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男子再次向雪千代鞠了一躬:“非常感謝你對小女的幫助,不介意的話,一起進去吧,至少讓我們稍微招待一下……”


    雪千代婉言謝絕:“那個,不好意思,我馬上就要去和同學們集合了、所以也不能在這裏多待……可以的話,能請您告訴我怎麽從這裏出去嗎……唔,我想直接走到清所門出口那邊。”


    “啊,是這樣啊!那真是失禮了。”男子又朝雪千代微微鞠了一躬,隨後示意侍立在一邊的另一名男性過來,“杉田君,麻煩你等會帶這位小姐到清所門那裏。”


    杉田朝兩人鞠了一躬:“是,我明白了!這位小姐,請往這邊走。”


    “多謝,麻煩您了!嗯,對了,那個……其實我是男的……你看,我穿的衣服都是男性的羽織……”雪千代摸了摸自己的馬尾,有些無奈地向兩人分別鞠了一躬,然後跟著杉田君離開了這處院落。


    年輕的男性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的表情。朝著雪千代的背影微微鞠躬:“真是抱歉……”而帶路的杉田君雖然沒有笑出聲,但雪千代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對方臉色古怪,一定是在強忍著才沒笑出聲。


    走到進入此處的小徑那邊,三位老人也朝著雪千代微微鞠了一躬,應該是向他致謝的意思。對雪千代而言,老人家的禮儀可不是那麽好受的。他趕緊側過身子,向三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作為還禮。而前麵帶路的杉田君彎腰的幅度比雪千代還大,倒是出乎雪千代的預料。


    “咦?”雪千代起身後才發現,三位老人中,有一位是自己認識的,正是剛才自己在迴廊上看插花時遇上的那個老人。而對方顯然早就認出雪千代了,微笑著朝他點點頭。


    “那麽,我先告退了。”雪千代再鞠一躬,隨後跟上了前方的杉田君。


    身著和服,行止雍容的老婦人笑著說道:“真是可愛的孩子啊……久我先生好像認識他?”


    年紀更老一些的老人看向了另一老人:“確實是個可愛的孩子!說起來,剛才那孩子看到通實的時候,輕咦了一聲,對吧。”


    “嗯,之前在迴廊那邊見過這孩子,算是有一麵之緣。說起來,也是一個有趣的孩子呢!”久我通實向兩位老人鞠躬迴答道。


    老婦人點點頭:“那麽可愛的孩子,又幫了我們那麽大的忙,不給點迴禮的話,我們這邊就太失禮了。久我先生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說起迴禮的話,我剛才想到了一件事情。”年紀較大的老人突然笑了笑,“通實,今年的祗園祭長刀鉾童子已經定下來了嗎?”


    久我通實因為一些事情,從東京的政壇淡下來之後,便迴到了京都,擔任了公益法人財團‘京都觀光協會’的理事長一職。而祗園祭,曆年來都是由這個協會負責組織舉辦的。


    “啊!您的意思是……”對方稍一提點,久我通實便知道應該怎麽做了。“嗯,確實長刀鉾童子的人選還沒有定下來。而且那個孩子的話,意外的適合這個位置!既是男孩子,還剛好留著長發,而且形容昳麗。這樣的人選,可真是不多見啊!”


    不過老婦人卻不這麽想:“宮様(みやさま),這樣真的可以嗎?聽說長刀鉾童子很累的,就算是那孩子,也會夠嗆的吧。對方可是幫了熙子的人,還要勞累他的話……”


    被稱作‘宮様’的老人笑笑道:“嗬嗬,百合子多慮了啊。那孩子可是將熙子一路背過來不帶喘氣的的人啊!讓他擔任長刀鉾童子的話,一定沒問題的。而且,當這個童子的話,之後要去八阪神社與神明結緣,接受‘五位宣下’。這也算是一個不小的紀念了吧,那個孩子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看到自己的丈夫和活動的主要負責人都很支持那個提議,百合子隻好微微點頭:“不過,到時候還是要先詢問一下那孩子家人的意見才行啊。如果對方同意了的話,還請久我先生多看顧一下那孩子。畢竟,他也是幫過熙子的人啊。說起熙子……”


    這時,一個穿著西服的男子匆匆地跑了過來,向幾人鞠躬之後,附在久我通實耳邊快速地說了些什麽。久我通實聽完之後馬上向兩位老人鞠躬道:“兩位殿下,前麵出了些狀況,請允許在下先行告退。”


    兩人點點頭:“嗯,你自去吧。”久我通實和西服男子又鞠了一躬,這才往外麵走去。


    “百合子,我們也進去看看熙子吧……”‘宮様’拉起自己妻子的手,朝麵前的建築走去。


    “宮様,熙子的事情,您應該也聽聞了吧。”百合子緩緩地說道:“明明她沒有做錯什麽,卻要被其他人這麽針對。雖然熙子她自己和雅子太子妃都不說,但是這件事不能就這樣讓它一直持續下去吧……今天熙子會選擇一個人走,想必也是被壓抑了太久的緣故了吧。幸好有那個孩子幫她,不然的話,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宮様’輕拍百合子的手,出言寬慰道:“本來生在這種地方,就注定要承擔一些東西的啊……而且,也是注定沒有立場去抱怨的。說起來也真是可笑,明明兄長已經頒布了《人間宣言》,我們卻並不能像普通人一樣享有一些普通的權力……所以說,雖然是對先祖的不敬,但是這種製度,我並不喜歡。不過,盡管自己不喜歡,卻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如果雪千代在這邊,大概就能猜出這兩位老人是什麽身份了。能稱唿頒布了《人間宣言》的昭和天皇為兄長,並且還存活於世的男性,隻有一個人——三笠宮崇仁親王。而他身邊的老婦人,便是常年陪伴著他的妻子——三笠宮百合子。崇仁是名,三笠宮,是他成年後建立的宮家。


    作為大正天皇最小的兒子,同時也是昭和天皇的末弟,三笠宮在皇室成員本就不多的扶桑皇族中輩分極高,今上天皇明仁尚且要稱其為叔父。不過,這位親王在皇族中卻是個異數。在扶桑的右翼分子眼中,他的行為是與其皇族身份格格不入的。並且給了他另一個稱號——‘赤色宮様’,稱其行為是‘無責任’、‘非常識’、‘左翼’。


    這位‘赤色親王’1943年的時候,以日軍參謀的身份進入中國南京。他對當時陷入泥沼的戰爭,以及崩亂的日軍軍紀極為不滿。曾以‘若杉’(若杉是他的禦印)的化名,向日軍的總司令官畑俊六遞交過請求深刻反省對中政策的報告。一年後迴到扶桑,開始尋找結束戰爭的方法。曾與同僚一起謀劃過暗殺東條英機,肅清國內的主戰派的政變計劃。不過因為考慮到行為過激,而自己向憲兵告密……最終,那些同僚被抓,而他則是因為身份特殊,隻是受到了很輕的處分……


    戰後,這位親王開始投身於曆史方麵的研究,成為了一個學者,並在多所大學裏講過學。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做出了一些比較惹人注目的事情。比如,以神武天皇即位之事是神話,而非史實為由,強烈反對重新設立‘紀元節’。(神武天皇是扶桑第一任天皇,三笠宮名義上的老祖先……而‘紀元節’則是紀念其即位的節日。)


    裏間,熙子已經在自己母親的照料下躺在寢具上休息了。百合子自去找太子妃雅子一同照看熙子,而崇仁親王則是和太子一起來到了外間。


    剛才雪千代看到的年輕男子正是今上天皇的獨子——太子,浩宮德仁。而那位穿著米黃色長裙的年輕女性,則是其妻子——太子妃,雅子。至於另一位常服女性,則是東京宮內廳的工作人員檜枝岐明良,本身是一位醫生,主要負責看護熙子內親王。


    “浩宮覺得怎麽樣?”三笠宮問了一句看似無厘頭的話。


    浩宮看向了外麵的樹木:“熙子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剛才檜枝岐女士已經檢查過了,說是並無大礙。幸虧那個孩子發現了熙子,還把她一路背到了這裏啊!”


    三笠宮顯然對浩宮的迴答並不滿意:“然後呢,之後怎麽樣?”


    “之後的話……迴去想跟陛下說一下,看能不能讓熙子暫時先休學一段時間……”浩宮有些吞吞吐吐得說道。


    三笠宮還是不滿意:“然後呢?之後會怎麽樣?”


    “在往後的話,希望能讓熙子去學習院上學……”說到後麵,浩宮的聲音更加吞吐了起來。


    三笠宮沒由來地歎了一聲:“在學習院的話,會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這一次讓熙子請假,帶她來京都也是……浩宮,你也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對吧。你們跟我不一樣,所處的時代不一樣,所麵臨的困難,所背負的責任也不一樣。雖然有點殘忍,不過那些事情,隻能你們自己去克服。而且,不能讓國民失望啊……”


    “可是,即使是這樣,我也是一個丈夫,是一個父親啊!”浩宮語氣突然迷離了起來,透露著一種似乎被壓抑了許久的痛苦,“我保證過的,絕對不會讓她們受到傷害的……”


    三笠宮有些動容的看著眼前的侄孫,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是啊,你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但同時也還有其他各種身份,肩負著各種責任,被各種人期待著。我知道你很累,不過,這也是沒得選擇的事情。這個位置的人生軌跡,本來就是很清晰,缺乏選項的軌跡。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是的,我知道了……”浩宮閉上了雙眼,輕聲答道。


    三笠宮點點頭:“熙子暫時休學一段時間的事情,就由我來跟陛下說明吧。至於之後該怎麽做,你們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與此同時,在裏間。看到熙子已經睡了過去,三位女性也鬆了一口氣。之後百合子、雅子以及醫生檜枝岐明良都悄聲退出了房間。


    等到裏間變得空無一人之後,熙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她並沒有睡著,剛才為了使那幾個大人不要擔心自己而在裝睡而已。


    看了一會天花板,熙子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了一隻藍色的信玄袋。信玄袋的正麵用青綠兩色的絲線繡著一株青鬆,背麵則用白線繡著一個‘雪’字。這是雪千代四歲生日時,結城綾子給他的生日禮物。整個袋子都是她自己手工製作的,雪千代一般用來裝隨身的物品。即使是上學,不穿和服的時候,也會把它放到書包的特定位置,隨身攜帶著。


    “雪(せつ),這就是你的名字嗎……”熙子輕聲念出了那個字,用的卻是‘雪’的訓讀,而不是平常用的比較多的音讀(ゆき)。如果是以單個漢字為名的話,很多情況下讀的都是訓讀。“雖說自稱男孩子,果然還是像個女孩子呢……那個時候,隻有你來救了我啊……還沒跟你說謝謝呢……”


    “不過,明天就必須要迴東京了呢,還能親口向他道謝嗎?”熙子突然感覺心裏有些難受,於是嚐試著提高自己的聲音,“檜枝岐醫生,您在外麵嗎?”


    檜枝岐明良一直都在外麵,熙子起來時可能需要自己。聽到對方在唿喚自己的名字,連忙貼著紙拉門應道:“嗯,清宮殿下,我在外麵,請問有什麽吩咐嗎?”


    “能請您進來一下嗎?”熙子將信玄袋重新收入懷中,“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檜枝岐明良拉開門,又迅速地合上,走到熙子旁邊,蹲下身子。“殿下有什麽吩咐。”


    熙子有些艱難地撐起自己的上身,檜枝岐明良見了,連忙幫著扶她直起身子。


    “能幫我去詢問一下那個孩子的住址嗎?他幫了我,我卻沒能親口向他道謝。明天又必須要迴東京,所以,我想迴到東京之後在給他寫信道謝。可以嗎?”熙子湊到檜枝岐明良耳邊說道。


    檜枝岐明良點點頭:“嗯,這件事就請交給我吧!”說完,緩緩地放下熙子,“殿下現在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等你醒來的時候,應該就能聽到我的好消息了!”


    熙子展顏一笑:“嗯,那就拜托您了!我會好好休息的。對了,把我扇子的扇套送給他吧!權作謝禮,他也送了我一些東西呢……”


    取下了熙子平日裏裝和扇的扇套,檜枝岐明良從裏間走出,交代其他人注意內親王的狀況,然後向外麵走去。“那孩子說要去清所門的,現在應該還沒有離開吧……”


    雖說自己認為對方尚未離去,但是檜枝岐明良的步子卻邁得比較大。作為從熙子內親王出生開始就陪伴在她身邊的醫生兼保健師兼營養師,她對熙子內親王的經曆和遭遇都相當熟知,也知道雪千代伸出的援手對於熙子內親王的意義。


    ‘雅子太子妃懷熙子內親王的時候,壓力太大了,健康狀況也引人擔憂。生出的熙子內親王先天體弱,各種疾病總是沒有斷過。而外麵那群人又因為太子妃沒能生下皇太孫而整天聒噪不舍,不僅是太子妃殿下本人,連帶著內親王殿下都深受其害……要不是太子殿下頂在前麵護著,真不知道她們兩個會遭受多大的壓力啊……雖說繼承人很重要,但是也不能不考慮熙子內親王的立場啊……’


    ‘明明什麽錯都沒有犯,明明很努力地想要融入集體,明明很真誠地想要和他人交朋友,明明是那樣溫柔的孩子,卻總是被其他人拒絕。幼稚園是這樣,上了小學也還是這樣。明明在意身份的是其他人,受傷害,被隱形排斥的,確實熙子內親王自己。’


    ‘成績優秀會被其他人孤立,成績平平又會遭其他人非議。明明擅自對熙子內親王抱有期待的是他們啊,然而,無論怎麽樣,他們那挑剔的期待都是沒辦法迴應的。迴應不了對方的期待,又會引起進一步的孤立和排斥,甚至是衝突。’


    ‘沒有一個朋友,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談話的人。小孩子居然也會這樣對待一個無垢之人,果然,‘欺淩’是刻在我們人類基因裏的東西嗎……熙子內親王的室內鞋被扔到垃圾桶,真的隻是小孩子認錯了鞋嗎?課本被人亂塗,真的隻是流行於班級的一個小遊戲嗎?捉弄內親王,導致哮喘發作,自己卻在一旁笑嗬嗬地看著,真的隻是同學之間正常的交流互動嗎?’


    ‘不過,能遇上一個願意接近熙子內親王,並且樂於幫助她的人,真是太好了。雖然隻是短暫的一天,但至少,熙子內親王不會再對自己產生深深的懷疑了吧……’


    走在前往清所門的路上,檜枝岐明良思緒萬分,想到了至今為止的許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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