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年久失修的山道上,雪千代來到了清泉寺前。還是斑駁的山門,破落的廟宇,寺裏應該還是隻有一個老和尚。推開寺門,耳邊頓時傳入了一陣梵音。看看院子裏傾斜的影子,差不多也已經是晚課的時間了。


    寺門被推開時,一直趴在正殿蒲團上的琴美若有所覺。睜大了眼睛,抬起頭看向了正殿的門口,小巧的雙耳微微抖動了幾下。


    走至正殿門前,雪千代果然看見清泉寺道義正背對著自己,垂首念著佛經。離染軒不在正殿佛堂裏,那就應該是在偏殿坐禪吧。或者還在後山……看到琴美也在正殿裏,雪千代蹲下身子,朝它招了招手。看到許久不曾見麵的雪千代,琴美也高興地站了起來,朝雪千代懷裏撲了過去。


    雪千代抱著琴美,在正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聽著清泉寺道義念了會兒經,才輕聲離去。


    等雪千代來到後山時,已經快要天黑了。周圍盡是些蟲鳴蟬嘶,所謂夏天的氣息,很大一部分都是靠它們撐起來的吧。再加上彌漫在林間的樹脂和草莖的味道,以及偶爾拂麵而過的晚風。雪千代也深切地感覺到,夏天真的來了。


    明月早已掛在了天邊,那個‘傳說’由一眼泉水成長成的湖泊,正倒映著那遙不可及的倩影。如果說塵世裏注定不能觸摸到對方的話,用這種方法使她靠近,彌補一下心中的遺憾,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方法……


    入眼處的兩件小屋,一間是亮著的,另外一間的主人則似乎並不在。“不在屋裏的話……”雪千代看向了湖邊的那座供養塔,塔前果然有一名青衣僧人。月色落在年輕僧人與潔白的供養塔上,令人感到分外的寧靜。


    “……悟りを求めている者は、知恵の完成に住する。かくて心には何のさまたげもなく、さまたげがないから恐れがなく、あらゆる誤った考え方から遠く離れているので、永遠にしずかな境地に安住しているのである……”(……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僧人還在念經,雪千代跪坐在他身後,把懷中的琴美放下,靜靜的聽起了那緩緩傳出的經文。琴美也不知什麽緣故,沒有任何不耐,跟著雪千代一起,安靜地聽著。


    “現在感覺如何?”清泉寺道心念完最後一句謁語,轉身看向雪千代。對方在這個時候迴來到這裏,聽自己念經,向來是心中不太平靜的緣故吧。


    雪千代點點頭:“感覺好多了,果然,有些東西光是聽聽就能讓人寧靜下來啊……”雪千代記得,之前自己曾經懷疑為他人念經,不過是存世之人自我安慰,尋求自我解脫的方法罷了。不過,在看到清泉寺道心幾年如一日地在供養塔前念佛時,他的觀點慢慢發生了改變。


    ‘以前認為那隻是‘度己’而已,不過,如果說,彼岸世界真的存在的話,或者即使靈魂還存在於此岸,大概,這陣陣梵音也能傳入對方耳中吧……’


    ‘之前隻是認為它是‘度己’,或者‘度人’。看來自己也還是認識不足啊……大概,也有‘識己’、‘修己’的作用吧……’


    聽到雪千代的迴答,清泉寺道心笑了笑,站起身,把供養塔前的位置讓了出來:“如果是自己念經的話,或許效果會更好呢。”


    雪千代一愣:“誒?!可以嗎?在這位……麵前……”雪千代不知道供養塔上寫的‘奈奈’二字具體指的是誰,但是,對清泉寺道心而言,一定是位值得用一生去奉持之人吧。自己一個外人貿然在她麵前念經的話,會不會冒犯了對方呢?


    “或許,她也在期盼著什麽吧……”清泉寺道心目光澄澈,語氣舒緩:“期盼著那名,本應該和你一樣年歲的孩子……”


    雪千代一陣默然,走到了剛才清泉寺道心所在的位置,跪坐在供養塔前,張開了雙唇:“観音菩薩が、深遠な知恵を完成するための実踐をされている時、人間の心身を構成している五つの要素がいずれも本質的なものではないと見極めて、すべての苦しみを取り除かれたのである……”(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念完一遍,雪千代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茫然地看向了麵前的供養塔,內心一陣空蕩。來時的緊張與焦慮早已無影無蹤,但是空虛的內裏又顯得有些不真實。


    “其實,你直接用漢語念,她也是聽得懂的……”身後,清泉寺道心微笑著說道。


    雪千代笑著點點頭:“嗯,正好我也想多念幾遍呢……”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念完一遍漢譯版的般若心經,雪千代覺得自己心中終於好像多了點什麽,但是猶覺不足。於是,又念了一遍、兩遍、三遍……耳邊的蟲鳥鳴噪漸漸變得不真實起來,唯有眼前的供養塔和虛空中的月色更加的形象了起來。


    京都已經入夜,後山的空地上,一汪平靜的湖水、一片寂靜的樹林、一隻恬靜的小鹿、一位安靜的僧人、一名澄淨的童子、一尊寧靜的石塔,再加上如夢似幻的月光,這樣美好的場景,在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多見吧。


    “難得有這個機會,我跳支舞吧……”不知念過幾次經文之後,雪千代站起了身,從腰間抽出了自己的舞扇‘樓心月’。明天的披露宴上,要用專門的舞扇進行表演。但是今天晚上的話,雪千代隻想用自己的扇子演繹一遍‘太平之舞’。


    盡管沒有雅樂的伴奏,沒有平整的小舞台,觀眾也隻有山間清風,天邊明月,再加上一人一塔一鹿而已。但是雪千代還是跳得很投入,一舉一動之間,都分外的有韻味。這一次,是他從練習開始,跳的最好的一次。


    “差不多我也要迴去了。”舞畢,雪千代收起舞扇,抱起了已經有些昏昏沉沉的琴美。“母親和薰還在等我吃完飯呢!道心師父也早些迴去休息吧……”


    清泉寺道心點點頭:“迴去的路上,自己注意安全。”


    雪千代向清泉寺道心鞠了一躬,轉身踏上了下山的路。


    “雪千代,今天謝謝你了。”看著雪千代逐漸融入夜色的身影,清泉寺道心突然叫住了對方。“經文也是,那支舞也是。想必,她也一定很感謝你吧……”


    雪千代一愣,然後笑了笑,又向清泉寺道心那邊深深地鞠了一躬,重新踏上了本來的路。


    等到雪千代的身影已經完全看不見的時候,那間一直亮著的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道心,剛才雪千代來過了嗎?我好像聽見你喊他的名字了……真是的,都已經快一個星期沒過來了……最近幫蔬菜捉蟲還想找他幫忙呢,但是這兩次的劍道授業又沒見他來。雖說離染軒叔叔幫雪千代請過假了,但是好歹也露個臉啊……”白神繁雅一手拿著一隻飯碗,一手拿著一雙筷子,遠遠地問道。


    清泉寺道心搖搖頭:“是你聽錯了吧,應該隻是幻聽吧……”


    “抱歉,迴來晚了!”雪千代在玄關處換鞋時,薰就已經迎了出來。看到一臉關心的薰,雪千代忍不住摸摸對方的腦袋,“別擔心,我現在已經沒問題了!”


    玉川紀子這時也從居間裏走了出來:“嗯,看雪千代現在的樣子,估計之後都不會有問題呢!好了,我先去廚房裏做晚飯了!”


    得到了雪千代讓自己安心的眼神之後,薰也急忙跟上了玉川紀子。“母親,我也去幫忙!”


    “嗯,有薰一起幫忙母親就輕鬆多了,畢竟雪千代的那份要單獨做呢!對了,今天哥哥的那份就交給薰做怎麽樣?”


    “誒!?可以嗎,我是說,我自然是願意的!”這麽說著,薰迴首看向了雪千代。


    雪千代向她點點頭:“薰的話,一定是沒問題的,那就麻煩你了!”


    按照以前的習慣,作為長刀鉾童子,雪千代的飯食是要和家人分開的,不知道這是從來哪裏來的依據。或許是因為童子作為要與神明結緣的人,不能過多地沾染塵世痕跡吧……不過,這項慣例已經簡化很多了。現在一般隻要在童子吃的飯食上用火鐮打上火花就行了,或許這也算是一場小型的淨化儀式?


    不過,玉川紀子和薰還是決定按照古禮,單獨為雪千代準備飯食。或許,他們擔心要是不這樣做的話,神明會怪罪雪千代。雖然這種可能性基本是不存在的……


    同樣在這個夜裏,位於東國的東京。


    “母親,三笠宮大人為什麽突然要讓我們去京都呢?還特意已經幫我請好了假,連爺爺那邊都已經說妥了……”背著一個小書包,剛從小學校裏出來的熙子有些不太明白,“明天是周五,還要上課……”


    雅子妃幫熙子整了整頭發:“聽說是讓我們去看祗園祭呢!而且,這幾個月來,熙子的努力大家也看到了。陛下也想讓你稍微放鬆一下,剛好這時候三笠宮殿下提出了這個建議,所以就有了這次的行程啊!”


    “可是,祗園祭最熱鬧的時候,不是山鉾巡遊的時候嗎?現在去的話……”熙子想著自己書包裏的那封信還沒來得及交給檜枝岐明良寄出去,心中有些猶豫。


    檜枝岐明良神秘的笑了笑:“現在去的話,可以去看童子的舞蹈哦!而且,那裏可是京都哦,難得有機會去其他地方,清宮殿下難道不喜歡嗎?”


    熙子小嘴微張:“京都的話,倒是挺好的……可是那個舞蹈什麽的……”


    “那個舞蹈也一定很好看呢!清宮殿下請盡情期待就好了!”檜枝岐明良笑笑道,“我們快迴去準備一下吧,飛機是今晚八點的呢……”


    “明天,是玉川同學的披露宴呢。果然,還是裝病,先請一天假再說吧。”一間窄小樸素的房間裏,風居愛未仰著看向了房頂那暗弱的燈光,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以天氣太熱,身體有中暑的預兆作為理由吧……不過,我能不能進去呢……”


    本來,雪千代沒有把自己當長刀鉾童子的事告知班上的任何一人。即便是每周都有比試之約的綾部悠真,雪千代也隻是說七月份有些急事,不能履約。不過,就算瞞著周圍所有的人,有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住的,藤原繪理。


    繪理,大概是最早知道雪千代要當童子的那一批人了。托她的福,風居愛未也知道了雪千代的事情。雖然雪千代已經和她說過,不希望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薰隻是當一個小小的車前童女,都可能引起很嚴重的後果,更不要說自己當的是童子了。


    來自大戶人家的恨意雪千代可以不在乎,畢竟對方可能隻是一時的小孩子脾氣,而且考慮到身份的差距,對方也不會和自己一般見識。但是,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環境的話,雪千代覺得還是低調一點的好。至於之後坐在山鉾上,被眾人圍觀之時會不會被認出來,雪千代可從來都沒有擔心過。憑借那化過妝後自己都認不出的麵容,以及自己在班上並不算強的存在感,雪千代自覺沒有人會認出自己來。


    但是,雪千代早就應該覺悟了,繪理有時候真的是靠不住的……


    六月的某一天午餐時間,因為沒能從雪千代盤中撈到點心,滿臉不高興的繪理把主意打倒了那位嬌弱的女生上麵。


    “呐呐,風居同學,你知道嗎?雪千代他……”趁著雪千代不注意,繪理在勾起了風居愛未的好奇心之後,眼神盯向了風居愛未餐盤中那還沒有碰的點心。


    風居愛未見狀,把自己的點心全部分給了繪理,還多加上了幾塊排骨。


    繪理不好意思地把排骨還給了風居愛未,又還了一塊點心,湊到風居愛未耳邊小聲說道:“雪千代他啊,七月份要休學一個月呢。聽說是去當什麽‘長什麽童子’。嗯,大概就是往年我們去看過的那個坐在高高的山鉾上,臉塗得跟小醜一樣,還要在山鉾上做著傻傻的動作的那種笨蛋小孩吧……”


    那天之後,風居愛未開始關注起了於祗園祭有關的訊息。以至於現在,在祗園祭方麵的知識,她應該可以和內野宇多比肩了。


    還好,繪理大部分時候還是靠譜的。班裏麵除了風居愛未之外,再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了。不過,同樣休學了一個月的久我絢當然也是要除外的……


    “所以說,很期待你明天的表現哦!少將同學……”這一夜,久我絢跪坐在自家的緣側上,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哪有半點生病的樣子……


    這一夜,藤原家中。


    “繪理!快過來,再試試這件和服!”藤原綠氣鼓鼓地看著自己那不聽話的女兒,“明天要一起去參加雪千代的披露宴,你可不能隨便穿著常服就過去!”


    繪理坐在凳子上,搖著雪白的小腿,一隻手抓了一把金平糖放進自己的嘴裏:“哼哼,不就是那蠢兮兮的舞蹈嗎,雪千代練的時候我都已經看過好幾次了!那種宴會,隨便穿什麽都行啦!關鍵是,說是宴會,管午飯嗎?”


    “白君,聽媽媽的話,還是去試試吧!”藤原周作整了整自己的羽織鈕,朝著自己的女兒說道:“聽說明天雪千代的一些親戚也會出席呢,我們作為紀子老師特別邀請的人,不穿得正式點,不是很失禮嗎?白君也絕對不想讓紀子老師失望吧!”


    繪理撇撇嘴,不太情願地走向了自己的母親:“嗯,就算爸爸說的有些道理吧……不過,和服什麽的,還要係衣帶什麽的,麻煩死了……”


    “對了,孩子他媽,你看我這套應該可以吧……”藤原周作整理完自己的衣服,朝著自己妻子的方向轉了一圈。


    藤原綠有些無語地點點頭:“嗯嗯,你的話怎樣都行……男人的話,再怎麽穿,不都那樣嗎?款式、色調也就隻有那幾種而已……”


    “雖然有點傷人,不過我竟無法反駁……”藤原周作感覺自己妻子說得好像很有道理。


    今夜,櫻町家。


    “這個時候,義孝大管家居然還有閑情帶著愛麗絲去看披露宴。是徹底放棄了呢,還是……”櫻町翔春推開書房的窗戶,看著遠處的山巒,陷入了沉思。


    櫻町靜子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你明天就準備穿洋服過去了嗎?聽說那裏可是會有一些大人物出現哦,不穿正裝的話……”


    愛麗斯點點頭:“這身洋服也算是正裝吧,而且,我猜小絢也會穿著洋服去的。怎麽樣,母親,很適合我吧!”


    櫻町靜子幫愛麗斯理了理衣袖:“愛麗斯穿什麽都是好看的!不過,太好看了些,還是換成另一套吧……今晚早點睡,難得爺爺同意給你放假一天,要是到時候犯困的話可就沒意思了。”


    “爸爸媽媽明天不跟我和義孝一起去嗎?”


    “家裏還有點事情,暫時走不開呢!過一陣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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