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境天龍,要遠比那景國公所想更強上許多。


    太子禹涿仙背負雙手,站在東宮中,抬頭看著天空中愈發深重的雲霧。


    他皺著眉頭,一頭短發剛硬非常,濃密漆黑。


    太子妃坐在小亭中,眼看著這將來的風雨逐漸在雲霧中累積。


    「說起來陸景身上還流淌著陸家的血脈。」禹涿仙目光深邃:「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書樓中見了陸景,陸景還在那翰墨書院中教授草書,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他便以登天而上,硬生生踏出一個國公的身份來。」


    「可哪怕是當朝最為年輕的國公,可大伏龍屬、太衝龍君也絕非易於,平白立下仇敵,其實不智。」


    太子妃依然衣袍華美,滿身端莊。


    她雙手並攏在身前,側過身來看著池中的金魚。


    「說起來,陸景與我其實並沒有見過幾次麵。


    太子妃道:「可我雖在東宮,可是也屢次聽過陸景的聲名,我這一位庶出的弟第一直以來看似尋死,實際上卻總可以化險為夷,也許這一次也會如之前那般。


    禹涿仙眼中閃過一道雷光,卻又搖頭:「此次不同於以往。


    「修行第八境,武道修士便為人仙,初入天府之境,便可輕易斷肢重長。


    若在天府之境耕耘漸深,甚至可以滴血重生。


    元神修士更是元神曆經雷劫洗禮,達至純陽境界,神通神念俱都蘊涵著雷劫之力。


    強盛者甚至可以分出一萬兩千八百道神念,使得一萬兩千八百道神通齊發,其中的威能根本難以揣度。


    「哪怕是在天上仙境,八境修士仍然是絕對的強者。


    我若早知陸景要對付太衝龍君,你會親自前往空山巷勸他一遭,讓他莫要衝動才是。


    禹涿仙曾經前往大雷音寺,受人間大佛傳殺生普薩法,自然見識過八境天人、人仙的威勢,他此刻說的鄭重,太子妃卻仍然隻是專心致誌的看著池水中的金魚肆意遊蕩。


    「天人、人仙固然強大,可這裏是太玄京,陸景寫了奏文,於朝堂上提及龍屬血祭之事,聖君召太衝龍君入玄都,太衝龍君即便是八境的天龍難道他就敢在太玄京中對陸景出手?


    若果真如此,大伏又如何能延續國祚四甲子?」


    太子妃似乎並不擔心。


    禹涿仙也走入亭中,看著池水中那些神異的金魚。


    隻是他語氣悠遠,道:「現在陸景在太玄京中,又是我大伏國公,自然無礙。


    太衝龍君也自然不可能於玄都對陸景出手。


    可陸景不同於他人,他的道路漫長,往後成就無可估量。


    現在不過映照三顆星辰,踏入神相三重的境界,我見他時,他元神就已然厚重如山嶽。


    他倘若再進幾步,這人間也許又會多出一位劍甲商呈這般的鼎盛強者。


    「可他既要前行,總要渡過天上西樓的災劫;要入八境,總要渡雷劫,養元神。


    這都是一座座高山,需要陸景隻身翻越,此時與太衝龍君這般的存在生出大仇怨,當陸景走入攔在身前的兩座高山,難免要遇到惡龍攔路。「到那時,陸景的前路就會更艱難許多,一步踏錯就如墜深淵,就此萬劫不複。


    太子妃眼神微變,她低頭思索一番,最終卻歎了一口氣。


    「陸景與我雖有血緣之親,可實際上我與陸家早已形同陌路,陸景亦是如此。


    便是我們彼此清靜,我幫不得陸景,陸家更幫不得陸景,隻能……隨他去了。」


    「是嗎?」禹涿仙忽有深意的問了一句。


    太子妃似乎不解於禹涿仙的話語,終於抬眼,目光從那一


    灘池水上落在禹涿仙身上。


    禹涿仙臉上帶起笑容,道:「陸家……可非比尋常。


    尤其是你那位得了長生法的父親,即便身在朝堂殿宇上,也如入萬裏無人之境,他眼中空無一物,卻又包羅萬象。


    有時候……即便是我都看不清他。


    禹涿仙提及陸神遠,太子妃心中鬆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卻仍然不做變化,隻是輕輕搖頭道:「殿下應當知曉,我與那九湖陸家其實早無關聯。」


    禹涿仙頷首:「既然如此,便早些休息吧。


    太子吩咐了一句,轉身走向東堂。


    他轉身的刹那,眼神卻變得越發深邃起來。


    太子妃看著禹涿仙寬闊巍峨的背影,亦是若有所思。


    「陸景做事一向毫無章法,許多事就像是衝動而為,那麽這一次……他也是衝動了?


    太子妃心中這般想著,她思索一番,一道不同尋常的神念在幾件難得的寶物遮掩下,探入虛空,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過了幾個時辰。


    陸景院前,卻又有人前來。


    養鹿街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陸景於聖君帝座之前,直言大伏龍屬之惡的事,早在兩三日間就傳遍了整座太玄京。


    在太玄京萬千百姓心中,陸景前身是備受冷眼的庶子,後來是召獸見帝,身放華光的少年先生,再後來他又是殺妖孽、仗劍行走河中道唿風喚雨,大功封爵的景國公。


    對陸景的信任,早已超過了在玄都耕耘多年的大臣、將軍。


    正因如此,暮名而來聚集在養鹿街前,想要見陸景一麵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在這些百姓心中,龍是大伏瑞曾之一,也是數量最多的瑞獸,強大而威武,又可騰雲駕霧,大小如意,尊貴萬分。


    景國公身居高位,明明可以城默不言,安然當他的富貴國公,以他的年歲往後自然有的是好日子。


    可他偏偏願意遞上那一紙奏文,細數龍屬作惡之事,這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氣。


    哪怕是太玄京百姓都不曾人人讀書,可他們卻也知其中的不易,也就自發聚集在養鹿街前,想要對住在空山巷小院中的景國公道一聲謝。又因為那些京尹府赤獅的把手,不得入養鹿街,也就隻能等候在養鹿街前,看看景國公是否會出行。


    陸景院前來的客人,能夠躲過京尹府赤獅的目光,自然不是尋常之輩。


    這位麵色枯黃的平等鄉青善頭陀,不同於前幾次見陸景。


    此時此刻他前來陸景小院前,都隻是雙手隨意落下,向院門行禮,又耐心低頭等候。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


    那小院的木門才緩緩打開,魏驚蟄開了門,又側過身來,做了一個相請的手勢。


    青善頭陀難得咧嘴一笑,向魏驚蟄點頭,這才走入院中。


    陸景身上還縈繞著一重重氣血為散,正手持一個水壺,為青養的那些花草澆水。


    青善頭陀神色不變,可他卻能清楚的感知到陸景身上彌漫出來的氣血,比起他上一次見到陸景不知強出了幾倍。


    「這一位景國公身上的武道鋒芒都被勾陳、鯤鵬元星驚天的名聲遮掩,天下人都太過注目於他的劍道修為、元神修為,卻不知景國公武道、元神同修,而他這一身武道氣血若與其他天驕同列比較,也足以讓他人自慚形穢。」


    青善頭陀想到這裏,也就愈發惱怒起誅惡天王以及明光天王。


    此二人走了一遭河中道,不僅丟了性命,也讓這陸景距離平等鄉越來越遠。


    「大將軍原本有意讓陸景任平等鄉東王之位,卻怪那明光心胸氣量太過狹小…


    青善頭陀心中這般想著,臉上又擠出幾分笑容來。


    當他微笑時,他脖頸上那鬼怪刺青也咧嘴一笑。


    陸景似有所覺,瞥了一眼青善頭陀。


    那鬼怪刺青卻忽然作驚恐狀,似乎在無聲的呐喊。


    青善頭陀額頭流下冷汗,又向陸景行禮,致歉道:「青善前來叨擾景國公,也奉大將軍之命,向國公道一聲歉。


    那明光、誅惡一事……」


    「看來平等鄉中並不平穩。」陸景少年之身隨意說話,可聽在青善頭陀耳中,卻真就如一方國公一般威勢深重。


    青善頭陀苦笑一聲:「家業大了,難免走出許多岔路來,倒是讓國公見笑了。


    「頭陀前來,大約並非僅僅隻是為了向我道歉。」陸景澆完了花,又仔細擦去花葉上的塵土。


    青善頭陀收斂了苦笑,正色道:「國公奏文矛頭直指太衝龍君,莫說是向來看好國公的補天大將軍,便是大天王也十分敬佩。大將軍來信吩咐,讓我提醒國公,國公為民請命清算想題妖龍可敬可佩,可太衝龍君是八境天龍的位格,便是他身有罪責,僅僅憑借一隻奏折,根本奈何他不得。


    天下許多規矩,許多律法對於八境天人、人仙而言,實際上並非那般重要。


    這些強者渡過雷劫,鑄造天府肉身、純陽元神,他們的性命之重,也許重過成千上萬尋常生靈。


    靈潮將至的如今,容不得一位八境修行者傷筋動骨。


    青善頭陀緩緩開口。


    原本蹲在花草前的陸景卻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站起身來指了指不遠處的桌案。


    那桌案上竟一封封書信堆積。


    「頭陀這番話,光是這二三日時間,就有幾十上百人與我說了。


    其中有與我有幾分交情之輩,有季淵之、李慎這般的大儒,也有很多早已看不慣天下龍屬作威作福的大臣、將軍。


    他們寫信過來也多提醒我此事,這些信中的話倒是頗為矛盾。


    為。」安的身而去的準備,這般才不至於太過失望,甚至讓我莫要在衝動而


    青善頭陀愣了愣,又連忙搖頭道:「國公,平等鄉與這些人不同。


    即便景國公與我平等鄉在河中道有些嫌隙,可補天大將軍信中有言,國公為人所不為,明知事不成卻仍然持心向前,這是人間的大不易,又何來衝動二字?」


    「補天大將軍又仔細吩附,讓我告之景國公,景國公為民請命,自是金玉一般的人品。


    國公不需擔心,往後國公渡雷劫,元神化作純陽,若那老龍膽敢阻攔,平等鄉自然會傾力而助。


    陸景不曾謝過平等鄉,隻是搖頭道:「陸景遞上那份奏文,並非全然是因為河中道那些白骨、血祭陣法下那些冤魂。


    亦有自己的私心,頭陀不必多提。


    「至於太衝龍君……」


    陸景話語至此,隻是微微搖頭。


    青善頭陀並未久留,說完這番話便徑自離去了。


    魏驚蟄送青善頭陀離去,又迴了院中,道:「這青善頭陀倒是個聰明人,因為有了明光天王與誅惡天王之事,此來遞話也恰到好處,不提些非分之請。」


    「大約也是因為先生已有了國公的身份。


    陸景迴到那桌案前。


    那把斬草刀被平放在桌案上。


    陸景撫摸著斬草刀,斬草刀看似尋常,過往的春風卻不敢近前。


    「說來也是可笑。


    陸景盤坐,搖頭道:「我此番遞上奏折,看這些堆積成山的信件,便知太玄京中絕大多數大人們,其實早已知曉龍屬惡行。甚至其中有人也覬藏血


    祭之果。


    可在我之前,太玄京中這些深明大義的大人們卻始終沉默,不肯有一人說話,戳破這些惡事。


    重安三州虎七襄殺了北闕海龍王,重安王妃親自來玄都求情,卻無一人應答。


    直至前幾日我遞上奏折,此事大白於天下,這才收到這些信件,其中不乏同仇敵愾者……卻也如那青善頭陀所言,覺得過往龍屬之惡,傷不到一位八境天龍。」


    魏驚蟄低頭思索,良久之後才開口道:「八境天龍確實太過強悍,立大伏之於北秦算是威懾之一。


    立於人間,對於那天上仙境而言也算是一份過得眼的戰力……」


    陸景眼簾垂落:「既然血祭之事不值得清算,那又為何要反抗天上仙境,又為何要抗擊北秦於邊關?」


    「也許玄都的大人們覺得,此事關乎代價大小,讓那些龍屬吃幾個人算不得大事。」


    「可大伏龍屬一直這般高居雲端,食人修行,胃口一旦養起來了,眼界一旦淩駕於世人之上,他們又怎會為大伏、人間而戰?魏驚蟄手臂上的印記不斷閃爍,側耳傾聽。


    陸景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這些人都覺得太衝龍君不會受朝堂責罰,都覺得太衝龍君至多受一番斥責,便會安然歸於太衝海。


    「甚至因為我得罪死了太衝龍君這麽一位八境天龍而為我擔憂,也算是他們一番善意。」


    陸景話語至此,卻驟然握住斬草刀。


    「就如我方才對那平等鄉青善頭陀所言,我並非是純粹的聖人,並非隻為天下生命著想,我遞上奏文,除了看不慣龍屬所為,除了那些曆曆在目的血祭白骨,還有我的私信。


    我既想在天上災劫中活著,又想要吞天龍,鑄名劍……」


    「可說到底,這些事並不衝突,若能為白骨鳴冤,又能保下自己的性命,更能執掌偉力,真正為這天下所用,又何樂而不為?」他心中自言自語:「讓我來看一看,太衝龍君究竟是否能安然歸於太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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