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千代捧著一碗雜煮,和自己的叔祖父一起坐在滿是塵土的緣側上。不渡寺的緣側,大概是雪千代見過的最差勁的緣側了,不但積滿了塵土,還到處都是被蟲子蛀蝕過的痕跡。饒是雪千代那麽輕的重量,踩上去也會發出‘嘎吱嘎吱’這種不堪重負的聲音。


    確信這裏不會突然塌下去之後,雪千代才將目光投向了庭院裏忙碌著的兩人。玉川親弘和色無坊真照這兩個剛才還爭鋒相對的人,此刻正圍著一個看起來粗製濫造的小高爐忙得不亦樂乎。


    “叔祖父,那個爐子是做什麽用的,做飯嗎?”雪千代從碗裏夾起一塊芋頭,剛放到嘴裏,馬上又吐了迴去,“色無坊大師家的鹽都不要錢的嗎!?雖說我最近的飯食要清淡一點,但也不是這種清淡吧!”


    剛想喝口湯緩緩嘴裏的味道,馬上又想到連不怎麽入味的芋頭都能煮成那個味道,更不要說湯了,肯定和高濃度鹽水的味道沒有兩樣吧。


    雪千代吃不慣的味道,佐竹貞二郎這邊卻吃地津津有味。咽下口中的飯菜後,佐竹貞二郎才迴答道:“哦,那爐子啊,是用來煉鋼的。話說,雪千代吃不慣這味道嗎?我建議你還是吃一點比較好,畢竟等一會要流很多汗,多補充點鹽分。”


    雪千代看看自己碗裏的雜煮,又看看院子裏忙得滿頭大汗的兩人:“原來我也是個苦力啊……”


    登山的時候都沒見自己的外祖父流汗,這才在爐子旁邊沒呆多久,卻已經滿頭大汗了。可以想象,那邊的工作強度絕對是不低的。


    等雪千代和佐竹貞二郎吃完午飯之後,就輪到玉川親弘和色無坊真照吃飯休息了。走過去之後,雪千代才知道,那座看起來粗製濫造的土製小高爐,確實是用來煉鋼的。而且裏麵煉的,還是‘玉鋼’。


    所謂的玉鋼,是指鐵的純度大於99%的鋼鐵,是鍛造高品質刀所需的最基本的材料。將高品相的砂鐵用上好的木炭慢慢融化,熔鑄出大塊的鋼鐵。然後還要將得到的鋼鐵不斷地進行錘鍛,鍛打的方法,選擇的是百疊鋼的鍛造方法。如此的種種近乎苛刻的條件,就是為了最大程度地排出鋼鐵裏麵的雜質,使得裏麵鐵的純度能夠符合‘玉鋼’標準。


    前麵兩人忙活了那麽久,其實也是做到了將鐵砂化水的這一步。雪千代和佐竹貞二郎接下去要做的,就是開始錘煉、鍛打那塊鋼鐵。


    相比於要頻繁揮動錘子的佐竹貞二郎,雪千代的任務倒是不重。將鋼塊放入炭火中加熱,加熱到可鍛造的程度的時候再取夾出。等溫度下去之時,在迴爐加熱,如此循環往複。


    “不過,待在離爐子那麽近的地方,還真是夠嗆的。”雪千代兩隻手拿著夾鉗,將鋼塊夾到了鍛造台上,“而且,這力量的傳導,也太高效了些吧!”佐竹貞二郎一錘子揮下來,那震顫的力道差點沒直接把雪千代的雙手震開。


    雖說勉強沒有鬆手,但虎口那邊酸麻的感覺卻不斷刺激著雪千代的神經。


    雪千代的任務可不僅僅隻是夾取而已,更重要的,是要在其他人錘鍛的時候,固定鋼塊的位置。所以他的雙手一直都不能離開夾鉗,這就意味著,那種酸麻的感覺會一直伴隨著雪千代,直到這次鍛造結束。


    最讓雪千代絕望的是,玉川親弘和色無坊真照兩人吃完午飯後,也加入了錘煉的隊伍,使雪千代承受的壓力增加了數倍。


    中午時分開始錘煉的鋼鐵,一直到了傍晚,太陽搖搖欲墜的時候,色無坊真照才宣布玉鋼鍛造完成。


    “何止是百疊啊……差不多快有千疊了吧!”雪千代愣神地看著眼前那塊並不大的玉鋼,隨口問道,“所以,這塊玉鋼是用來做什麽的?”


    “哦,前一陣子譽田八幡宮的宮司來下單了,說是要兩把‘禦神刀’,最近都在忙著這筆生意呢。”色無坊真照擦擦自己額頭上的汗,指了指那塊玉鋼道:“再加上這一塊的話,兩把禦神刀的原材料都齊了。”


    玉川親弘心中一動:“哦?譽田八幡宮?是東大阪的那座譽田八幡宮嗎?”


    “正是。”


    “聽說那裏麵供奉的主神是應神天皇啊……還是欽明天皇在6世紀的時候建造的,算是最古老的八幡宮之一了吧。”


    “嗯,也是老舊的不行了,在大阪其實也沒什麽名氣。哦,對了,對你們這些源氏一族的人來說可就不一樣了,祂可是你們的式神啊!”


    佐竹貞二郎搖搖頭:“算了吧,我們這種庶族的庶族的支族,哪裏還當得起源氏族人的稱號啊。再說了,和源氏一族有關的神多了去了,什麽保護神啊,式神啊,哪裏記得住那麽多。”


    雪千代無力地垂著兩條胳膊,默默地跟在他們的後麵。‘所以,他們談論這些有什麽意義啊?難道隻有我一個人察覺到了,我們是在給這個大和尚打白工嗎!?’


    “對了,現在感覺怎麽樣?”雪千代正在心中默默吐槽的時候,色無坊真照突然轉了過來,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雪千代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嗯?什麽感覺怎麽樣?現在雙手完全沒有知覺了,沒有任何感覺……”


    色無坊真照笑笑,也不再問,而是換了一個話題:“等會兒吃完晚飯的,跟我去山穀那邊提水。對了,帶上你的那把刀。”


    “又是提水……”雪千代有些無語,“我已經在清泉寺的後山提了快3年的水了。說起來,要不是這幾年鍛煉過,這半天的體力活還不一定能堅持的下來呢。”


    姬鶴一文字全長104厘米,身高不過1米2的雪千代隻好把它背在身後。兩手各提一隻小桶,身後背著用綢袋包裹著的姬鶴一文字,整裝完畢的雪千代緊跟著色無坊真照,行走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


    那笨拙的姿態遠遠地看起來難免有點踉踉蹌蹌,但其實雪千代踏出的每一步都相當的穩健,這種山路對他來說已經是小意思了。看到雪千代似乎仍有餘力,色無坊真照漸漸地把速度提了起來。


    “聽說你叫雪千代是吧。”


    “嗯,我叫玉川惟之,雪千代是母親取的幼名。”


    “背著那麽長的刀可還習慣?”


    “以前沒背過刀,不過現在感覺還好。”


    “一米多長的太刀,整個扶桑在扶桑的刀劍界,也還算正常吧。”色無坊真照笑笑道。


    太刀的長度,多在2、3尺左右,也即一般不會長於90厘米。當然,也有那種比較長的‘大太刀’和‘野太刀’。最長的大太刀甚至有10尺(3.3米),而短的那種‘小太刀’,還不到2尺,常常或被人誤認為是肋差。


    “……”雪千代微微迴首,看了看自己背後的綢袋,“聽說,這把刀的名字是‘姬鶴一文字’。”


    “沒錯,雪千代可知道這把刀的故事?”


    “不知……”


    “作為她的主人,卻不知道自己的伴侶的來曆,這可不行啊。缺乏相知,是不能結下羈絆的。”


    “……大師能為小子講解一番嗎?”


    說起姬鶴一文字,就不得不提備前國(扶桑古分國名,現大部屬岡山縣)的一文字鍛刀派。備前一文字在鐮倉時代形成了三個派係,分別是初期的古一文字,中期的福岡一文字,末期的吉岡一文字。而姬鶴一文字,便是中期福岡一文字的代表作。所以,這把刀,已經有七八百年的曆史了。


    戰國時代,姬鶴一文字被越後國的大名,有‘越後之龍’之稱的名將上杉謙信收藏,成為他的愛刀之一。此後,一直都作為上杉家的家寶收藏,代代傳承。


    二戰後,姬鶴一文字被上杉家出售給個人藏家。幾經輾轉,最終落到了玉川家的手中。現在,又被玉川親弘賜予雪千代。


    ‘姬鶴一文字’這個名字的由來,有些傳奇色彩。據說當年上杉謙信覺得這把刀太長了些,於是讓研磨師把它磨短一點。那名研磨師在準備研磨的前夜,卻做了一個夢。夢中出現了一名美麗的女子,哭求這名研磨師不要將這把刀磨短。


    那名研磨師深感奇異,第二天,又做了同樣的夢。那名美麗的女子又出現了,祈求他不要研磨那把刀。研磨師忍不住詢問對方的名字。‘小女名鶴’,美麗的女子留下這句話,便消失了,研磨師也馬上從睡夢中驚醒。


    拿不定主意的研磨師找上了專管上杉謙信藏刀的人,向對方訴說自己奇異的夢境。巧的是,這名管理人也做了同樣的夢。於是兩人將這件事報告給了上杉謙信,上杉謙信聽聞之後便下令停止研磨。


    “有空的話,你可以拆開刀柄,看看刀上的銘文。一文字刀派初始的刀銘多為‘一’字。這把刀上的一,狀似展翅的鶴羽。這柄刀的刀紋也非常的溫和均勻,和其他的太刀比起來確實不同。”色無坊真照咂咂嘴,“雖說這柄刀的名氣並不是很大,但確實是一把好刀。”


    “刀銘狀似鶴羽,刀紋溫潤均勻嗎?”雪千代喃喃自語,“果然無愧‘姬鶴’之名啊。”


    “今晚我會給一把刀進行‘燒刃土包封’,你過來觀摩吧。”


    ‘燒刃土包封’,是製作刀紋的這道工序。燒刃,便是將刀刃再次加熱,以顯出刀身本身具有的紋路。已經鍛造好的刀再經過加熱的話,很容易變脆。所以,為了避免加熱時把全部的刀身都波及到,需要給不需要加熱的地方塗上包刃土。而被加熱到的地方,會因為被二次加熱的緣故,顯現出與其他地方不同的顏色。這也是顯現刀紋的原理。


    晚間,燒刃土包封的工房裏,隻有雪千代和色無坊真照兩個人。雪千代懷中橫抱著姬鶴一文字,跪坐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一道工序是極為重要的,給鍛造好的刀塗上包刃土,然後再放到炭火堆裏燒刃。燒刃成功的刀,會具備一定的弧度,刀紋也會定型。如果失敗的話,那就前功盡棄了,那把刀就成了一塊廢鐵。


    燒刃不僅僅要一絲不苟、小心翼翼,更要從內心把握自己手上的這把刀。饒是浸淫此道幾十年的色無坊真照,也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兩人皆不言語,整個工房內,隻有木炭燃燒的聲音。


    月上中天之時,那把刀的燒刃才算結束。看到色無坊真照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雪千代知道,這次燒刃應該成功了。接下來,就剩下‘研磨’這一道工序了。


    “雪千代,感覺怎麽樣?”色無坊真照把刀放到一旁的刀架上,又問起了傍晚時分問過的問題。


    雪千代摸了摸手中的綢袋:“當年給她燒刃的刀匠,想必是一位溫柔的人吧……”


    色無坊真照不置可否,隻是示意雪千代跟他出去。


    雪千代跟著他來到外間,看看夜空中的明月,顯然已經過了午夜時分。


    “爺爺和叔祖父呢?”感受著靜寂的環境,雪千代問道。


    “應該已經迴去了吧。嗯,迴京都某個料亭裏去了。或者在大阪市裏的某個地方找樂子去了。他們也就那點愛好了……”


    “……”雪千代一陣無語,“那我今天睡哪?”


    色無坊真照一指雪千代腳下:“你就睡這好了。”


    “睡屋外?緣側上?”雪千代更無語了,“那寢具呢?”


    “哪來什麽寢具,我這又不是旅舍,平時也沒有留宿別人的經曆。直接躺下睡不就行了嗎?這都已經是夏天了,凍不死你。”


    雪千代早就知道了,對方不是個能以常理來度量的人。無論自己在說什麽,情況都不會有改變的。於是也隻是點點頭,抱著綢袋席地而坐,依靠在一根柱子上,閉上了雙眼。


    看到雪千代的動作,色無坊真照地眼神中露出了一絲讚賞的意味。“對了,一定記得要抱著你的那把姬鶴一文字一起睡啊!”他一邊打著嗬欠走向自己房間,一邊給雪千代留下一個莫名其妙的指令。


    “哦,知道了。”雪千代眼皮都懶得抬,“對了,可以問大師一個問題嗎?”


    “說來聽聽?”


    “我的外祖父和叔祖父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應該不是讓我學習鍛造吧。”


    色無坊真照繼續打著嗬欠:“等你明天醒來的時候可能就明白了。”


    “要是明天醒來了之後還是不明白呢?”


    “那就繼續待著,繼續幫我打下手,繼續抱著你的姬鶴一文字睡外麵。”


    “……外祖父他們什麽時候接我迴去?”


    “等你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的時候。”


    “好的,我明白了,多謝大師。”


    “明天六點之前要醒,記住了啊!”


    “哦,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色無坊真照打著嗬欠剛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便遠遠地看到雪千代已經在院子裏站著了。


    “大師,能借一柄木刀給我嗎?我每天還有揮刀的功課要做。”


    色無坊真照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自己背上不是背了一把真家夥嗎,還要木刀來幹嘛!”


    “哦,有道理哦!”雪千代解下自己背後的綢袋,從裏麵取出姬鶴一文字。“這把刀……是祗園祭上的那把!”


    黑色塗漆的刀鞘、藍色的繞繩、赤銅製的目貫、橙紅色的下緒。雪千代絕對不會認錯,自己現在捧在手中的姬鶴一文字,正是祗園祭上自己用來斬開人神結界的那把刀。


    “原來是舊相識……”雪千代笑著抽出了刀身,開始了今天的基本動作練習。


    結束了劍道的練習,剛好也到了早飯的時候。早飯,果然還是放了很多鹽的雜煮。


    席間,色無坊真照隨口問道:“怎麽樣,知道了嗎?”


    雪千代朝他搖搖頭,然後便繼續投身與食物的鬥爭之中。


    色無坊真照點點頭:“今天要用昨天鍛打出來的玉鋼製作第二把‘禦神刀’,你來幫忙吧。”


    將一塊玉鋼鍛造成刀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這是個技術活,雪千代所能幫的,也相當有限。大部分時候,都是色無坊真照在親自操刀。於是,鍛造完成的時候,又已經是傍晚了。


    吃過晚飯,仍舊要去山穀那邊提水。路途中,色無坊真照又為雪千代補充了一些關於姬鶴一文字的逸聞。


    熱愛刀劍的明治天皇,曾在明治十四年(1881年)巡幸扶桑東北地區和北海道地區。在米澤市(米澤藩)的上杉家駐蹕的時候,為了好好欣賞上杉家的藏刀,還特意把第二天的行程都給取消了。


    而在上杉家的諸多藏刀中,明治天皇特別中意‘姬鶴一文字’,還特意把它的樣子拓了下來,帶迴了東京。


    提水迴來後,雪千代又跟著色無坊真照來到了另一間工房,這裏是專門用來研磨的。今天所要研磨的,便是昨天燒刃完成的那把刀。不渡寺裏沒有電,粗磨用的磨石還得用腳踩。研磨是一件相當費時,也是一件相當考驗技術的活。光是工房裏的磨刀石,大大小小就有幾十種。


    一直忙活到深夜,也隻是把粗磨這一道工序做完而已。當然,這次雪千代又抱著自己的姬鶴一文字,當了一次觀眾。


    離開工房之後,雪千代自然還是睡在了房子外麵。跟昨天一樣,抱著自己的刀,依靠著柱子,合上雙眼。


    新的一天到來,雪千代仍然沒有得到那個答案。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


    距離雪千代來到不渡寺已經有一個星期了,第一把禦神刀的製作早已經完成了。雪千代全程參與製作的第二把禦神刀也已經接近尾聲。


    第七天的夜晚,研磨工房內。


    抱著姬鶴一文字的雪千代跪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正在被細細打磨著的第二把禦神刀,就跟這一周以來一樣。一個人在忘我地創作,另一個人在安靜地觀看,這似乎成了兩個人的默契,或者說是剛形成不久的傳統。


    不過,這個傳統在這一天夜晚被打破了。


    “大師,你現在正在想的,是什麽?”輕撫著手中的姬鶴一文字,雪千代緩緩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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