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變成習慣性的媚笑,摸慣了泥土的雙手隻會伺候築上絲弦。

    故鄉不複見,故人難長留。

    歌停,楚連擺築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謝殊聲音低啞:“但說無妨。”

    “小人年幼時與一女子約定贖身後迴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願。如今小人即將遠離國土,再也無法完成約定,若有機會,還請丞相代小人將事情緣由轉告那故人。”

    “好。”

    “多謝丞相。”楚連起身,隔著層層枝葉看了她一眼,垂眼離去。

    她沒問故人是誰,他也不說明。

    謝殊轉身對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許泄露一個字。”

    五月末,晉國遣樂官六人,優伶數十,往吐穀渾宮廷獻藝。

    謝殊將那顆牙收進木盒,藏入箱底。

    車馬駛出建康城時,伶人們都很哀傷,雖然以後日子會比現在好過,但將要永別故土,今生隻能埋骨他鄉。

    車隊裏漸漸響起了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被樂官喝止才停住。幾個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來,哀怨婉轉,連道旁路人都不忍再聽。

    楚連坐在馬車最邊上,表情很平靜。旁邊有個伶人問他:“你家在何處?都不想家的嗎?”

    “荊州,八年前饑荒之後,早沒家了。”

    “啊,對不住……”

    楚連望向漸漸消失於視野的西籬門,這半生顛簸,終於要去更遠的地方了。

    那個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別過了,如果不是,就當是她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捧築的手,這雙手為了活命被無數人摸過、掐過、打過。饑荒的時候覺得為了生存已經做到了極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過皮毛。

    在最灰暗的歲月裏,家人也一個個離開人世,他的支柱一個個倒塌,隻有記憶裏那張燦若春花的臉還能給他希望。

    她一定不會嫌棄自己,所以一定要迴去。

    可是迴去的路那麽艱難,他似乎永遠攢不夠贖身的錢,也不敢托人打聽她的消息,怕又是一個噩耗,那連唯一一點希望都沒了。

    如意,你如今怎樣?可已吃飽?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還是做女人,起碼,你還是個人。

    隻不

    過今後你我雲泥之別,就算你不嫌棄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頭擊築,聽著歌姬們的歌唱,低聲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伶人們出發半月後,謝冉拿著一封折子走入了謝殊的書房。

    “伶人隊伍過寧州時遭秦軍攔截伏擊,全部被俘,當場盡戮。”

    “……”謝殊手裏的筆掉到了地上。

    謝冉始終冷著張臉:“這是剛到的快報,丞相可以去查,絕不是我下的手。”他轉身出去了。

    謝殊從震驚中迴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確是事實。

    怎麽會這樣?怎麽終究還是害了他……

    晚上迴房,又經過那叢梔子花樹,她怔怔地站了許久。

    苟富貴勿相忘。虎牙,我是這世上最黑心的人……

    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覺意外,謝殊雖然把持朝政,表麵功夫一向做得好,從未有過不告而假。

    很快謝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宮,稱丞相忽然病倒,請皇帝恩準賜假。

    一直活蹦亂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個都城都展開了熱議。

    有耳目聰靈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當中有謝相親選的那個樂人,於是繪聲繪色地推測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個樂人,皇帝卻將這樂人送去了吐穀渾,哪知秦人兇狠,俘虜殺害了樂人,丞相聞訊大慟而病。

    桓廷剛進酒家就聽見一群人在傳播這故事,上前逮著主使就是一頓踹。

    “嘴碎的東西,丞相也是你們能妄議的?”

    大家嚇得一哄而散。

    楊鋸從裏麵出來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後大門外,詫異道:“那不是仲卿的車馬麽?他這是要去哪裏?”

    鑒於丞相好男風,很多大臣都不願前去探視。有一部分想去探視的,怕惹人閑話也打消了念頭。

    衛屹之卻在此時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發悶熱的夏日,謝殊房內門窗大敞,她側身臥在榻上,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麽。

    衛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剛好看到她的側臉,似日落後不久便已懸在天邊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蒼白。

    衛屹之在旁坐下,靜靜看了她許久,低聲喚了句:“如意。”

    謝殊倏然

    轉頭,眼神從迷離中漸漸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衛屹之攔住。

    “如意語氣悵惘,看來是心病,究竟出什麽事了?”

    謝殊笑了笑:“沒什麽事,最近天氣反複,我有些操勞,就這樣了。”

    衛屹之搖頭歎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麵人人傳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謝殊垂眼盯著他衣擺上精致的繡紋,忽然發現對於自己的過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謝銘光外,居然就是眼前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衛屹之眼露詫異,很快又掩去。

    “當初若非他贈了半包穀米給我,我根本熬不到謝家派人去荊州,也就沒有今時今日。”

    “那你又何必將他送去吐穀渾?”

    “為了博個清白名聲。”她扯了一下嘴角:“總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裏的話,是秦兵兇戾,這一切隻是意外。”衛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實家兄也是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謝殊意外地抬頭:“什麽?”

    “家兄衛適之,年長我十歲,我幼時體弱多病,還是他教我習武強身。他領兵戍邊,建功立業,本該功成名就,那年迴都探親,經過交界巴東郡,遭了秦兵伏擊。”

    “那他現在……”

    “怕是不在了吧。”

    謝殊還是一次聽說此事,默默無言。

    衛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開些吧。”

    謝殊低頭看著他的手指,點了點頭:“多謝。”

    衛屹之告辭時已是滿街燈火,茶館酒家裏時不時有歌姬淺吟低唱,也有人在繼續議論著丞相和那樂人。

    當初他兄長出事時,也有人或幸災樂禍或扼腕歎息地議論過。但他們隻是外人,又如何知曉真正經曆的人是何種感受?

    迴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賞賜的珍貴補藥,命苻玄送去給謝殊。

    “郡王怎麽忽然……”苻玄一時失言,及時收口。

    衛屹之擺擺手:“去吧。”

    二十章

    覆舟山之南有地壇,是皇家藥圃,裏麵栽種了各種藥材,以供宮廷用藥。

    謝殊養了幾日病後,獨自一人去了地壇,在那裏擇了一小塊地葬了那

    顆牙,做了個假塚。

    她孤身一人,卻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幹糧美酒。幼年時虎牙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養他。隻是為不給別人看出來,幹糧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塚也做得很小。

    若確定他真死了,再給他起個大墳吧。

    從地壇出來,忽聞覆舟山上傳來了錚錚琴音。她一時好奇,沿著山道走了上去。

    時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舊中衣外衫齊備,直到此時行走在山間才感到一絲涼意。

    上次和衛屹之見麵的涼亭裏坐了個人,散發敞衣,正在撫琴。空山寂靜,隻有他一人在座,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謝殊不喜歡音律,之所以過來也是因為聽到樂曲想起了虎牙,此時卻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幾步。

    那人聽到腳步聲,轉頭看來,斜眸一眼,不盡風流。

    “咦,這不是丞相嘛。”

    謝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會在此?”

    王敬之停下撫琴,拿了旁邊酒盞笑道:“想來便來了,丞相可要同飲一杯?”

    謝殊坐到他對麵:“也好。”

    王敬之已有些醉態,眼神都朦朧迷離起來,替謝殊斟酒時說道:“丞相似乎很喜歡我贈送的那樂人。”

    謝殊愣了愣:“怎麽說?”

    “看你眉目之間神色鬱鬱,定然還在惦念他吧。”

    謝殊不由心生佩服,一個半醉的人還能察言觀色,這些世家子弟真是厲害。

    “算是吧。”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這麽說,丞相你是真有龍陽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別?”

    “自然有分別,以後我與丞相相處可得把握好了,千萬不能被人瞧見。”

    謝殊酌一口酒:“你醉了。”

    王敬之又放聲大笑,笑完忽而一頭栽倒在石桌上,徑自睡去。

    謝殊錯愕無比,左右環視,真的隻有他們倆在,是要放任他在這兒睡著,還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驚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繼而一愣,又連忙鬆開:“平常跟家人打鬧慣了,丞相見笑。”

    他看著謝殊的眉眼,一手支額,口中低吟:“芙蓉半開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

    門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謝殊搖搖頭,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時還是烈日炎炎,下山時竟已烏雲密布,不一會兒便落起雨來。

    謝殊走到半道又返迴,將那件用來包供品的長衫蓋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說她不近人情。

    迴到謝府,沐白正帶著一大群人要出門,見到她,急忙迎了上來:“公子可迴來了,你獨自出去可嚇死屬下了,屬下正要去尋你呢。”

    謝殊勉強笑了一下:“我這不是迴來了嘛。”

    沐白看她情緒低落,連忙拿別的事來轉移她注意力:“對了,公子讓屬下去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寧州那邊並無秦兵俘虜晉人之事,那份快報應當是假的。還有,冉公子的確調動過府內兵馬。”

    謝殊眼神一亮:“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謝殊長長舒口氣,沒想到自己真猜對了。

    她目前給謝冉權力有限,邊防快報隻會直接遞到她手上,那日卻是謝冉送來的,難免惹她懷疑。

    伶人是謝殊親手挑選的,謝冉無法在隊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隊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連,再用一封假快報做借口。

    不過謝冉確實有本事,那份假快報做的簡直天衣無縫,謝殊派人去查時心裏已經信了。

    “府中人馬可有出動?”

    “隻調動了數十人,屬下已派人去追,按他們的行程,最遲後天就可返迴。”

    謝殊點點頭:“很好,去傳我話,將我給冉公子的印信收迴來。還有,今後府中人馬直接聽命於我,任何人無權調動。”

    沐白見她神情冷肅,不敢耽擱,趕緊去辦了。

    謝殊迴房沐浴更衣,迴到書房時已經神清氣爽。

    其實她是存著私心的,無論她和虎牙是否相認,外界已風傳她寵愛虎牙,以後他肯定會卷入很多是非。吐穀渾來使說過他們國主十分愛聽擊築,可惜本國內無人擅長,她在給虎牙安排去處時便想到了這裏。

    在樂舞不盛的晉國,伶人隻是玩物,去了愛好歌舞的吐穀渾,他們至少還能算個藝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樣,並不在乎在哪裏,隻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隻有當初在死亡邊沿掙紮過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裏隻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顆牙,當時是悲傷,

    現在想想就覺得傻氣了。

    算了,迴頭還是刨出來吧。

    沐白從流雲軒離開後,謝冉就對著窗戶默默站著,半天沒動一下。

    他並沒有做錯,半點也沒有。當初幼年好友前來探望他,不知怎麽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居然轉頭就出去散播,多虧謝銘光及早發現才杜絕了後患。

    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該盡早斬草除根。

    八年前的荊州根本就是人間煉獄,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謝殊既然有把柄在別人手上,豈能心慈手軟?整個謝家都還要靠他,他自己也還要靠他!

    “怎麽伯父偏偏就選了你。”他緊緊握著窗框:“難道我押錯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謝殊支開沐白,又溜達去了地壇。

    丞相來一次可能是一時興起,來多了就奇怪了。藥圃裏的宮人發現丞相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來試著培育肉蓯蓉的,頓時心思就微妙了。

    “肉蓯蓉不是壯陽補腎的嗎?”

    “好男風也要壯陽?我還以為丞相那樣的,是下麵那個呢。”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豈能在下麵!”

    “誒?說得也有道理。”

    謝殊出了地壇,忽然瞧見有人跨馬而來,月白胡服,英氣勃發,不是衛屹之是誰。

    左右無人,他打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臉色好了許多啊。”

    “是啊,仲卿有所不知,原來那快報是假的,我那恩人沒死。以他的才能,到了吐穀渾定能受賞識,以後不用漂泊四方,生活也能無憂了。”

    衛屹之也有些驚喜:“難怪,邊境有我兵馬駐守,我還在想出了此事是我手下失職,原來是謊言。不過當時都城裏迅速就傳播開來,這扯謊的也是個能人啊。”

    謝殊扯扯嘴角:“說的是。”

    衛屹之下了馬,將馬交給緊跟而至的苻玄,與她一起徒步往前走:“對了,你那日不是說他是你幼年玩伴,你幼年常做女子裝束,他不會有什麽誤會吧?”

    謝殊暗自佩服他心思細膩,嘴上笑道:“能有什麽誤會,總不可能看上我吧?”

    衛屹之哈哈笑道:“我是不知你幼年相貌如何,倘若那時生的有現在一半好看,也有資格叫任何男子看上了。”

    謝殊尷尬地笑了一下。

    虎

    牙會看上她?不該吧,那時候大家眼裏都隻有吃的,誰會想那麽虛無縹緲的事。

    衛屹之忽然歎了口氣,目光望向北方:“人沒死總是好事,若我當初收到的那份快報也是假的就好了。”

    謝殊沒想到會勾起他的傷心事,有些愧疚。

    其實在聽說衛適之的事之前,她一直都認為像衛屹之這樣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有什麽悲傷往事的。

    他們有的隻是高閣美酒,佳人環繞,偶爾生出的一點悲傷隻是因為觀景感觸,或是未能得到期待的高官厚祿罷了。

    他們不知道什麽叫漫天鳳飛蝗遍地裂紋,什麽叫食不果腹生離死別,更不知道能活著就是這世間最值得慶幸的事。

    謝府八年,她以為她看透了世家本質,遇到衛屹之後才發現自己所認知的,其實都跟他不沾邊。

    她有意打岔,便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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