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山,紅霞流淌,薄暮似血。


    大殿鐵王座上,端坐著一個瘦削身影。


    “迴來了啊。”


    李白鯨的背後是那副巨大如山河的棋盤,他平視著前方,紗簾搖曳,霞光流淌,層層白紗漂浮。


    五災十劫,除卻“桃花”未歸。


    其餘的,盡數在琉璃山大殿兩側跪伏。


    一共十四人,分成兩列,每列七人。


    大殿寂靜,一襲瘦削白衫,緩步而行,他的背後閃爍著六盞通透燈火,如孔雀開屏,六盞燈火坐落六個方位,勾畫成一個虛無的六邊形陣紋。


    “恭迎先生!”


    “恭迎先生!”


    隨著白衫前行,一道道尊敬的低喝聲音在大殿響起,迴蕩。


    韓約的左手,托著一盞晶瑩剔透的燈盞,六瓣璀璨花朵,對應背後六抹光焰盛放,寂靜殿內,有頌唱之音悠然迴響,便是從這“琉璃盞”中傳來。


    三千眾生,為他一人加持願力。


    誰也想不到,坐擁無數分身的甘露先生,真正的本尊,竟然是這般斯文柔弱的模樣,寬大白衫隨風獵獵作響,這副身子骨看起來弱極了,仿佛風大一些,便會吹跑。


    怪不得當初那具“書生”,是他最為鍾愛的肉身。


    本尊在棺內躲避天日,那具書生,便是最像他本尊的肉身了。


    隻可惜。


    被葉長風一劍毀去。


    韓約赤足踩在大殿紅毯之上,他神情看不出絲毫波瀾,從十四位災劫身旁走過,來到了鐵王座前。


    他站在鐵王座的台階前,仰視著二殿下。


    韓約輕聲道:“桃花沒有迴來。”


    這意味著,北境大荒的截殺失敗了。


    二皇子點了點頭,他的語氣有些遺憾,道:“先生,天道化身的契合人選……恐怕還需要再找一找。”


    蜀山那邊的計劃……也失敗了。


    韓約輕聲道:“殿下不必再費心去找了,我已經找到了。接下來,便是衝擊涅槃瓶頸的時刻。”


    李白鯨眼神一亮,相當訝異地哦了一聲,仔細想來,卻也合理,甘露先生本尊離開大殿,是葉長風出手後這麽多年來的第一次。


    本尊離開琉璃山。


    必有大事發生。


    “我去了一趟甲子城。”


    韓約笑著抬起手,掌心琉璃盞內,映射出一方模糊畫麵。


    整座大殿,十四位災劫,都看到了琉璃盞此刻投射在大殿上方的景象。


    一片無垢世界。


    占據了整整一片花瓣,這座無垢世界內,隻有上下無盡如洪流般的混沌,一具又一具的“活人身軀”在洪流之中滾動,人人盡皆閉目。


    有人已經埋葬在了混沌之中。


    有人則是掙紮求存,還露出半張麵孔。


    這是一幅眾生煉獄之景,隻不過混沌世界中,並沒有太多的痛苦,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眠,在這之中,不乏有災劫熟悉的麵孔。


    東境三聖山的山主們。


    距離涅槃隻差一線之隔的極限星君薑大真人。


    宋雀的獨子。


    大殿恭侍的災劫們,皆是眼露驚歎,神色震撼,這趟甲子城的迴襲,韓約竟是嚴守心思,沒有告訴任何一人……在鬼修敗退後撤之時,孤身一人,組織大軍,便這麽重新殺過去了!


    就連李白鯨,都麵露感歎。


    “這實在……太讓人驚喜,而且意外了。”


    二殿下飽含讚譽地笑道:“先生,您可真是一個不講規矩的瘋子啊。”


    韓約輕歎一聲。


    “說到這裏……”


    “殿下您才是那個不講規矩的瘋子啊。”


    唰的一聲。


    大殿千層雪白紗簾,瞬間被鮮血浸染,濺出一蓬連貫而又淩厲的血紅之色,十四顆災劫頭顱,在這一刹毫無預兆地被切斬開來——


    書生韓約本尊神情漠然,仰望著鐵王座上的二皇子,他的背後,十四顆頭顱滾落在大殿之上,骨碌碌畫出一幅猙獰而又血腥的圖畫……緊接著,那十四具無頭身軀,斷頸之處,血管如海藻般纏繞,一團濃鬱的墨色噴薄而出,嶄新頭顱就這般重新生長出來。


    他們是不死的。


    而這股不死力量,則是在韓約出手之前,就被拔除出琉璃盞。


    換而言之。


    在踏入大殿之前,韓約便親手驅逐了十四位災劫留存琉璃盞的魂魄,但他們……仍然成為了“不死者”。


    因為,他們成為了永墮黑暗的影子。


    “我無法相信,像殿下您這樣誌在登上皇帝寶座的人,會選擇墮入黑暗。”


    書生的聲音,帶著一些悲哀。


    “我無法……接受。”


    又是唰的一聲。


    重新生長而出的十四顆頭顱,再一次被無形之力切斬開來。


    十四位災劫,在第一次頭顱落地之時,便感受到了恐慌,他們掙紮著想要逃離,但一股穩定而又強大的“勢”將十四人牢牢按在地上。


    這是四位星君,十位頂級命星,一共十四位大修行者,在韓約的身下,匍匐如野犬,慘嚎如畜生。


    他們的頭顱不斷被切斬,鮮血噴薄了一次又一次,輕薄的雪白紗簾被染了數十遍後,變得漆黑粘稠,狂風吹過,沉重如鐵氈,紋絲不動,筆直垂落。


    “被看出來了啊……”


    坐在黑暗王座上的年輕皇子,聲音很輕地感慨著,他伸出手掌,輕輕轉動,骨骼發出清脆的迸響。


    李白鯨自嘲道:“我知道先生一定能看出來,但不知道會如此之快……您說得沒錯,我做了一個不可迴頭的選擇。但我,並不後悔。”


    李白鯨開口之後,便有些恍惚。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先生的臉上,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你和他們不一樣。”


    大殿上的屠殺仍在繼續,虐殺這十四位災劫,並沒有耗費韓約太多的心力,他一邊與鐵王座的年輕人對話,一邊反複斬首……當一個人活得永生之後,未必是一件好事。


    至少落在韓約手上,不死者隻會遭受無窮無盡的折磨。


    如果有選擇的話。


    這十四位災劫,全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立即死去……頭顱被斬掉數十次,接下來還有數百次,上千次,鮮血都快流幹,黑暗中的陰祟抽取著他們的生機,而韓約此刻對他們所做的,就是讓他們飽嚐透支的痛苦。


    “無論如何,我沒有失去理智。先生,我很清楚,我要做什麽。”李白鯨默默攥拳,咬牙道:“東境已經到了最後的危局,我別無選擇。”


    韓約輕聲道:“與它們接觸,沒有好下場的。”


    說到這裏,書生抬起頭,看著那副巨大棋盤,感應到了一縷陰暗氣息,以及李白鯨落在蜀山後山的那一手布局。


    “北境斬龍之後,我輔佐於你,不求聞達於諸侯。”書生眼神柔和起來,“隻是想為你我正名,這座天下很大,容得下一切可能……凡俗之身,可以逆天而修,皇權廝殺,可以後發製人。”


    “你我師徒多年,我從未授你鬼修陰祟之術,那是沒有天賦,不被上蒼認可的棄徒才會修煉的東西……我一直相信你可以坐上真龍皇座。”


    漫長的停頓。


    “就像相信我可以站在光明下一樣。”


    這句話,一箭穿心。


    坐在鐵王座上的李白鯨,恍若隔世,靈魂似乎都被震出。


    他看著那位文弱書生。


    韓約直至此刻,臉上還掛著笑容。


    東境甘露,舉世皆敵,唯獨對自己這位唯一的弟子,會露出這麽溫柔的一麵。


    大殿上的屠戮,到這一刻,停止了。


    十四位災劫,痛苦地捂住脖頸之處,他們再一次長出嶄新的頭顱,在被甘露先生反複“屠殺”數百次後,沒有一人敢逃跑,即便是那四位災君,此刻都蜷縮如蝦米,躲在陰暗之中,瑟瑟發抖。


    “我無法容忍與那種齷齪東西同流合汙。”韓約輕聲歎息,一隻手托著琉璃盞,另外一隻手緩緩抬起,五指之間,似乎流淌著漆黑的火焰。


    與影子的“黑”,不一樣。


    這是一股純潔的,或者說……幹淨的黑。


    並不肮髒,也沒有令人惡心作嘔的氣息。


    這就像是“神性”的對立麵。


    李白鯨瞳孔收縮,坐在鐵王座上的身軀剛剛想要站起,立即感受到了那股龐大的洪流殺意。


    鋪天蓋地的殺念,席卷了大殿。


    這一次,十四位災劫,不再是被斬落頭顱那麽簡單,他們的全部身軀,都被這股磅礴洪流卷中,直接轟殺成為虛無,湮滅在潮水之中。


    “不朽特質……”


    影子是不滅的。


    但這世上……沒有永恆不滅的生靈。即便是修行到不朽境的神靈,也無法避免隕落的下場。


    光明皇帝曾經殺死過不朽。


    這便意味著,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會“死去”。


    天地寂靜。


    大殿陷入長夜。


    二皇子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盞燈火。


    韓約緩緩登上鐵王座台階。


    他不再仰視李白鯨,而是來到了李白鯨的身前,跌坐在王座中的年輕人無力站起,隻能抬頭仰望自己的老師。


    捧著燈火的甘露先生,輕聲道:“若我今日殺了你,那麽這數十年的付出,便全都沒了意義。”


    他望向李白鯨的眼中,已經沒了最初的溫柔。


    “罷了……”


    捧燈的甘露,緩緩站在鐵王座一旁。


    他緩緩舉起琉璃盞。


    溫暖光火,將兩人籠罩在內。


    “殿下……”


    “在這最後時刻,請你看東境戰爭的謝幕表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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