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潺潺。


    天光明媚。


    從昏睡之中醒來的小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挪到了車廂內,頭腦一陣昏漲,根本記不清發生了什麽……但是隔著車簾,聽見了一陣嘈雜的交談聲音,其中還摻雜著小姐歡喜的聲音,以及某個厭惡的熟悉聲音。


    她心底一沉,偷偷掀開一角車簾。


    果然。


    小昭看到了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那張麵容。


    遠方一顆槐樹下,徐清焰席地而坐,雙手捧著麵頰,擺出一副安安靜靜聆聽的姿態。


    寧奕就坐在她對麵,二人不知在說些什麽。


    小姐聽得入了神,渾然忘我,時而嚴肅,時而掩唇巧笑,竟連帷帽也摘了下來,擺在身旁。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後,小昭麵無表情,重新將簾子擺迴原處,木然躺下,全當自己沒有醒來過。


    ……


    ……


    “甲子城大勝……於是我便趕迴了這裏。”


    與徐姑娘相見,寧奕自然是歡喜的。


    他先是簡單聊了幾句,然後徐清焰問起了自己北上經曆,寧奕以有驚無險四個字匆匆帶過。


    寧奕很清楚,如今可不是敘舊的時候。


    自己的北上經曆,在此刻不重要。


    重要的是,讓徐清焰明白,在這趟東境戰爭中,她對於天都己方的意義,以及對於東境韓約的意義。


    花費了一些時辰,將前因後果,都解釋清楚。


    寧奕道:“韓約六盞天門,隻缺一尊天道化身,若讓他尋覓到合適宿主。六道輪迴,重塑氣運,他踏入涅槃……定是大隋的一場浩劫。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阻攔他。”


    即便自己如今攜帶四卷天書,也不可讓韓約成就圓滿身軀……在甲子城那一戰後,寧奕對韓約三尊法身有了一個大概的實力估測。


    如果想要殺入東境,自己最好要將不朽特質的力量融會貫通。


    而兩座天下,能在這一點上幫到自己的,就隻有後山的大聖了。


    大決戰前。


    他準備去一趟後山,找猴子取經授道。


    聽完寧奕所說的,徐清焰收斂笑意,嚴肅起來。


    她聲音很輕,“你是說,韓約把我視為第六盞天門的‘宿主’。”


    “不錯。”


    一道身影倒掛在樹上,緩緩垂落下來。


    張君令悠悠開口,“甲子城這一戰,東境如果敗了,那麽便是氣運崩塌,朝不保夕。若找不到天道宿主,那麽韓約再強,獨自一人,也敵不過大勢。所以,恐怕琉璃山的五災十劫,現在都在忙著找那最後缺失的‘一’。”


    寧奕有些無奈。


    這位張大樓主,明明有好端端的草地可以坐,為何喜歡倒吊懸掛的姿態……


    “不過,你已不是之前的你了。”


    寧奕忽而一笑:“徐姑娘,即便今日我和張君令沒有趕來……東境也奈何不了你。琉璃山萬沒有想到,你修行進境如此之快。”


    徐清焰苦笑一聲,十指默默攥攏。


    是麽?


    她下意識問了自己一句,然後發現,好像還真是這樣……自己已不再是那隻任人擺布,毫無還手之力的籠中雀了。


    “寧先生,還是要謝謝你……”她柔聲道:“多謝你,記掛著我。”


    女子抬起一隻手,擺出輕輕捂住胸口的姿態,其實是捂住那吊墜胸前的骨笛葉子。


    那半片葉子,出奇的溫暖。


    今日相見。


    讓她知道,寧奕上次離別前給自己的那句贈語,是真的。


    “光一直在。”


    寧奕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草屑。


    甲子城破,東境之戰迎來逆轉,可以稍微鬆一口氣。


    他瞥了眼車廂方位,收迴目光,輕聲笑道:“徐姑娘,就不叨擾了。我要迴一趟蜀山。”


    這趟迴大隋,寧奕始終弦線緊繃,沒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


    現在,終於有了。


    他還不知道……丫頭怎麽樣了。


    徐清焰同樣起身,本想開口挽留,尚未開口,被寧奕這句話噎住,隻能斂容正色,順階而下,揖禮道:“替我向裴姑娘問一聲好。”


    寧奕笑著點頭。


    “東境戰爭結束之前,我都會護你周全。”


    樹梢頭上,目盲女子忽而恢複了正常坐姿,雙腿腿彎發力,整個人由倒吊變為正坐。


    她幽幽“望”向徐清焰。


    本來隻是出於跟寧奕“協議”的守信。


    而現在則不一樣了。


    親眼見到了這位神性少女出手壓製桃花的場麵,現在張君令心中對這位徐姑娘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即便沒有寧奕,她也會留在這裏“觀察”。


    徐清焰無奈一笑,道:“那便……勞煩您了。”


    ……


    ……


    蜀山山門。


    這些年來,蜀山有的是冷清之時。


    最淒冷的,就是寧奕死在長陵之後的那段時日,山門荒草叢生,舉宗上下一片寂靜……而如今的冷清,則更多一種幽謐之意。


    大隋諸聖山,單論氣運而言。


    蜀山已經實現了“逆轉”,隱約有蓋壓天下之意,盛極一時的羌山珞珈,如今都比不過蜀山,前有寧奕掛名大都督國運加持征戰東境鬼修,後有新一任星辰榜首遠赴西嶺問道修行,暗宗劍修更是在勢潮之下,天才輩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都被外派而出,曆練修行。


    於是山門,便安靜許多。


    負責打掃山門雪階的雜役弟子,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個熟悉身影,這些年蜀山進出往來的關係逐漸增加……但有些在小師叔起勢之前,便有了聯絡。


    譬如眼前這位。


    “小公公,您又來送信了。”


    雜役望向那熟悉無比的車廂,在寧奕生死未卜,失去蹤跡的那幾年裏,幾乎是每一個月,蜀山都能見到這位小公公驅車的身影……天都皇宮的東廂,始終有一位姑娘記掛著寧師叔。


    一個月,一封信。


    漆黑馬車上,小宦官雙手合十,揖了一禮,對著山門雜役笑了笑。


    “有好些時日沒來送信了,聽說那位徐姑娘已經離開天都了……”雜役摟著掃帚,還了一禮,展眉笑道:“這次,是又給寧師叔寫信了?”


    小宦官隻是抿唇一笑。


    “隻可惜,接信的那孩子去西嶺咯,不然他準是第一個出來迎接的。”雜役輕輕歎息一聲,語氣哀怨地自言自語道:“說起穀小雨這孩子,也不知道在西嶺混得怎麽樣,這麽久了也沒寫封信迴來。寧先生好歹還往小山主那寄了封信,果然是人心如水,等閑易變,在外麵翅膀硬了,就不想往家裏飛了……”


    自顧自說了一大長串。


    “哎呀哎呀耽誤您送信了……”雜役連忙開了陣紋,他撓著頭,目送車廂遠去,覺得今日的小公公異常古怪,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一個字都沒對自己說。


    蜀山山門陣紋消融。


    車廂緩緩駛入蜀山,一路上風聲繚繞,小宦官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弭,歸於平靜木然。


    他環顧四周,神情莊嚴而肅穆。


    小宦官的眼瞳之中,浮現一抹極致純粹的漆黑,他不帶感情地觀察著車廂所行路線的環境,後背已經滲出了汗水。


    這趟看似太平無阻的“旅程”,其實背負著十分巨大的風險。


    稍有不慎,便會被察覺——


    因為整座蜀山,都在“千手”的感知之中!


    風吹草動,哪怕是一隻蚊蠅落下,一片殘羽飛起,都逃不過千手的感知……從前便是如此。


    千手成為涅槃之後,感知力隻會更加敏銳。


    好在,一路無驚亦無險。


    小宦官來至小霜樓前,將一封信交於看守此山的弟子,然後原路不動的驅車離開。


    整個過程風平浪靜。


    即便是感知掌控著整座蜀山的“千手”,也不能覺察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並非是她感知力不夠強大。


    而是因為……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信件交付。


    已經有了數年的曆史。


    這一次,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一樣。


    那封書信被弟子一路呈遞,放置在小霜樓的樓閣櫃中。


    小宦官驅車離開,迴到山門,再與雜役笑著打招唿,然後驅車遠去……直至離開蜀山地界。


    所有一切,都很順利。


    風依舊在吹,隻不過小霜樓的門縫之中,隨風溢出一縷黑暗,貼地而行,掠出刹那,便潛入地底,徹底掩去所有行蹤。


    當年徐藏葬禮。


    影子就躲過了千手的感知。


    而如今……涅槃後的千手師姐,依舊未能捕捉到影子的潛息。


    沒有爆發戰鬥。


    也沒有觸發陣紋。


    這一縷纖弱到幾乎不可查覺的細影,就這麽一路飄掠,穿林過石,最終來到了後山的符紙之前。


    它停頓一刹,帶著靈智做出了選擇——


    一縷細影,魚躍而出。


    “咚”的一聲。


    似乎是撞入了湖泊,大海之中。


    陸聖留下的符紙,濺蕩出一圈微弱的漣漪。


    這一刻。


    是千手理論上最有可能感知到異樣的一刻。


    可惜的是,沒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即便是涅槃境的大能,也有休息,放鬆,懈怠的時候。


    風雷山頂的石室中。


    千手正在閉關修行,吞吐唿吸,石室之內風雷浩蕩,滿室生光,劈裏啪啦,甚是喧囂。


    她依然能聽見山門的風吹草動,依然能“看”見某座山頭的走獸飛鳥。


    可是在這一刻,她沒有看見,後山符紙濺起的漣漪徐徐蕩盡。


    一切都歸於寂靜。


    沒有人知道,它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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