轆轆車輪緩緩碾過長街,透過偶爾拂起的流蘇簾子,可見地麵上的積雪早已狼藉不堪。風雪中行進的車駕浩蕩而漫長,似乎永無窮盡。

    越過衛士們林立的槍戟,我看見對麵街邊依然停留了很多人,這樣的大雪依然不能阻擋百姓爭睹皇宮貴族的熱情,從北城門直至禁宮正陽門,一路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迷茫之中我聽見人群忽起的騷動,衛士們如臨大敵地嗬斥。抬頭,身邊的藍衣女子掀起了流蘇簾子的一角,前方在龍旌風麾與黃羅寶蓋相伴下,金碧輝煌的鳳輦緩緩前行……

    一匹駿馬從身邊駛過,那是我的哥哥!那一刻生生萬物忽然沉寂,漫天雪勢都為之一緩。整個世界惟餘一匹純黑寶馬,辟開陰霾天地糾纏風雪,款款而去。

    禦輦寶光流轉,映照著他堅毅的背影與素雅的衣衫。那麽無華的神色,仿佛從不自知他的風華其實足以映亮整個陰沉的寒冬。

    我今天特意選了一身銀紅色寬袖窄腰的長裙,外麵罩上了長長的紅色鵝氅,兩彎柳眉輕輕點成了翠黛色,一張瑩潤的櫻桃小口也用最鮮妍的胭脂染成了兩瓣嫣然的桃花。

    從偶爾掀起的簾子中,我聽到了大膽者從口出逸出的驚唿。我不由得一笑,瞥了目光,從小大到我都是宮中那點耀目的光華。

    就拿身上這襲鵝氅來說,這是契丹皇後的遺物,契丹要結好我朝,便把這襲鵝氅作了進貢之物。無論怎樣的寒天,隻要披在身上,任你走到冰窖雪穀中去,也不覺一點兒寒冷。氅的上下完全是火鵝絨毛所織成,又溫軟又輕盈,裏麵還襯著一層的火浣布,四襟鑲著鮫紗,倘在月光下瞧時,光彩射開來,足令人難以睜眼。有多少妃子想一睹其彩,可皇祖父卻將它賞給了我。

    “郡主輕笑兮,百花無顏矣……”身邊的一個藍衫女子眨著烏黑的眸子,笑得古怪精靈。

    我輕抬廣袖,捋過額前的發,挑起娥眉,笑著睨了過去,“衛侯之女,美人兮,及笄亦,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裏,沉恨細思,問君何在亦?”

    藍衣女子雙頰浮上紅雲,一雙手向我胳膊底下探來。

    我笑著躲開,兀自戲道,“衛侯之女,其君何在亦?”

    “郡主欺負丫頭。”藍衣女子不依的叫:“看我告訴東宮,定不饒你這渾話。”

    “衛侯之女豈稱丫頭?”見她麵帶羞色。我俞發得意,湊過去笑嘻嘻的擰住那水嫩的臉。藍衣女子拉下我的手,慌忙閃躲。嘴裏還可惡的嚷:“再過幾年,郡主亦到及笄。看我能饒你?隻怕紅鸞之人早盼美人長大……”

    我連忙搗住她的嘴,隻道這丫頭胡說。於是兩人鬧作一團,貼身仕女椒兒捂住嘴咯咯直笑。外麵早有好事者小心翼翼的偷瞄。

    不遠處的蒺姑姑一把拉住一個,對於小主子隻能無奈的搖頭,嘴裏不停的告饒,“我的小主子,可別再鬧了,宮門還沒到。再鬧下去,奴婢又該被責罰了。”

    我皺起鼻子,對蒺姑姑的話不以為然。迴頭嗔視,“衛家丫頭再胡說,我非撕亂她的嘴。”

    蒺姑姑幫我整理好衣服,低眉淺笑,姿態高雅。這就是我母妃的大丫頭,母妃萬事苛求完美,即使一個丫頭她也要求其言行高人一等。對於蒺姑姑我也一向是尊敬的。

    誰知我剛鬆一口氣,蒺姑姑也隨之打趣我,“郡主紅鸞之人為誰啊?”

    我頓時瞪了一眼那衛氏之女衛蓉兒,微張小嘴,又惱又羞。

    “郡主,已經迴宮了。”椒兒扶住車架,笑著替我解圍。

    我佯作不在意,站起身,卻暗暗低了頭,掩藏頰上再度升起的羞紅。搭上椒兒的手臂,下了鳳輦。周遭之人也早換上了一番肅穆容顏。隻聞見錦羅與玉階之間的唏嗦作響,目光所到的盡頭宮女、太監早已跪下。

    過了乾清門,我直奔坤寧宮。母妃在我身旁寵溺的笑。

    我是天朝的小郡主。我母親是尊貴的太子妃,是趙侯之女。趙家原是京中的一大望族,這兩年,因為皇祖父有意的削剪,略略失勢。但這並不影響我在宮中的地位,當今皇後萬氏對我這唯一的小郡主寵愛異常。隻可惜身份的尊貴並沒有為我帶了嬌縱的理由。

    鹹通十一年八月,同昌公主……我的姑姑突然得病故亡,皇祖父悲痛不已,一氣之下殺掉了二十多位禦醫,並還逮捕了三百多位禦醫們的家屬,欲連坐治罪。宰相之一的劉瞻實在看不下去,連忙召集諫官,請他們上奏諫勸。可是,眾諫官無一敢去,劉瞻一咬牙,親自上疏,請求皇祖父寬恕家屬,天子覽表不悅。可劉瞻不省事,又聯同京兆尹溫璋再次在朝會上力諫,結果天子勃然大怒,當場叫人把他們轟出殿去。

    第二天,劉瞻被罷相出朝,溫璋被貶為振州司馬。皇祖父對姑姑的異常寵愛終於激起了臣子以及天下人的憤怒。詔旨下後,溫璋長歎:“生不逢時,死何足惜!”當夜服毒自盡。

    有人說這一句話或許就是崩潰時代的最好注腳了,就連皇祖父也懼怕了天下文人的昭昭之筆。可我不信!不信我泱泱大國就到此在曆史上停下腳步。

    誰知同年的十二月,徐州又傳來消息:“群盜寇掠,州縣不能禁。”在黃河尤其是長江以南的地方,因為沒有強大的割據勢力,在沒有能力對抗朝廷的情況下。眾多的百姓便往往采用這種方式以示自己的不滿。當這種事情在整個帝國普遍開花時,這些人就不單單是“流寇”而已了。

    禍不單行。關東在大旱之後,又逢水患,隨之又帶來了嚴重的蝗災。再加上邊境有契丹部也開始蠢蠢入動,許多年輕的士族高官,將他們滾燙的熱血和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了疆場。自那時起,天朝每況愈下。

    皇祖父雖極力想維護皇權和天下的百姓,但是天災和內亂抹殺了天朝這三百多年來的功績,皇祖父更多的是力不從心!朝中大臣雖極盡讚美之詞,但吏治的混亂卻是人心共知。

    眼見連年征戰,民間農耕荒廢,田莊荒蕪,百姓流離失所,而且軍中武將趁征戰之機擴充實力,擁兵自重,以軍人為首的寒族勢力漸漸占了上風,逼得朝廷步步退讓。皇祖父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父皇身在儲君之位,他那一道濃眉再也沒有展開過。

    故今日我才會和母妃,皇祖母一起去太廟為百姓祈服。

    我是安瑞郡主,取名安寧瑞祥之意。

    皇祖母為我賜名曜瀧。

    萬皇後,即我的皇祖母曾戲言,“我的小曜瀧若為男子定能建功立業,千古美名傳。”

    皇祖母與皇祖父相視而笑。父王卻在一旁打趣,“若小曜瀧為男子,這皇宮怕是雞犬不寧了。”

    那是三年前,懵懂中帶著驕傲,俞發的昂起頭,一甩金絲繡邊的衣袖。意氣風發的樣子惹笑了一屋的人。在眼角的餘光中看到我的侍讀衛蓉兒迎著十三皇子子楨羞澀的低下了頭。子楨是我的皇叔,如今天降大旱,已被皇祖父派往青州去修築那儲水長渠。

    皇祖母並不喜歡蓉兒,因為他是衛侯之女。衛侯是衛妃的哥哥,衛妃生得國色天香,深得皇上的寵愛。萬皇後視她為眼中釘,又怎麽會喜歡蓉兒。

    仗著皇上對衛妃的寵溺,蓉兒自小入宮,給我和皇子做伴讀。皇祖父允許我和哥哥,十四皇子子楓,十三皇子子楨,大家一起讀書,常在一起嬉戲,彼此親密無間。

    剛到後庭,我就發現宮中與往日不同,昔日的管弦絲竹之音早已絕耳,和歌而舞的霓裳業已匿跡。

    王公公急行而來,慌忙跪拜。恭請皇祖母移駕紫宸殿。瞥見王公公凝重的神色,不由神色一凜,如此急昭,定是皇祖父病情加重了。

    人人色變,皇祖母一言未發帶領眾人急急穿過謹身殿,我站在廊簷下,默默的看著所有的人消失,仿佛一陣風帶走了所有的聲響。我見不得眾人的愁苦,不如一個人靜靜。

    將一路宮女、太監的行禮拋在身後,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了禦花園。金水橋前的園子中火焰般的梅花開得正豔。伸手欲折枝,假山後卻傳來低低的絮語。

    “皇上病重還放不下十四皇子的婚事,欲封十四皇子為秦王,聽說已命丞相為其挑選王妃呢。”

    “哪家小姐若能做十四皇子的妃子,可是三世修來的福分!”

    “喲!想也沒用,我們啊,隻能躲在廊下窺望他,以後怕是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一片花瓣飄墜,恰落到我的領口,可周圍的景物卻突然變得模糊。

    五年前柏妃被打入冷宮,我依稀記得子楓的神色,他穿著薄薄的紗衣佇立在景寒宮的後山上。我站在他身後,指尖上透骨的冷直入心底。

    肩頭忽然一暖,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攏住我。

    熟悉的氣息罩在我的周身,子楓的目光由迷離慢慢聚到我的臉上。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我心裏慌慌的,就算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我亦無怨無悔。

    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撩開長氅,將我緊緊的包住,在我耳邊輕柔的低喃,“小曜瀧快快長大吧,子楓隻有你了……”

    刹那間,甜蜜清香的氣息充盈了我的整個天地!

    在這個清冷的皇宮中,那樣溫暖的懷抱讓我再也不想離開。

    看到我紅透了臉頰緊貼在他的胸前,他緩緩收緊了手臂,那天他對我說,“小夭瀧,你將來一定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麽他的話中卻有著那樣濃烈的憂傷。

    曾經的日子裏,我捉弄宮娥,偷吃其他女子為子楓準備的甜點,甚至藏過皇祖父的奏折……他總是站在我身後微微的笑著,好像隨時準備為我接受皇祖父的懲處和責罵。

    可至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刻意去犯錯。隻是不忍心那樣溫和一個人為了我斂下長長的睫毛,垂蓋了那一汪清泉一樣的明眸。

    溫潤的子楓,承襲了皇室高貴端雅的容貌,性情卻淡泊寧靜,一如他那柔弱的母親,甚至在被打入冷宮,我也沒從她恬靜的麵容上看到一絲絲的驚慌。子楓也一樣,不管發生什麽,都隻是含著一絲溫柔的笑意,靜靜注視著你。

    在這爾虞我詐的皇宮中,皇祖父病重後,終於想起他還有這樣一個兒子了,才想到為子楓添一位紅顏,隻是這樣的紅顏也是為自己的兒子尋一處庇護罷了。

    可為何我的心卻變成了沙漏,連肺裏的空氣也抽了幹淨。

    柏妃在世時,我曾和子楓一起去看她。她淺嚐了薄酒,醉眼中跌碎了白玉酒杯。淡淡道了句,“這樣的金童玉女,可惜也是身在深宮中的。”當她那略帶怨與憐憫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翕動的唇中終道出,“既然生在宮外,又何踏進深門……”

    迴身,收迴思緒,抬步離處,宮人們的閑言,我寧願遠之。

    不遠處的長廊上,紅紗燈並列,天略略暗了下來,顯得香煙縹緲。雕龍的柱子旁邊,子楓默立著,金繡錦披似在無風自動。那樣近的距離,若是往日,子楓一定急急的迎來了,今日,他隻是那樣看著我,那閃動的眼眸已經隔了萬水千山。

    我迎著急急而來的椒兒,錯過子楓的方向,向紫宸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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