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蛟。為師很欣慰,能看到你有今天。”


    黑暗牢獄中,老者一副風燭殘年的暮靄氣象,端坐在皇權加持的鐵柵欄內,扯開胸襟,露出一枚隨風飄搖的墨色黑蓮花。


    這是袁淳最後的時間,他神情柔和,與牢獄前的幾人,進行生命盡頭的告別。


    老先生活了五百年。


    三尊分身,疊在一起,有了千年時光。


    他曾見過北境高原巨海的風光,也始終堅守著天都城波瀾不驚的風霜,在英傑輩出的時代站在浪潮之上,在滾滾不息的浪花翻湧下隱沒在蓮花閣書樓裏。


    寧奕在有些時刻,感受到了生命的不可控。


    你無法控製時間走得慢一些。


    也無法控製時間走得快一點。


    分分秒秒,時時刻刻,時代推進之下……五百年前的那些人啊,怒放盛開的驚豔模樣,仍然刻在人們腦海裏。


    直到今天才恍然驚覺。


    原來他們,都已經凋零了。


    許多人走得無聲,連一句告別也沒有。


    “小寧。”


    老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寧奕迴過神來,作為唯一一個站在牢獄內的人,他擠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蹲在老者身旁。


    “我沒有錯看你,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短暫沉默後。


    老先生笑了笑,他隻能用“好”這個詞語,來形容自己眼前所看到的小家夥。


    優秀,驚豔,天才,都太俗氣。


    寧奕深吸一口氣,神情有些動容。他始終記得,將自己列在星辰榜首的,便是袁淳先生。


    如果說,五百年後的大世,是由蓮花閣推動的……那麽袁淳先生,便是將自己推上浪潮頂端的那個恩人。


    “先生……”寧奕喃喃道:“謝謝您。”


    為大世開氣運者。


    為眾人抱薪火者。


    一個該被記錄在碑石頂上,被供奉在廟堂高處的人物,最終反而會死在狹窄逼仄的牢獄裏。有時候命運就是這麽可笑的一件事情。


    “曹燃,現在過得怎麽樣?”老者輕聲問道。


    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弟子。


    寧奕吸了口氣,望向太子,笑道:“曹燃是新任蓮花閣主,留守天都,拓印古卷。”


    袁淳也望向太子。


    事情原委,一目了然。


    “他願意入我蓮花閣,我當然很開心……”老人雖然露出了笑容,但仍然搖頭,認真道:“可拓印古卷,不適合他啊。”


    太子歎了口氣,道:“並非本殿強求安排。是他自己的想法。拓完書樓,留存薪火,他便會離開。”


    老者恍然大悟。


    這一次,是真正開懷的笑容。


    他輕聲喃喃道:“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袁淳忽然又問道:“北境現狀如何?”


    這次不等寧奕迴答,太子開口了。


    在老先生麵前,他還是那位規規矩矩的弟子。


    “將軍府大勝一役,芥子山元氣大傷。如今妖族天下正在內鬥,一皇一帝彼此征戰,北境長城正好養精蓄銳,五百年來,沒有比如今更好的情況。”正所謂報喜不報憂,太子神情坦誠,把北境局勢輕鬆點出。


    可惜,袁淳仍然是一眼看穿。


    老人輕聲喃喃道:“無論何時,與妖族天下交戰,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能讓芥子山元氣大傷,北境一定付出了更慘烈的代價。陛下當年虧待了裴旻,乃是大錯之錯,現如今,你為一國之君,若真想北伐……萬不可虧待沉淵君。”


    “弟子記下了。”


    太子不動聲色,輕輕歎了口氣,答應下來。


    老師不愧是老師……在天海樓戰役之後,北境將軍府,的確元氣大傷。


    沉淵君修為盡損,不知何時才能康複。


    在沒有老師輔佐的日子裏,他其實已經做得很好,這幾年東境戰事,幾乎沒有牽連北境武力。


    太子在天都夜宴之後,給了沉淵君極大的保障。


    他所做的一切,都證明了北伐的決心。


    “你辦事萬分穩妥,為師其實……沒什麽可叮囑的。”袁淳輕聲喃喃,道:“這條路長,照顧好自己,既然平定了天下,便不妨為自己考慮一下,於如今的你而言,出身地位已不重要。”


    猶豫了一下。


    袁淳還是直截了當地點明:“不要辜負了那位紅露姑娘。”


    太子一下子沉默了。


    這句話,像是戳到了心坎上。


    李白蛟麵容瞬間蒼白三分。


    顧謙神情變了,準備開口說些什麽。


    太子伸手製止了他,笑了笑。


    他擠出一個笑容,道:“老師,紅露生了病,她一直也惦記著您……等她病好了,我會帶她祭祀。”


    “那個小姑娘,我很喜歡。”袁淳笑了,這一次他沒有看出問題,心情大好,道:“到時候可得給我在長陵立塊上好的碑石,讓小姑娘給我唱首曲兒。”


    李白蛟聲音很輕地笑道:“好嘞。”


    寧奕默默聽著。


    他在這一刻有些明白,太子身上的“孤獨感”從何而來了。


    這個登上山巔的男人啊,也跌落了萬丈深淵。


    千麵鏡子裏折射的,就是空空蕩蕩的虛無。


    或許在之前的某一刻,李白蛟的心底住著一個真實的小人,可是在紅露死掉的那一刻,那個小人也就跟著一起死掉了。


    死在春光裏,死在蓮花樓的壁畫中。


    幽暗牢獄中,吹來一陣微風。


    風並不冷。


    神性燈籠飄搖,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寒光。


    老先生碎碎念著過往不會說的繁瑣話語。


    “張君令,你不要學白蛟。天下很大,遇到一人殊為不易,莫要做遺憾之事……”


    張君令神情惘然。


    顧謙則是耳根子莫名其妙紅了起來,頗有些羞澀。


    袁淳諄諄教誨,道:“小顧謙,有些人是木頭腦袋,你要學會自己主動一些。”


    張君令恍然大悟,望向顧謙,等著狗嘴裏吐出象牙。


    顧左使欲言又止,看著老先生投來的鼓勵目光,憋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問道:“晚上一起……吃宵夜?”


    知道的,知道是表白心意。


    不知道,看這神情架勢,像是報仇打架。


    “……哦,好。”張君令撓了撓頭,不知道剛剛那句話有什麽好扭捏的。


    袁淳先生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了三聲之後,便再次響起劇烈咳嗽。


    這具身軀,本就是苟延殘喘。


    失去了不滅力量的加持,活不了多久。


    “還有好多話想說啊……”老人聲音極輕的呢喃自語,這次隻有寧奕聽見了。


    是啊。


    寧奕太能理解這種感受了。


    渾噩了太久太久,命運留給自己的時間,就隻有短短的一炷香。


    “雲洵……”


    蓮花閣的所有人,袁淳先生都關心了一遍。


    隻有兩個人是例外。


    苦策。雲洵。


    或許是龍凰來到地牢的時候,將苦策之死,告知了清醒時刻的先生……失去弟子的痛苦,他已經提前感受過了一遍。


    而最後始終未曾提及的那個人。


    便是背叛了蓮花閣的雲洵。


    昔日的天才少年,在袁淳的大力扶持之下,年紀輕輕,便坐上了情報司大司首的位置。


    而在烈潮那一日,雲洵為了活下去。


    他成為了蓮花閣的叛徒。


    終究還是來了……寧奕心底歎了口氣,他試圖在老者眼神中看到類似於怨憎,憤怒,譴責的情緒。


    脫離了“黑蓮花”後,袁淳先生的雙眼,漆黑而又清澈,像是直射在烈日底下的湖泊。


    沒有怨憎,沒有憤怒,什麽都沒有。


    令人感到溫暖,也令人感到……懺悔。


    “雲洵,是我收下的弟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因為生命力的快速流逝,老人的聲音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他鄭重地按住寧奕雙肩,道:“告訴他……那一日,別無選擇下的選擇,不必因此而後悔。為師,從來沒有怨憎過他。”


    寧奕怔住了。


    迴到草原後,他不止一次發現了雲洵心緒上的異樣。


    這個家夥,雖然在烈潮下做出了堅定的選擇,但始終為自己背叛的行為感到痛苦。


    這是代價。


    這是……活下去的代價。


    “那枚紫蓮花古幣……”袁淳凝視著寧奕,聲音越來越輕,道:“讓他……收好……”


    壽元盡了。


    “砰”的一聲。


    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音,如戰鼓一般震響!


    那枚妖豔的黑色蓮花,嵌入老者肌膚之中,瞬間墜入心髒部位——


    磅礴的吸力,在這一刻迸發出來!


    整座地牢陡然震顫,老者的枯敗麵容,湧現漆黑的經絡,他保持著雙手按住寧奕肩頭的姿勢,仿佛要將一切都吞入口中。


    喉嚨裏擠出嘶啞的字。


    “救……龍凰……”


    滾滾黑氣,從那具潔白的肉身之中掠出,黑色蓮花所凝聚而出的邪惡本源,被宿主竭盡全力的吸收。


    雙眸緊閉的龍凰,神情痛苦。


    很顯然……這麽多年的沉浸,她與這股不滅之力,幾乎凝結成為了一體。


    袁淳的十指,暴漲出漆黑的光芒。


    他捏著寧奕的雙肩,努力讓自己意識保持著理智。


    寧奕則是默默承受著肩頭痛苦,他按著細雪,釋放神念,觀察著場間的局勢……如果袁淳能夠在意識墮落前,完全吸收掉弟子身體內的黑蓮花之力。


    那麽龍凰,還有得救。


    否則,他就要將兩人一起殺掉。


    三成,五成,七成,九成……


    還差最後一絲。


    寧奕歎了口氣,他已經感受到袁淳無法抑製的殺念了,眼前的大隋國師,猛地向著自己撲來,磅礴殺意如海一般。


    寧奕拔出長劍。


    細雪長虹飛掠而出,直接將袁淳的胸膛擊碎。


    寧奕側身讓開。


    而下一刻,袁淳的身軀墜落在地,如一件易碎的瓷盞,碎成滿地的黑色瀑布,漆黑的不滅之力,滾落,擁覆在女子身上,並非是侵蝕,而是汲取——


    永墮的那一刻。


    黑色蓮花選擇了救贖。


    寧奕沒有猶豫地出劍,神性燈籠陡然破裂,整座地牢光芒絢爛猶如白晝!


    滾滾黑煞,遇到神性,便遇到了命中克星。


    數息之後。


    鐵柵欄內的陰邪之力,被神性粉碎,湮滅……成為真正的虛無。


    寧奕從劍氣洞天中取出一件寬大黑袍,替龍凰覆上。


    再是數息。


    女子眼皮微微跳動。


    她睜開雙眼,看到了黑暗之中,重新凝聚的神性燈籠,一縷微弱但是足夠耀眼的光明,照亮了自己的生命。


    寧奕輕聲道:“從永墮中醒來的,你是第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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