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寂靜之後。


    天光垂落,霜草搖曳。


    燦爛輝光籠罩之下,雙手沾染鮮血,持握一長一短兩把古刀的宋淨蓮,緩緩來到寧奕身旁,蓮衣被三四層鮮血浸染,變得黑色夾雜猩紅,白皙麵龐也鍍上一層薄薄的紅光。


    看得出來,他已是相當疲憊。


    甲子城之戰,雖是守禦一方,但也耗盡精力。


    迎來勝利後,他終於可以長長吐出一口氣。


    宋淨蓮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問了一個問題。


    “發現‘那東西’了麽?”


    他是為數不多,看出寧奕最後-進場用意的明眼人。


    問話之間,宋淨蓮撚了撚刀,看似隨意地用刀尖挑著地上灼燒的屍骸,同時皺著眉頭。


    “沒有……這裏很幹淨。”


    寧奕與宋淨蓮並肩而立,他搖了搖頭,遠眺這片在火潮中燃燒的肮髒血海。


    這裏死去的每一個靈魂,都十分肮髒。


    但比起自己要尋找的影子……這些靈魂,又過於幹淨。


    影子的汙濁,來自於靈魂本源。


    執劍者絕不會找錯的……在這裏尋找了很久,寧奕沒有發現影子存在的痕跡。


    一絲一毫也沒有。


    “狙殺了一半的鬼修大軍,這次,韓約元氣大傷。東境大澤遣動至少三成的兵力用來攻打甲子城,結果被打成這副模樣。”宋淨蓮將兩把古刀收迴鞘中,拍了拍寧奕肩頭,挑眉道:“開心點,沒找到影子……是一件好事,不是麽?”


    寧奕望向淨蓮,欲言又止。


    雲州案,清白城案,都與影子有關,而推動大隋黑幕的汙濁存在,竟然與東境鬼修毫無聯係?它們絲毫不關心這場戰爭?


    難道真如火災所說的。


    韓約瞧不起影子,不屑於與黑暗存在勾結……若真如此,又怎會有於霈陽奉陰違堵死雲州難民的慘案發生?


    “我覺得心中不安。”


    寧奕歎了口氣,苦笑道:“如果能找到韓約跟影子勾結的證據,說不定心裏還安定一些。”


    宋淨蓮拍了拍寧奕肩頭。


    他能理解寧奕的想法。


    敵在暗處,一日不現身,便一日要提防。


    “這次你重創韓約的三尊法身……他未能攻下甲子城,東境戰爭從今日起,便會迎來逆轉之局。”


    宋淨蓮咧嘴笑了笑,雖然聲音疲倦,但聽得出來,甚是開懷,“之前我們還擔心,你迴大隋之時,他六盞天門分身已經齊全。”


    等等——


    六盞天門。


    宋淨蓮的這句話,戳到了寧奕在火潮引燃前的記憶。


    韓約地獄身童子引燃至陰之力的畫麵,重現在腦海之中。


    “韓約在尋找‘天道宿主’!”


    寧奕麵色陡變,望向淨蓮,將甲子城頭所發生的對決複盤了一遍。


    “六盞天門分身,已出其五,隻差最後一尊天道分身……”


    此言一出,宋淨蓮卻是蹙起眉頭,喃喃道:“而六盞天門之中,唯最後這盞天道最是難以修煉。大隋天下,能滿足條件的宿主,寥寥無幾。他說多謝了你,找到了宿主……難不成是?”


    話已至此,戛然而止。


    站在韓約角度考慮,關於那尊尋覓良久的“天道分身”……寧奕心中幾乎是一瞬之間,便有了人選——


    徐清焰!縱觀大隋,東境有機會得手,而且還配得上天道容器的,隻有她!


    “我要離開一趟甲子城。”


    寧奕咬了咬牙,此刻已來不及處理戰事後續了。


    他望向宋淨蓮,誠懇道:“收兵歸城,先修陣紋。我去去就迴。”


    天光搖曳。


    宋淨蓮擦了擦麵頰血跡,擺了擺手,柔聲道:“去吧。我們在這等你。”


    寧奕躍上飛劍,催動逍遙遊劍術,向著北境大荒趕去。


    他取出一枚腰牌,以神念溝通傳訊令。


    “快一點……再快一點……”


    不知為何,韓約最後的那句話,始終在心頭盤旋。


    寧奕有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


    一息,兩息……傳訊令沒有迴應。


    雲霄狂風掠過鬢發,穹頂萬裏之上滿是寂靜。


    但寧奕思緒一片嘈雜……自己太愚鈍了,應該在第一時間就猜到的。


    “喂喂喂——”


    懶散而清脆的女子聲音,在傳訊令神海之中響起。


    神海陣令接通的那一刻,寧奕鬆了口氣,他連忙沉聲問道:“張君令,你現在在哪?”


    “寧奕,何必如此焦急?”


    訊令那邊,目盲女子語氣從容不緩,道:“既然已經立下誓約,我自不會違背諾言。天都分別之後,我便向著北境大荒馭劍出發,一刻未停。”


    那日夜宴之後。


    徐清焰雲遊天下。


    寧奕贈太乙拔神經,留下半片骨笛,二人之間若即若離,沒有留下任何傳訊互通的手段,想要感應位置……便隻能依靠執劍者天賦的感應。


    寧奕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他將自己神海內觀想到的圖卷,以及那半片骨笛葉子所在的位置,通過神海陣令,傳遞到張君令腦海之中。


    “速去這個地點,我隨後就到。”寧奕語氣焦灼,“張姑娘,還請千萬重視,若沒猜錯,東境要對徐清焰下手了。”


    “哦?”


    張君令訝異一聲。


    顯然她也沒有料到,東境行事竟如此雷厲風行。


    張君令神念嚴肅起來,感應神海,停頓片刻後,給了寧奕一個可以短暫釋然的迴應。


    “不必擔心,我就在不遠處。”


    嗡的一聲。


    神海陣令連接掛斷。


    ……


    ……


    北境大荒,一處洞天之前。


    山水瀑布懸掛天地間。


    一席水簾,遮掩天光,駿馬栓於瀑布河畔,低頭飲水。


    滿車書卷,溢散墨香。


    一對女子主仆,二人坐於瀑布泉水之下,蔭涼之處,擺棋弈子,棋子暗扣之音,與瀑布泉水錚鳴交相對應,頗有些金戈鐵馬,暗流洶湧的意味。


    這是一片空曠長野,除卻幽泉掛瀑,陡峭山崖,兩位女子對弈水簾之後,便是一馬平川,曠野之上草長鶯飛。


    雲霄穹頂。


    張君令踩著飛劍,隱於雲霧縹緲間,她感應著寧奕通過神海陣令傳遞而來的“地點”,低頭望去,看到了一匹低頭飲水的黑駿。


    眯起雙眼,白布之下的“目光”,似乎洞穿那座陡峭山崖,潺潺湍流。


    張君令稍稍鬆了一口氣。


    自己來得不遲。


    徐清焰主仆二人,還在瀑布水簾內棋秤對弈,此刻仍是平安無事。這一“望”之下,白衫女子的神情有了微妙變化。


    若沒記錯。


    前幾次見麵,這位徐姓女子,隻是稍有些微薄修為,甚至連登堂入室都算不得,為何這短短時日不見……竟如此突飛猛進?


    水簾洞天內,一襲黑紗的帷帽女子,棋秤對弈之間,身上無形間流淌日月光華。


    尋常人修行,要從星輝汲取開始。


    那位珞珈山千年一覓的“半神”,則是從半身神性開始修煉,幾乎耗盡了整座珞珈底蘊,才栽培出這麽一位神性無敵的猛人。


    而徐清焰身上……更加恐怖。


    她一身都是神性。


    這也就導致了,她根本就無法修行,即便是扶搖那般循序漸進的星輝入道,都無法牽引。


    大隋生靈的修行路對她而言,太低劣了。


    她要做的,就是喚醒自己的神性,宛如嬰兒挪動手指一般,當她真正認知清楚這具身軀,真正可以挪動身軀內的每一縷力量……她便完成了尋常人數百年都無法完成的漫長仙途。


    寧奕的劍骨醫治,扶搖的耐心教導,太子無條件的資源供給。


    讓本來無望修行的徐清焰,抓住了一縷微不可見的希望。


    而最後那本壓在蓮花閣內,幾乎不會再出世的《太乙拔神經》,則是將她救出了苦海。


    這世上的天才,即便是扶搖,徐藏,周遊,洛長生……踏上這條路,也有一到十境。


    而徐清焰沒有。


    她的身體裏,徹徹底底被神性填滿。


    太乙拔神經教會她一點一點挪用身軀裏的神性,用神性,在丹田內塑造一尊初生的“嬰胚”。


    這不是凡俗走的路。


    這是神明走的路。


    張君令站在雲霄穹頂,神情恍惚,腦海中支離破碎的遺失記憶,似乎覺醒了那麽一點點。


    就在她恍惚之時——


    瀑布泉水啷當轟鳴。


    兩根玉指撚子的帷帽女子,緩緩抬頭,望向水簾方向,輕聲開口。


    “來都來了,進來坐吧。”


    潺潺水流,被一股虛無之力,緩緩扒開,露出一線光明。


    那人並攏兩根手指,自左而右斬切了一線,於是貫穿百尺的巨大瀑布,便就此斷流——


    坐在徐清焰麵前,背對來客方向的小昭,心頭一緊。


    “小姐誰來了?”


    她隻感到一道巨大陰翳壓來,下意識開口,話音落下,迴頭望去的那一刻,脖子被人輕輕一記手刀,軟綿綿昏睡過去。


    來者,是一位身材纖細,曼妙修長的貌美女子,桃腮杏容,眼泛流波。


    桃花嫋嫋娜娜,來到棋盤對麵。


    徐清焰摘下帷帽,不緩不慢,將發簪盤起,那張壓過桃花美貌的麵容,此刻隨著發絲上束,除卻天生嫵媚之外,還多出七分英氣。


    “不愧是大隋天下千年一覓的絕色美人啊。”


    桃花伸出一隻手,看起來是想要觸碰那羊脂肌膚。


    但伸至一半,似是意識到了不妥,又忽而緩緩收迴。


    桃花單手撐著下巴,盯著徐清焰那張絕美容貌,癡癡傻笑一聲。


    聲如細雨,柔軟無害。


    “奉我家先生之命,請徐姑娘迴一趟東境。”


    “還請……不要抵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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