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我絢在發表了宣言之後,兩人之間便陷入了沉默。雪千代找不到可供談論的話題,久我絢也找不到繼續談論的理由。普通小孩子們那簡單的關係和通用的話題,對於這兩個人來說,都不太適用。


    雪千代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窗外飄揚而落的櫻花吸引住了。一年級教室在一樓,校舍外種著兩排的吉野櫻。年份大概都和這座校舍一樣吧,看起來挺久遠的。聽說,櫻花凋落的速度大概是每秒五厘米。這個速度不算快,至少如果想用肉眼去捕捉它的軌跡的話,並不困難,何況雪千代一直都對自己的眼力很有自信。


    “小朋友們,大家好!啊啦,是不是應該叫同學們會更好一點啊,你們現在已經是一名小學生了呢!嗯,總而言之,請先找一個位置坐好哦,接下來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呢!”正數著窗外落櫻數量的雪千代,剛數到三百之數,洋溢著活力的話語傳入了耳中。


    看到所有的學生都已經找到了位置,那個聲音的主人再次開口了:“各位同學,是初次見麵。我叫木曾結衣,是你們今後的班主任,也是你們的國語老師哦!以後我們要像家人一樣,好好相處哦!”


    雪千代一年一班的班主任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性,大概是剛從學校畢業出來吧,還處在大學生與職業教師的過渡階段。紮著一個丸子頭,身穿教師的職業裝,整個人看起來很是整潔。


    迴應這位名為木曾結衣的班主任的是一陣熱情高漲,但是卻參差不齊的讚同聲。‘嗨咿····’雪千代也在教室的最末尾,弱弱地聲援這位看起來很認真體貼的老師。而同樣坐在最後的絢缺失不為所動,連張嘴應和都欠奉。


    接下來,就是自我介紹環節了。雖然是個俗套的環節,但是在一個新環境裏,它卻很有用。可以增強他人對自己的認知,讓對方放鬆警惕。也可以理解為主動暴露自己的習性,向他人釋放善意,讓他人相信自己並無惡意。


    “誒····那麽,誰願意先來呢?還是說按照花名冊裏的順序?”木曾結衣也是第一次真正走上講台,她也不是很確定這兩種方法,哪一種更好一些。


    “我先!我先!結衣老師,讓我先來!”木曾結衣話音剛落,就有人請願進行自我介紹,還把手舉得老高,生怕老師看不見似的。


    雪千代看向了聲源,扶了扶額頭:“白君啊····”一邊的絢這時看向了雪千代,發出了意味不明的笑聲,好像在說‘你看,我就說吧,你的那位朋友。’


    不過,木曾結衣對於這類積極主動的孩子還是很喜歡的,笑著鼓勵她到講台上來。


    繪理走上講台,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藤’這個漢字寫錯了。寫完後,繪理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字跡,然後一敲黑板:“我叫藤原繪理,畢業於宮川幼稚園。喜歡的食物是‘紀子阿姨的料理’,討厭吃芋頭,當然,紀子阿姨煮的除外。我是注定要成為柊野王者的人,以後請各位多多指教!”


    從繪理第一個舉手的時候,雪千代就感覺有些不妙。果然,繪理每說一句話,雪千代的頭就往下垂一點。


    “雖然根本聽不懂她說的話的意思,但是你的這位朋友好像挺有意思啊!”絢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實實在在地傳進了雪千代的耳中:“‘紀子阿姨’?是一家餐館嗎?‘柊野王者’?是最近你們這邊的小孩流行的遊戲嗎?還有,那四個字,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藤原繪理’····吧,真是隨性的書法啊。”


    雪千代把頭一歪,索性不去搭理久我絢,默默地看著窗外的櫻花。


    藤原繪理的那番自我介紹,引起了一些人的歡唿,不用說,自然是宮川幼稚園的那一群人。同時,底下也響起了一陣‘噓’聲,而且,噓聲顯然蓋過了歡唿聲。在其他幼稚園的人看來,那不是自我介紹,而是宣戰書。


    ‘她們要的,是戰爭!’大概是發出噓聲的人內心想法吧!


    雪千代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子一般都是簡單純真的,不會刻意的去掩蓋什麽東西,想說的東西常常都會直率地表達出來。或許是與這個世界的羈絆不深吧,羈絆越深,要顧慮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時候反而會覺得沉默會更好。但是有些事情,如果不說出來的話,又怎麽能要求別人理解呢?


    戰書是不能不接的,因為它本身就是一份強製性的文件。繪理剛一迴到座位上,好幾隻稚嫩的手臂舉了起來,想要進行自我介紹。不知就裏的木曾結衣認為,這是繪理起到了很好的帶頭作用,心中很是滿意。


    “我叫綾部悠真,畢業於高繩幼稚園。喜歡武士刀,討厭蝙蝠扇,崇拜的人是織田信長公。如果柊野有王者的話,那一定是我!”一名長著娃娃臉,卻又強行擺著一張嚴肅臉的小男生在得到了木曾結衣的應準之後,第二個在黑板上工整地寫下名字。


    第三位上去的是一名看起來塊頭比較大的男孩,在黑板上塗抹了一陣,愣是沒能讓雪千代讓出對方寫的是哪幾個漢字。還好,他自己也會介紹。“我叫相良公尚,畢業於葵田幼稚園。沒什麽特別喜歡或者討厭的東西。但是,要說柊野的王者的話,隻能是屬於葵田一係的!”


    “我叫尾山陽太,畢業於音瀨幼稚園。喜歡的東西是家中的紅白機,討厭的是····”


    “我叫小鬆恭太郎····”


    “我叫矢幡藍梨····”


    “我叫黑門菜央····”


    ······


    “諸位今後的同窗好!小女子久我絢。喜歡的事情是交朋友,討厭的事情是····嗬嗬,好像並沒有什麽討厭的東西!初次來到京都,以後還請多多指教!”精致得像個洋娃娃的久我絢款款走上講台,輕卷絲袖,露出一截皓腕,在黑板上留下‘久我絢’這三個雋美的漢字。然後又向台下已經看呆了的諸位同學們鞠躬行禮,說出了上麵的那些話。


    久我絢的言行舉止中,進退有節,毫無差錯。再加上好看的麵容,繁複絢麗的服飾,男孩子自不用說,很多女孩子都被她的風姿迷住了,竟不願從她臉上移開視線。對於諸位同窗熱忱的眼光,久我絢沒有半點不耐或是羞怯,而是大大方方地向他們露出略有些矜持的微笑。


    “簡直就是位有教養的大小姐啊!”底下的眾人不由得發出這樣的感歎。能和這樣的人物在同一所學校,真是太幸運了!雪千代不由得一笑:白君的柊野王者看來是拿不到咯····如果柊野真的有王者的話,那一定是台上的那位吧····


    久我絢走下來時,朝著雪千代微微一笑。雪千代抽抽嘴角,也慢慢地走向了講台。


    “大家好,初次見麵,我叫玉川惟之。喜歡小動物和花草,還有就是母親做的料理。沒什麽討厭的東西。以後請各位多多指教!”說完之後,雪千代便想下台,不過,此時下麵又出現了一些議論。


    “呐!呐!藤原老大,這位可愛的女孩子是你的朋友吧,我看到你和她一起進來了!怎麽樣,以後可以讓她跟我們一起玩嗎?!”這是宮川幼稚園小圈子裏談論的話題。


    “誒!居然還有這樣一位漂亮的女孩子。雖說剛才的久我同學也很漂亮,但是對方總有一種難以接觸的感覺。還是這位玉川同學看起來跟我們比較像啊!呀!一想到能和兩個漂亮的女生在一起學習六年,我也更有動力了呢!”這是其他幼稚園學生的想法。


    雪千代聽了,頓時滿頭黑線,剛想辯解,自己的班主任木曾結衣已經站到講台上了。‘抱歉,要讓你們失望了,我是個男的····’雪千代鬱鬱地走向教室的最末尾。走到藤原繪理身邊時,突然被對方扯住了衣角。


    “呐!可愛的姬若子,以後就由你來振奮我方的士氣咯!”繪理悄聲說道,伴隨著一種雪千代從未聽過的壞笑。


    “······”雪千代白了對方一眼,不作迴應,繼續走向自己的位置。走到久我絢的身旁時,忍不住說了一句:“確實如你所說呢。如果是你的話,那些根本算不上是什麽問題。不過,這樣不也是很累嗎?如果能真正放下身段,會更輕鬆一些吧!”


    久我絢漂亮的眼睛在雪千代身上來迴掃了幾圈:“嗬,看不出來,原來你還是有些見識的嘛!不過,你也應該清楚,對於我來說,那些所謂的輕鬆是無用的吧。”


    看到對方有些戲謔的表情,雪千代也不再說話了,隻是在心裏默默地補了一句:“或者說是,奢侈的,也說不定呢····”


    久我絢剛才在講台上的發言,純粹就是演戲,這一點,她自己和雪千代都心知肚明。這是一場隻有雪千代一名觀眾的排演,排演的內容,叫做‘如何正確地應對不同層麵的人物’。這種技能,是名門子弟的必修課,尤其是在曆史悠久而連貫的國度裏,形成的那些古老家門。


    ‘久我’這一姓氏,本氏為‘源’,是村上源氏嫡流,是為具平親王一脈。具平親王之孫‘師房’被降為臣格時,被授予‘源朝臣’之姓。而具平親王,是村上天皇的皇子。


    久我家家祖久我通光,官至從一位太政大臣。久我一族,在平安王朝時代,是最高層次的公卿之一。而在武家政權時代(鐮倉、室町、江戶),則作為清華家之一活躍在京都的小朝堂上。明治維新之後,則被授予侯爵的爵位,以華族的身份繼續侍奉著皇族。


    所謂清華家,即是公卿諸家中的名門。在扶桑,有‘五攝關,九清華’的說法。‘五攝關’,指的是可以擔任攝政、關白一職的最上等的公家,包括‘近衛、九條、鷹司、一條、二條’這五家。而‘九清華’,是僅次於攝關家的公家家格,最高可以官至從一位的‘太政大臣’一職。


    攝關家、清華家,以及之後的大臣家、羽林家、名家、半家,構成了扶桑古代有資格升殿議政的‘堂上家’公卿。而實際上,真正能做出決策的,就隻有那幾家最上層的公族。而且,下麵的那些公家,基本都是上層公家的分家庶流。


    在朝堂上的袞袞諸公中,久我家算是一個異類。如果不算江戶時代才創立的新家‘廣幡家’(正親町源氏流),久我家就是‘五攝關,七清華’(廣幡家、醍醐家,均為江戶時代才創立的新的清華家)中的唯一一家非藤原家家係的名門。


    作為村上源氏的嫡流,久我家長期把持著‘源氏長者’(源氏的最高家門)一職,所用的家紋,也是源氏諸族最喜歡的龍膽紋。而作為最高層的公家,久我家出過七名太政大臣,六名左大臣,四名右大臣,可以說是榮膺備盛。


    ‘現在久我家應該挺闊的吧,畢竟在維新之後重新翻身做過主人的說····’雪千代繼續數著窗外的落櫻,但是思緒卻全然不在上麵,‘武家當政的時代倒混得挺慘的,江戶幕府時期,竟隻有區區700石的家祿····’


    “話又說迴來,那時候公卿普遍混得都不怎麽樣,能有700石家祿已經算是不錯了。”


    ‘不過,既有曆史底蘊,又有財富積累的話,這個家族裏的人,大概真的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吧。這樣的話,久我絢說的倒也沒錯,她實際上並不需要真正放下身段,以獲取我們的友誼。因為,我們大概很難能夠插手那個世界的事情····所以,那份輕鬆,對於她來說,是無用的。’


    ‘即使她想放下身段,結交一兩個其他層次的朋友,大概也很難吧。且不說家中是否支持她的這個想法,就算是支持,對她來說,交友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到底,朋友是怎樣形成的呢?其實雪千代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兩個本來互不相識的人,有一天卻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夥伴,這確實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一見如故這種事情畢竟隻是少數,應該還有一些更有說服力的原因


    ‘朋友的形成,至少需要一個條件——共同的經曆。’想了半天,雪千代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有了共同的經曆,就容易形成共有的迴憶,產生同理心。相互之間,以共有的經曆作為紐帶,形成交集,進而降低警戒,產生互信。於是,朋友,就很容易形成了。人,說到底,還是要靠外物或者他人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啊····而這些確認自己存在的方法中,朋友,大概是比較好的一類了吧····’


    ‘但是,對於久我絢來說呢?’雪千代不自覺地看了看那位名門大小姐,‘作為一個剛從東京過來的小孩,是沒有群眾基礎的。所以,共同的經曆大概要以後慢慢形成吧。不過,即使有了共有經曆,就可以產生同理心嗎?角度不一樣,看到的東西也是不盡相同的····談論音樂時,其他人想到的可能是cd,或者walkman裏放的那些流行音樂,而她想的應該是宮廷雅樂、三曲、鋼琴、小提琴之類的。說到食物,其他人想到的大概就是家中平時吃的蔬菜肉類,而她想到的應該是鬆露、神戶牛肉之類的東西····說到餐廳,其他人能想到的大概就是3星米其林了,不過她想到的應該是那些古老的料亭吧····’


    ‘雖然那些東西本無所謂對錯,但是,缺乏同理心的共同經曆,應該很難孕育出互信吧····一個不小心,還會適得其反,擴大相互之間的不理解····’


    ‘所以說,放下身段或許還真是有些奢侈····對於這一類人來說。有時候不是不想,而是想做,卻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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