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璫——”


    簷角鈴鐺輕搖。


    風聲嗚咽,杯中驚蛇。


    徐清焰憑坐欄杆,撚握茶盞,俯瞰樓下。


    顧謙清雀的對話,一字不落,傳入她耳中。


    如今正是兩座天下戰亂之際,多事之秋。


    西嶺清白城災變事小。


    古祭壇出現,玄鏡穀霜失蹤……事大。


    以寧奕天神山為根基的光明密會,平日裏成員分布四境,極少聯係,隻以書信與將軍府相連……如果說大隋天下是一張巨大的蛛網,那麽四境密會成員,便是以北境長城為樞紐的一枚枚分散點。


    光明密會僅僅依靠十位年輕天驕人物,便將力量鋪展至整座大隋,覆蓋麵如此之廣……缺點也便展露而出。


    這些力量,太過分散。


    躲在暗處的“影子”,伺機觀察,一旦確認密會成員身份,便可以實行刺殺!


    在這關頭,穀霜和玄鏡的失蹤……是極其危險的訊號。


    甚至可以說,這已不是訊號。


    徐清焰還記得靈山大火災的案卷……當影子開始動手,說明他們已經謀劃好了一切。


    她神情不善,以訊令向四境其他的密會成員,發出消息。


    光明符籙中留存劍氣。


    這枚訊令……隨時隨地,都能傳遞神念。


    “……”


    半炷香過去,沒有迴訊。


    果然啊,還真如太子所預料的那般……在天都噩耗傳遞而出的那一刻,藏在陰翳中的那人,便迫不及待動手了。


    外有妖潮,內有影子。


    徐清焰深深望向清雀,緩緩從憑欄姿態起身,將茶盞放下。


    站在昆海樓閣頂,春風吹拂皂紗,黑裙搖曳。


    “劈啪”一聲!


    清雀一怔,她似乎聽到了極其輕微的一道撕裂聲音,像是雷霆撕裂虛空,隻是如今正是白晝,而且穹頂萬裏無雲,一片晴朗,哪裏來的雷霆?


    是自己聽錯了?


    她順延直覺地抬起頭來。


    那高聳入雲的昆海樓閣頂,一片混沌,纏繞一縷雲霧。


    那是自己目力無法穿透觸及之地……並非是因為昆海樓太高,而是因為在雲霧之上,還內蘊著古老神秘的符籙陣紋,防止地上行人仰首窺探閣頂風光。


    方才在那裏,似乎有人?


    “……清雀姑娘?”


    顧謙聲音,將清雀思緒拉扯迴來。


    她抱刀簸坐在車廂上,滿身衣衫沾染風霜,從西嶺一路趕路,風餐露宿,甚是艱苦,直至此刻都未喝上一口水,嘴唇幹枯,難免顯得麵色憔悴。


    她迴過神,望向顧謙,“顧左使……方才說了什麽?”


    顧謙溫和笑了笑,很有耐心,道:“清雀姑娘遠行而來,不如隨我入昆海樓坐敘,稍作休息。”


    “不必了。”


    清雀卻是搖了搖頭,聲音嘶啞道:“玄鏡宮主,乃是白鹿洞書院蘇幕遮院長的弟子,她如今失去蹤跡,此事還需向那位院長大人稟告。”


    顧謙搖頭,道:“蘇院長,如今不在天都。”


    清雀愣了愣。“準確地說,蘇院長如今不在大隋。”顧謙道:“涅槃境大能修士,基本都已離開宗門,踏入北境,準備踏入草原,與東妖域妖聖正麵搏殺,決一死戰……更何況這個消息,還是不要外傳為妙。”


    抱刀女子沉默片刻,又道:“穀霜先生是寧奕的師弟。”


    “寧奕也已不在大隋,千手先生與蘇院長同行,都已經出發前往草原。”顧謙道:“教宗陛下讓你傳信,因此原因,無法送抵,錯不在你。”


    清雀輕歎了口氣,她目光堅毅,壓低聲音,道:“既如此,便不勞煩顧左使了……西嶺清白城之災變,還望天都盡快施以援手,因為北伐戰爭之故,道宗弟子已盡數調動而出,如今正是大量缺失人手之際。”


    “我會安排紅拂河使者即日出發。”顧謙認真點頭,然後笑著問道:“清雀姑娘,當真不在昆海樓休息?”


    “不勞煩左使大人了。”


    清雀搖了搖頭,態度很是堅決。


    “時態緊急,哪容休息耽擱?卑職前往三清閣更換馬匹,然後便會啟程向教宗陛下迴稟。”


    目送清雀馬車離開,顧謙臉上笑意一點一點消散,神情緩緩恢複漠然。


    縱然平日裏對好友態度溫和,脾氣極好,幾乎從不動怒。


    可他畢竟是被譽為“生死判官”的男人,在公孫越手下替監察司做事,不知勘破多少案卷,審死多少人命。


    顧謙縮在袖內的手指輕輕一叩,做了個極其隱蔽的手勢,下一刹,便有好幾襲黑袍順勢而來,似乎隻是擦肩而過。


    在這一刹,顧謙下達了自己的命令。


    “跟住她,看看她做些什麽。”


    幾位昆海樓使者領命而走,短短數息,便四散而開,化為真正隱蔽於街巷之中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掠逝於這偌大天都之中。


    張君令與顧謙並肩而立。


    她看著那輛馬車消散於“視線”之中,輕聲問道:“清雀此人……有問題?”


    誰料,顧謙卻是搖了搖頭。


    “不……沒有問題。”


    “不僅是沒有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完美。”


    從白涼木馬車入城的那一刻,顧謙的“目光”便聚集在這女子教宗近侍身上,這輛馬車入城之後所遭遇的每一道攔截,清雀的每一刹神情,都被顧謙捕捉起來……甚至在昆海樓樓下的“漫長等待”,都是有意而為之。


    這是昆海樓的一貫傳統。


    或者說,這是監察司的保留技能。


    這女子的神態,沒有一刹的異樣,即便在昆海樓下獨處等待的那半炷香。


    “那封案卷沒有問題,她的消息也沒有問題……但所有的問題就出在沒有問題。”顧謙輕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那案卷中提到的古祭壇,還有清白城,是不是覺得很耳熟?已經不知第一次出現了……這兩樣東西,必須留一萬個心眼。所以,所有與案卷有關的人物,一定要被嚴密監控起來。清雀離開昆海樓後主動接觸的每個人,都要被列入名單之中。”


    說完這些,他悠悠吐出一口氣,微微抬眸。


    昆海樓頂,雲霧繚繞。


    “至於穀霜和玄鏡的失蹤……便交給徐姑娘來處理好了。”


    “如今天都城內,正缺人手。”


    張君令輕輕點了這麽一句。


    她知道,顧謙的每個決定,都必然經過深思熟慮。


    可剛剛那道命令,可不是簡單的遣散幾人而已,有資格在顧謙這裏領命而去的,都是昆海樓數一數二的小組組長,方才那幾人,各自率領一隻隊伍,未來二十四時辰,清雀每留在天都城一個唿吸,他們便會盯死一個唿吸,在天都沙盤上進行動向和去留的推演,匯報。


    在不驚擾一位大修行者的前提下實現咬死,跟蹤,並非易事。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顧謙微笑望向消散於街巷中的陰翳,道:“這些家夥們,可都是嗅覺敏銳,熱衷捕獵的野獸啊,從清雀入城,他們便聞到了獵物的氣息,如今有機會出動任務,可是異常的興奮呢……”


    “這樣麽?”張君令默默嘀咕,略一思索,心中反倒坦然。


    昆海樓這幾位組長,平日裏總是以黑袍遮麵示人,看起來的確有些反常,不似常人。


    “或許,她隻是去三清閣內喝茶。或許,她會跟某位重要人物有所對接……不過隻要在天都城內,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不要想逃脫昆海樓的耳目。”


    “隻是,我麾下那些善於盯梢的家夥,隻能盯住她在天都城內的每個動作,真正踏入三清閣禁地之後,恐怕還需要麻煩你,動用一些特權,讓我看得更清楚一些。”


    顧謙言外之意,是動用鐵律。


    張君令一怔,道:“此人……重要到了此等程度?”


    顧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思索片刻後,喃喃道:“清雀……隻能說她是一枚魚餌。我需要盯住她的所有行蹤,來找到最終的大魚。”


    張君令苦思冥想許久,而後認真問道:“在長陵那一日的談話……你們是不是對我隱藏了什麽?”


    她話中的“你們”,指得是顧謙,寧奕,太子,徐清焰。


    顧謙啞然一笑,不予迴複。


    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這場隱蔽於山霧中的談話,決定了天都如今的局勢。


    “也好。”


    張君令有些頹態地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長歎道:“其實我並不想知道你們究竟布了什麽局,隻是我很好奇……為何你,太子,寧奕,還有徐姑娘,會喜歡這種細致入微的暗中對弈,難道就不會覺得疲倦麽?”


    “攻敵以細,布局需深。”顧謙沉默片刻,喃喃道:“非我等本願,但……實屬無奈啊。”


    天都如今麵臨的對手,可以苦心積慮,深藏二十年,謀劃靈山大火災。


    可以改名換姓,在南疆布道,偷天換日,一朝顛覆執法司。


    想要贏下躲在暗處的那位棋手,就必須比他更謹慎,更細致,更小心。


    他們不是一個人。


    而是藏在黑暗中的影。


    不過……天都也有著隱匿深處的影!


    此時此刻,數十條街巷,無聲掠動著一襲襲黑衫,昆海樓使者如棋子散開,囊括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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