妹妹,我也就隻好順從了,況且我的內心並不討厭我的那兩個小妹。

    下了汽車,媽媽抱著小妹在前,我領著二妹跟在她的後麵。她走得很急很快,步子邁得又大又穩。我平時和外婆在一起習慣了,適應不了她的節奏,因此很反感。不覺得前麵的女人是自己的媽媽,甚至覺得那僅僅是個讓我很無奈很陌生的背影而已!

    真的很奇怪,媽媽的這個背影,好象印在了我的腦海裏,怎麽也除不掉!經常在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出現在我的麵前:她的短發在夏風裏飄散著,胸前的孩子好象是睡著了,小腦袋伏在她的肩頭上,黑黑的頭發也被夏風吹來蕩去;她的身後還磕磕絆絆地跟著兩個滿臉通紅,渾身是汗,大的又急又怨,小的又驚又累的女孩!這是怎樣的一幅畫兒?三個孩子幾乎都沒有父親,而她自己也等於沒有了父母,甚至都沒有了家。。。。。。這樣的境遇,如此的現實,難道還有追求“愛”的欲望?

    我永遠都無法理解我的媽媽!

    今天,當我冷靜地再迴首,理智地審視那曾經留在我靈魂深處最不堪的一幕時,我的心房仍然在情感的地震中轟塌:我終於為自己,也為他人,更為許許多多的有教養,有知識的“文明”人悲哀!人們往往給“愛”加上很多頭銜:責任,理智,麵子,地位,甚至金錢。。。。。。沒有人會像我媽媽那樣,為了“愛”而如此的果敢!

    我不敢禮讚我媽媽的行為,但至少驚歎她的魄力,詫異她的勇氣,也為她的“犧牲”所折服——也許這是一種純天然的“愛”的追求,“正常”人是無法理解的!

    又走了大約六七裏黃土路,終於到了那個能暫時讓我媽媽棲身的地方。

    也許是受外婆的影響,也許是性格所至,走在路上我就在擔心人家對我們的態度,我怕媽媽的舅舅也像外婆一樣的接待我們。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走進了一處農家小院。

    沒有院牆,甚至連籬笆都沒有,光禿禿的,低矮的三間小土房,房頂上曬著各種幹菜。地瓜幹兒已經泛黃,銅錢一樣散亂的堆在一塊破布上;還有幾個破秫秸簾子上,堆著黃綠相間的豆角絲兒,豆角片兒。。。。。。屋裏最醒目的是一個用柳條圍成的土囤子,據說是用來裝糧食的,可我看到的卻是些雜亂的東西;靠牆角立著一個黑黑的大櫃,鋥亮的黃銅鎖給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也許隻有從這大櫃上還能依稀辨出楊家那曾輝煌的,但已逝去的歲月。

    我們的到來,使那三間小土房立即歡鬧起來。楊家有一大群孩子,大女兒已經和我媽媽一般高,最小的男孩卻還在吃奶。出乎我的意料,他們非但沒有嫌棄我們,還顯露了少有的熱情,我想這和我外婆外公平時對他們的接濟有直接關係吧!

    楊家的大女孩是我家的常客,外公對她就像親女兒一樣。她每次來我家,外婆都要給她做新衣服。還記得有一次,家裏實在沒有錢了,外公就讓她自己去賣我家的甜高粱,攢夠了她買衣服的錢,她才迴家,為此類事我還和外公外婆賭過氣,不曉得為什麽我不太喜歡楊家人。現在我做人家的客,還真的有點心虛。所以盡管人們說說笑笑,還把小妹妹抱來抱去,我還是很不自然地在一旁呆看著。終於一個叫“小春”的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給我解了圍,她來叫我隨她出去玩,我正巴不得脫離這尷尬地界,便鬆鬆爽爽的和她飛出了房門。

    村子的周圍到處是綠油油的莊稼,我們去的時候,玉米已經掛了穗,高粱也露出了粉紅的笑臉。我還清晰地記得,當時我最得意的就是和村裏的孩子一起,鑽進密密的高粱地裏“打烏米”吃。有的高粱會長出一個外麵白,裏麵黑的肥鼓鼓的東西,當地人把它叫做“烏米”,我們每天都要采迴許多,放在火裏燒著吃,也可以煮或蒸著吃,現在明白了那是植物的一種病株,據說吃了對人體還有害的,可當時人們都吃的,也沒聽說有因吃“烏米”而中毒的情況發生。。。。。。

    小村子的布局很有趣,家家戶戶不成行,也不成列,街坊鄰居相距很遠;矮矮的小土房錯落有致的各抱地勢,站在這家的院子恰好看到那家的房頂。住在坡上的就叫上崗某家某家;住在窪處的就叫下溝某家某家。人與人之間來往的不多,但民風很淳樸,夜裏用不著禁閉門戶,人們安靜而有規律地生活著,比起我們那“多事”的小鎮,這裏真是避難的佳境!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村子的水井,那是一個深深的黑洞,小黑洞用水泥管套住,井口隻有小盆口粗細。上麵立著個木架子,架子上安了一個圓圓的鐵轆轤,一個小小的水桶用長長的繩子栓在轆轤上。輕輕搖動轆轤,清涼、甘甜的井水就被提了上來。盛夏的中午,當你從悶熱的青紗帳裏鑽出來,喝上一口從那小洞裏提上來的水,會清爽得你眼睛發亮。所以,從那個神奇的小洞裏提水,是我當時十分神往的一件樂事。可惜,三十多年後,當我重反故裏,再去尋覓它的蹤跡時,小黑洞卻成了我永久封存的記憶。

    在小村的西南,一條寬寬的小河緩緩地向北流去,細細的白沙厚厚地鋪在河底,各種小魚,不知名的水蟲,在水中遊來竄去;碧綠的水草沿河邊重重疊疊地茂盛著,傍晚的時候,溫熱的河水吸來了小村的男男女女。女人洗衣服,男人洗身子,孩子們抓魚,我也和村裏的孩子們在這裏嬉戲。記得我曾揀了滿滿一小筐各色透明石子,寶貝般地帶迴小鎮,作為禮物分給要好的同學。。。。。。

    我一直覺得,隻有溫厚的大自然,才能真情地包容我,給我快樂,給我純真,使我忘卻了人世間的紛擾和煩惱。

    可是正如算命的人講的那樣,安詳的生活和我無緣。來小村沒住幾天,大約離我開學還有半個月的光景。一天,媽媽的舅舅眼圈紅紅的對媽媽說:

    “書蘭,你媽捎來了信,讓你出去躲一躲!”

    我立時心驚肉跳起來,不知媽媽又犯了什麽彌天大罪,傻了似的看著那個幹瘦的舅姥爺。

    “黑龍江來人了,要抓你迴去!”舅姥爺終於落下了淚,“唉,你這孩子,這麽不讓你媽省心啊!”

    “書蘭,你到底在黑龍江做了什麽啊?”我媽媽的舅媽再也忍不住。

    那是一個很善良也很溫順的女人,我們母女的到來,沒有引起她絲毫的不快,一直在熱情地招待我們。

    此時她滿臉的不解,擔心地問媽媽:“你自己的親舅舅家,也不是外人,你說實話,大家也好給你想個主意!”

    舅姥爺沒再說什麽,他的長相和性格象極了我的外婆,平時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現在,他更沉默了。

    我的媽媽什麽也不說,隻是抱著那小小妹注視著窗外。

    大家就這麽靜靜地沉默著,我的心仿佛要跳出了喉嚨。。。。。。

    過了好久,媽媽才象從夢中醒來一樣,輕輕地對著眾人,也象是對著自己說:“我沒有犯法,既沒偷,也沒搶,就是不想跟姓王的過了。”

    大家仍舊默默地看著她,可是她不再說下去。

    又過了好久,她突然把小小妹放在炕上,迴頭對我說:“小豔,去收拾東西,咱們迴家!”

    我趕緊去裝我的書包。

    “老舅,我不能躲,我得跟他們迴去,我豁出去了,跟他們折騰到底!”

    舅姥爺根本不知道我媽媽要和誰折騰到底,但是,他沒有再阻攔我的媽媽,隻是靜靜地說:“那也好,我去送你們!”

    “迴去能行麽?”媽媽的舅媽擔心地問。

    “沒啥大事,舅媽,你別擔心我!”我媽媽邊包孩子邊說。

    我們終於走出了那個美麗的小村莊,臨出門,舅姥姥還淚眼迷離地叮囑我的媽媽:“書蘭,你可要小心啊!”

    想想那位老人,多麽讓人感動,在那樣的年月,她們的日子也是舉步維艱,可她仍然用滿是同情的善心包容我的媽媽!

    我們走了很長的路,才來到等車的公路邊,我和二妹已經累得要走不動了。

    終於來了汽車。

    媽媽帶著我們三個同母異父的姐妹,又迴到了這個並不歡迎她的小鎮。

    一進門,我就感到屋裏氣氛的異樣:凳子上坐著兩個陌生人,都穿著黃色的衣服,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麵無表情地在喝著茶水。

    我的媽媽還沒有坐穩,外婆就指著她的鼻子罵了起來:

    “我前世殺了牛,今生養了你這個不要臉的!”

    “姐,你這是幹什麽?”舅姥爺趕緊勸外婆,“她一步走錯了,你也不能這樣啊,這裏還有外人!”

    “她哪裏是一步走錯啊!”外婆大哭起來,“這不是人家又來調查她和什麽姓韓的事,天哪,我這條老命幹脆交給她得了!”外婆說著就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子,還不住地用頭往牆上撞。。。。。。我被外婆的狂暴舉止嚇壞了,大哭著去拉外婆的手,其他的人也都過來勸外婆。

    我的媽媽卻一句話也不說,也不過來拉外婆。

    我當時不知是恨她,還是討厭她,抑或是可憐她,隻是希望她立刻從我的眼前消失!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大聲對她說:

    “你和他們走吧,把事辦好再迴來!”

    也許是我這過於早熟的話驚醒了外婆,她不再哭鬧了,外公也喘著粗氣說:

    “同誌,我可以讓閨女跟你們走,但你們要保證她的安全,她不是沒殺人放火麽?國家是允許離婚的!”可憐我外公在那樣的境遇裏還在盡力保護他那不爭氣的女兒!

    “老同誌,你不要擔心,我們是接她迴去調查韓清山的事,。”那個矮子趕緊說。

    “韓清山和我有什麽關係?”我媽媽突然頂了那個矮子一句。

    “話不能這麽說呀!”那白臉的高個趕緊接過話茬,“現在王銀貴把韓清山告了,說他挑唆你們夫妻離婚,你不迴去搞不清事實啊!”

    “就是就是,韓清山他不是普通農民,我們要對他負責!”那個矮子也附和著。

    “這事最好和韓清山沒關係,”高個的接著又說,“如果沒有這事,韓清山很快就到公社工作了,你這事可能會毀了他的前程!”兩個人好象真的希望媽媽和什麽姓韓的沒有關係。

    “到時候你可不要亂說啊!”那個矮的顯然在暗示我媽媽什麽。

    “既然沒有關係,你們還帶她迴去幹什麽?”一直沒有做聲的舅姥爺慢慢地問了一句,“我外甥女和她丈夫離婚與姓韓的什麽關係?是不是他們兩家有仇,互相誣告,欺負我們這個外地人啊!”

    雖然我當時不是很懂世事,但我已聽出舅姥爺為媽媽開脫的弦外之音。

    那兩個人好象被舅老爺問住了似的,互相看了看,停了一會兒,才又接上了話茬:

    “不行啊,沒有她的口供,姓王的狀不能撤。”那高個的說,“我們也是執行公事,你們放心,我們保證劉書蘭不會出什麽事!”

    就這樣,屋裏一會兒一聲沒有,一會兒又大家爭論起來。。。。。。我站在門邊驚恐地看著,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終於安靜下來,媽媽決定跟他們迴去,那兩個人也先迴了旅店。

    第二天一清早,那兩個人就又來了,我這才注意到那小個的原來是個瘸子,他進門來就摸著我的頭誇讚:“這孩子真敢說話,長大一定有出息!”

    對於他的讚揚,我很反感,轉身躲到了一邊,提著心看媽媽怎樣被他們帶走。我以為他們會用繩子來捆媽媽,可是那高個的卻來抱二妹,二妹閃動著小眼睛,瞅瞅這個,望望那個,可憐兮兮的被人抱了起來;媽媽用一條小紅花的被子把小妹裹緊,小妹那胖胖的小手還一直掙紮著往外伸,最後還是被媽媽包嚴了。我想上去親親她,可我沒有勇氣,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媽媽把她抱走了。。。。。。我的小妹,與我僅僅結識了還不到一個月的小妹,來到這個世上還不滿一年的小妹,就這樣永遠地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後來,在媽媽和那個黑衣人激烈的離婚戰中,法院把她判給了她的父親,可那黑衣人沒能養活她。大約一年後,她終於病死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終於成了媽媽和那個北大荒人不幸婚姻的句號!

    多少年過去以後,每當我在不經意中看到那麽大的孩子時,我的心就會劇烈地顫抖,小妹的那雙小胖手就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以致我連商店的洋娃娃都不敢看。小妹的夭折,使媽媽的罪孽在我的幼小心靈裏又加重了一層。

    媽媽帶著兩個孩子走了,來去匆匆,可是帶給我們的心靈創傷卻再難撫平,我們三個人整天在盼信來,又怕信來的矛盾中度日。課堂上,我的眼前經常出現這樣的幻影――一個受刑的女人,抱著一個孩子,拖著一個孩子,被兩個穿黃衣服的人押解著,走向一個我茫然不知的可怕的地方,特別是那瘸子的背影,更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我無法把這一切從我的記憶中抹掉,有時睡夢裏都被這影子嚇醒!

    有時我又莫名其妙地覺得,媽媽帶走了我的什麽,雖然我曾深深地怨恨,可是媽媽的走,仍然讓我感到心裏空蕩蕩的,就象生活在懸崖邊上上,不敢迴頭看,總是驚懼腳下那萬丈深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苦辣人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默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默然並收藏苦辣人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