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二年三月間(1991年3月),由於扶桑的狹長地形,衝繩地方的櫻花早已散盡,櫻前線已從南至北推向了九州地域。而遠在東北的秋田,晚冬尚戀棧不去,初春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趕過來了。混合著凜冽寒冬與料峭初春雙重特性的空氣,徘徊在玉川市上空。


    “名殘り雪、君は綺麗に、去年より(比之昔年,風華尤盛者,初春殘雪)”


    “唔···真是有道理啊!這些尚未消融的冬日殘雪,風采不減昔年啊!或者說,這個時節的雪,更招人憐愛···畢竟是不長久之物啊”雪千代拉著薰,來到了去年秋天賞紅葉的地方。


    “不長久之物,更能招人喜愛嗎?”薰看著路旁的斑斑白雪,喃喃自語道。雖然聲音不大,但是在幽靜的山間,還是傳到了雪千代的耳中。


    ‘唔···這個問題有些複雜。’雪千代想了想,方才說道:“唔···或者說,正是因為殘雪不是長久之物,所以更能喚起人們的同理心吧。‘四時に遵ひて以て逝くを嘆き、萬物を瞻て思ひを紛る。落葉を勁秋に悲しみ、柔條を芳春に喜ぶ(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不是都說‘情因物感,文以情生’嗎···”


    “人多多少少都會意識到自己生命的短暫,正如《敦盛》中所言‘人間五十年、下天の內をくら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人生五十年,比之於六欲下天,如夢亦似幻)。有了這樣的短促、幻滅感,對於與自己同樣遭遇的殘雪,自然也會更多地施加自己的感情吧···於是,各種相關的章句詩文就出來了。於是,就有了虛幻短暫之物更能惹人喜愛的錯覺。”


    “哥哥,以現在的條件來看,活到八九十歲應該不成問題吧!所以,那樣不祥的話,還是不要說了···”薰突然停下了腳步,有點著急地說到。


    雪千代摸摸她的頭:“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就想遠了,讓薰擔心了!我雪千代可是被母親賦予了‘千代’之名的人,豈會輕易地隻活五十年呢!?嗬嗬,剛才的那隻是緬懷先人的言語罷了。平原公不也說了嗎,物に感じては、遠念多く。慷慨して、古人を懐ふ。(感物多遠念,慷慨懷古人《昭明文選·卷二十六》,陸機之作)放心吧,下次絕對不會再說《敦盛》裏的這句話了。”


    “類似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良時忽已過,身體為土灰’、‘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也請哥哥少接觸一點吧···”薰認真的說道。


    雪千代幹咳兩聲,笑笑道:“這些漢詩,還有《昭明文選》裏麵的文賦,都是現在正在學的啊。少接觸什麽的···不是很好辦啊。當然,既然薰都這麽說了,我以後會注意的。”


    薰輕咬嘴唇,良久沒有說話。雪千代看了一愣,啞然失笑:“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以後遇到這樣的章句,我會自動跳過的。嗯,就這樣跟薰約定好了!”


    似乎是接受了雪千代的約定,薰終於沒再繼續咬著嘴唇。兩人又繼續向山上走去。


    “哥哥是不是覺得薰太任性了···”又走了一段路,薰突然小聲說到。


    “怎麽會呢!薰會說出那樣的話,一定是充分地為我考慮之後才說出來的。我是個很粗心的人,以後很多事情都要拜托薰幫我考慮周全呢!所以,薰不要有那樣的想法。”


    “哥哥···”薰沒再說話,隻是緊緊抓住了雪千代的手,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正如雪千代所相信的,薰確實是在充分為他考慮之後,才說出那些聽起來很不講理的話的。薰所慮者,便是‘言靈’。在神道教看來,萬物有靈,即便是一沙一石一水,都可能被認作是神明。於是,號稱有‘八百萬諸神’的神國便誕生了。當然,‘八百萬’這個數字是泛指,極言數量之多。


    在這諸多神明中,自然少不了‘語言’的一席之位。他們認為,語言裏也是住著神明的。用嘴發聲,將聲音傳入空間裏,便會對世間的萬物產生影響。當然,這種影響有好有壞,好的比如‘祝詞’,壞的比如‘怨咒’。所以,一些重要的儀式上的言辭,比如重要的祭禮,結婚式等,一般都會力求不出錯,說錯一個單詞都可能會帶來未知的後果。


    對於這種事情,薰雖然明知未必是真的,但是她不敢去賭。特別是做了今年的那個初夢後,使她對這方麵的事情更為敏感。‘整日說一些幻滅的話,總歸是不好的吧。萬一真的幻滅了···’後麵的事情,薰已經不敢想象了,或許也已經沒有想象的必要了·····


    在山間循著上次走過的小徑,兩人終於又來到了那棵倒伏在地上的,像是架起了一條凳子般的楓樹。


    雪千代和薰是來踐行與去年那隻鹿相約的約定的,什麽時候,一定可以再見一次。其實,兩人在年初的時候就來過一次,那時候是跟著周圍的鄰居一起上山采七草,做七草粥。不過,那時候即使雪千代吹了尺八,那隻鹿終於也還是沒有出現。不知是因為鹿群跑去其他地方覓食了,還是那隻鹿看到人太多,不願出現。


    所以,今天雪千代和薰專程再次上了一趟山,希望能在迴京都之前,與那隻鹿道別。雪千代的各項課程在兩天前就結束了,按照家中的計劃,玉川紀子三人兩天後就會開始上洛的旅程。之後,雪千代會在4月1日這天,跟著藤原繪理一起,進入京都的某所小學校,開啟他們的學生生涯。而薰則因為年齡還沒到,需要再讀一年幼稚園。


    薰在樹幹上鋪上一層從家中帶出來的絹布:“哥哥,還是在這裏坐著吧。今天上山的隻有我們兩個,如果那隻鹿還在附近的話,聽到哥哥的尺八聲之後,應該會出現的吧!”


    “嗯,薰也坐下吧,走了那麽久的山路,也該累了!”雪千代讓薰先坐上去,然後自己坐在薰旁邊,抽出腰間的錦袋,取出裏麵的尺八,“先從那隻鹿熟悉的曲子開始吧···”。於是,嗚嗚咽咽的聲音漸漸滲進了群山之中。


    “黑發···鶴之音···千鳥之曲···楫枕···楓花···”薰再心中默念著雪千代所吹奏的曲目,對於這些,她是最熟悉不過了,甚至比她自己的箏譜還要熟悉。在雪千代開始學習尺八的時候,在玉川紀子的教導下,薰也開始了箏的學習。玉川紀子用的箏,是雪千代未曾謀麵的祖母——玉川璋子生前用的那副。而薰所用的箏,則是玉川紀子幼時接受玉川璋子教導時所用的箏。


    將箏交給薰的時候,玉川紀子還感歎了一番:“啊···真是懷念啊!小時候你們的祖母想交我彈箏,我還很不情願···後來祖母去世了,我才漸漸對彈箏產生了興趣,不過那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最後,我也還是沒能拿起這兩把箏,而是用了其他的。這兩副箏也一直封存在這間屋子裏,現在還能派上用場,真是太好了!”


    ‘楓花’吹完之後,還是沒有看見那隻鹿的身影,雪千代放下了尺八:“莫非,那隻鹿已經不在附近了?那麽久了都還沒出現,大概是遷移到別處去了吧···薰還特意做了一些給她吃的料理,如果它已經走了的話,就太可惜了!”


    “應該沒走吧···”薰向四周看了看,“哥哥,我們再等一會試試看,怎麽樣?”


    “嗯,當然可以了,這邊的景色其實也還不錯呢。跟京都那邊的春天完全不一樣呢!京都的話,每天清晨,道心師父應該又在拾起凋落的寒椿,然後將它葬進花塚裏了吧···”


    按照往年的情況來看,3月份的京都,應該已經有些春意了。前兩年,雪千代都是在清泉寺後山鍛煉。當山下已經在為上巳桃花節做準備時,山上的寒椿還未全部凋盡,這時,經常能在花畔找到清泉寺道心的身影。


    “我們迴去時,正好是櫻花盛開的時候呢!秋田的話,大概要等到4月初才會滿開吧。”雪千代看看腳下的些許白雪,揣測著今年的花期。


    雪千代正要伸手去觸摸那些雪,耳邊傳來了薰的聲音。


    “哥哥,它來了···”言語之間,參雜著幾分由衷的驚喜。


    雪千代向身後的深林望去,果然看到在灰枝、綠野、白雪三色相互交織的彼端,一隻棕黃色動物正看著自己這邊。睜著大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前行了幾步,又向周圍看看,然後又向前走幾步。如是幾次,看得雪千代有些疑惑。


    “這叫什麽來著····煢煢白兔,東走西顧····那孩子不會是受過什麽驚嚇吧!”雪千代暗自嘀咕道。抽出了腰間的尺八,吹出了‘黑發’之曲。


    聽到雪千代的尺八聲,那隻鹿似乎才放下心,邁著修長的四肢,快步地跑到了雪千代和薰的麵前。


    雪千代將尺八拿開,對著那隻鹿笑道:“好久不見呢!‘白兔(しらうさぎ)’!”


    薰看著雪千代:“白兔···哥哥是指這隻鹿嗎?嗬嗬,剛才還真是有點像呢!那種怯怯的樣子。不過,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雪千代和薰在晚上一起接受玉川紀子的課程時,偶爾也會接觸到一些漢詩。所以,雪千代一說出‘白兔’,結合起剛才那隻鹿的樣子,薰也很快地想到了對應的詩句。


    “嗯,不知道白兔喜不喜歡這個名字呢?”雪千代點點頭,索性將尺八重新插入腰間,站起身,抱住了那隻鹿的脖頸,“白兔,這個名字你還喜歡嗎?”


    那隻鹿雖然聽不懂雪千代和薰的話語,但是能感受到兩人的善意,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兩人。冷不防地舔了一下雪千代,雪千代早就被後山那隻‘琴美’占便宜占習慣了,隻是笑著看著它湊到薰麵前,仰起腦袋,似乎也想舔一下薰。薰也不躲閃,隻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兩聲:“有點癢癢的···”


    “唔···好幾個月沒見了,白兔看起來也沒怎麽長大啊····是因為冬天食物稀缺的緣故嗎?”雪千代打開隨身帶來的保溫盒,裏麵裝著用麥粉製作的小點心,“這次特意帶了一點母親和薰做的小點心哦,白兔要多吃一點,以後的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麵了呢···”


    白兔果然對兩人帶來的食物很感興趣,剛一打開食盒,問到了逸散出來的香味之後,便瞪大了本就已經很大了的眼睛。可愛的小鼻子裏,也不斷發出吸氣的聲音。雪千代把食盒完全打開時,便迫不及待地將小腦袋埋入食盒裏,迅速地開吃了起來。


    薰在一旁蹲下身子,饒有興致地看著白兔進食:“白兔喜歡吃,真是太好了!我還擔心它吃不慣這種食物呢。···哥哥!你看,白兔的腹部。”


    雪千代聞言繞到薰的那一側,蹲下身子,看到鹿的腹部有一道傷口。傷口已經結痂,上麵的毛發已經全都掉光了。雪千代小心地觸碰了一下,白兔果然整個身體都震顫了起來,不過很快又好似忘掉了一般,埋頭於眼前的食物。


    “在哪裏受的傷呢?是人為的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雪千代默默地想道,“看這個傷口,應該是在冬天的時候留下的吧。在最嚴苛的季節受這樣的傷,也難為它挺過來了啊·····”


    薰期待地看著雪千代:“哥哥,能想想辦法幫幫它嗎?雖說傷口已經結痂了,但是在這種野外生活,傷口越快愈合越好吧。”雪千代學醫也已經快一年了,但是在秋田的這半年多,基本都隻是抱著書看而已,沒有實踐操作,也沒有清泉寺道義的指導。所以,雪千代現在是對自己的水平相當不自信。


    雪千代轉過頭,歉意地對薰說道:“抱歉···現在我的醫術隻是剛剛入門,手中也沒有合適的工具和藥材,或許幫不了白兔了····”


    薰摸摸白兔的腦袋:“抱歉!雖然很想幫你,但是我們真的沒辦法···以後你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也要好好生活哦!”


    等白兔吃完食盒裏的食物之後,兩人一鹿便順著山間的小徑,漫步賞景。雪千代偶爾會即興吹一些尺八的曲子,或者打開隨身帶著的‘樓心月’,托起從路邊拾起的果實,落葉或者落花,跟薰一起細細觀察。‘樓心月’,是雪千代為那把‘十骨金紅絹舞扇’取的名字。


    “已經快到中午了呢···差不多也該迴去了,不然母親要擔心了。”雪千代看看林間那漸漸縮小的樹蔭,摸了摸身旁‘白兔’的小腦袋,有些悵然地說道,“雖說舍不得,但是,既然是離別的話,總是要有一個開頭吧!”


    雪千代看看薰,見她也點頭,便牽起她的手,開始緩步往迴走。告別的話語,雪千代和薰是不會說的。‘總有一天,應該還會再見到你吧。到時候,我們應該還能一眼就認出你。不過,再見麵的那天,或許我們的模樣已經發生了比較的變化了呢!希望那時候你仍然可以認出我們。’


    白兔看到兩個人開始走迴頭路,似乎也知曉了一些什麽,不再上蹦下竄。而是落後兩人幾個身步,靜靜地綴在他們身後。空山幽穀之間,隻有輕盈的腳步聲,偶爾還會有腳步的主人踩斷枯枝,發成清脆的‘哢吱’聲。


    等到雪千代與薰走到山腳時,白兔便不再繼續跟了,而是駐停在了原地。它的世界,大概是有邊界的。隻是眼睛仍舊看著不遠處的兩人,似乎是要等他們完全從視線中消失後,才會迴身。而它眼中的那兩人,也如它一般,停下了腳步。


    雪千代與薰迴身向白兔鞠了一躬,便在它的注視下,再次踏上了歸途。蒼穹之下,倏然揚起了一陣風,風中蘊藏著一段尺八的音律,吹向了白兔所在的群山。


    “這首曲子好像還沒聽哥哥吹過呢···不過,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聽。悠遠清揚、空靈灑落,是一首能讓人心安的曲子呢·····”抓著雪千代身上所穿和服的衣角,薰寧靜地說道。


    雪千代收起尺八,重新牽住了薰的手:“是‘玉川’哦,這首曲子的名字,也是‘中傳’裏麵的曲目。之前背過了樂譜,但是感覺難度比較大,就沒有急著練習。所以,薰在家中沒有聽過這首曲子。不過,今天第一次嚐試,感覺完成度還算可以吧···”


    “玉川啊···真是有趣的名字呢,正好是我們的苗字。”薰笑笑道,“我覺得哥哥已經吹得很好了喲,雖然我隻是普通聽眾,說不出具體好在哪裏。但是,曲子裏所包含的情感,所要傳達的信息,多少也感受到了一點呢!”


    “哈哈,能被薰這樣誇獎,那應該就是沒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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