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桌會議結束。


    神海陣光芒徐徐消散,寧奕捏著玉石令牌,坐於營帳黑暗之中,眼觀鼻鼻觀心,靜靜思索。


    東境戰爭……開始了。


    桃枝城慘象,即便以寧奕道心之堅毅,看完之後仍覺不忍。


    他沒有想到,李白鯨真做出了屠戮生靈,汲化凡命之事。


    自古以來,做出此舉的人並不在少。


    每一次大戰,都是生靈塗炭,冤魂唿嚎,赤土染血,揮動屠刀者,要麽成就帝業,要麽自戮頭顱。


    二皇子已經被逼到了絕境。


    自己能做的,就是盡快在妖族天下拿到另外兩卷古書,將執劍者造化臻至完璧。


    然後迴到大隋……殺死韓約!


    今夜的營帳外,沒有喧囂的歌舞,隻有一片寂靜。


    青銅台武宴,天啟之河的幾位可汗為自己和騎團迎行,結果在高台之上……被夏祁一個人擊敗所有對手。


    母河從未敗地如此淒慘。


    參與青銅台武宴之前,寧奕本想“溫水煮青蛙”,給八王旗一個緩衝的時間,麾下之旗,徐徐圖之。


    但如今仔細想來。


    李白蛟說的不錯。


    這件事……如此處理,反而是好事。讓母河認清楚自己和大隋的實力。


    今晚的青銅台,就是狠狠的一個巴掌。


    打醒他們。


    沉思之中,有人在營帳外輕輕叩指。


    “進。”


    寧奕兩根手指並攏,輕輕抹過寂滅燈芯,一縷火光點燃,照亮營帳。


    來者竟然是田諭……以及大可汗。


    “烏爾勒。”


    田諭坐在寧奕麵前,他直截了當道:“雖說不要客氣。但今晚的青銅台……你也太不客氣了吧?”


    老實人臉上還帶著笑。


    但看得出來,這實在是勉強的笑。


    任哪位荒人,但凡目睹了今晚青銅台的“武鬥”,都不可能笑得出來……登場的荒人修行者,與第八騎團的那個劍修,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修行者,而且是無關修行境界的碾壓。


    從劍法的細膩程度,到劍招的意境,狠厲,再到對決時候的破綻,漏洞。


    荒人都輸得很徹底。


    “全力而戰,是對‘對手’的尊重。”寧奕望向大可汗,笑了笑道:“若今晚在青銅台上刻意收手,輸給你們……你們會更不開心吧?”


    大可汗也緩緩坐下。


    這位統率草原八部多年的君主,努力在適應著時代的變化,但這幾年愈發力不從心,尤其是從這個叫“烏爾勒”的年輕男人出現開始……青銅台芥子山入侵,源煞災變降臨,西方邊陲遭遇龍皇殿謀算,母河叛變再起。


    這一係列的“災變”,其實都與烏爾勒無關。


    有沒有烏爾勒,它們總會降臨。


    可若沒有烏爾勒……它們又該如何解決?


    今夜青銅台篝火大宴,看著一位位自己引以為傲的晚輩後生,接連敗給大隋騎團的年輕劍修,大可汗不免恍惚。


    自己真的錯了麽?


    母河真的應該接納更多,更好的東西……至少不應該拒絕更領先的“智慧”和“知識”。


    在大先知離開之後,自己迷失了方向。


    現在想來,以往大先知都是那個打破草原閉封屏障的勇敢者……諸次不顧阻擋做出的選擇,現在都被證實了“正確”。


    所謂“先知”,其實不是卦算吉兇,未卜先知。


    而是能放下偏見,以心去看這世界……如此才能堪破迷霧。


    如今的草原,已經出現了第二位“先知”。


    “烏爾勒……你今晚做的很對。”田諭誠懇道:“如果不是這一場大比,草原還需要很久才能認識到,我們已經遠遠落後的事實。”


    “願賭服輸。”


    大可汗看著寧奕,神情誠懇。


    “這場賭約……是我輸了。烏爾勒,我為我先前的所作所為,向你道歉。”


    大可汗起身以大隋禮節揖了一禮。


    寧奕坐在位置上,還了一禮。


    這一禮,是和解。


    也是接納。


    田諭看著這一幕,欣慰笑道:“烏爾勒。其實今夜我們來這,是想跟你談一談,後續的練兵之事……”


    ……


    ……


    促膝長談,直至破曉。


    寧奕的心頭結,在這一夜得以解開。


    草原荒人認死理,倔得很,自己插手金鹿王妃一案,引起了諸位草原王的反感,想要交融母河和大隋技藝的長策……也因此受到了抵觸。


    而昨夜的青銅台武宴大獲全勝,則是打破冰點的關鍵一步。


    想要指導荒人,就要打敗荒人。


    田諭放下了“偏見”,並且說服了大可汗……有了今晚的麵談。


    接下來的關係……就需要交給時間。


    時間會緩和一切。


    鷹團和騎團在草原能夠立足,有雲洵負責運轉諸項事宜,寧奕終於可以放下心來。


    這枚撚起懸在草原棋盤上的這枚棋子,今夜之後,終於能夠輕輕放下,緩緩推進。


    臨行之前。


    大可汗問了寧奕一個問題。


    “烏爾勒……草原已經多年沒有涅槃。”白狼王輕聲道:“元對我說,我的破境機緣在你身上。我想問問你,我該如何做,才能破境?”


    這個問題,他本來沒有抱著希望。


    涅槃之境的難題……寧奕一個星君,怎麽會真的知道?


    但寧奕給了他答案。


    “我師姐涅槃門檻,困鎖多年,前些陣子終於成功破境。我問她……涅槃最重要的是什麽?”寧奕喃喃自語,道:“我本以為,是造化,是機遇,是底蘊,是積累。”


    “但師姐對我說,最重要的是‘心境’。”


    “由凡入神,肉身可以不朽,但心神始終虛無。涅槃,更像是一場心的修行。”


    白狼王問對了人。


    若說這世上……誰最難涅槃。


    一個是琉璃山的鬼修韓約。


    另一個,就是如今的寧奕了。


    對寧奕而言,能成星君,已是極大的造化,他自烈潮之後便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修行路……這三顆命星兜兜轉轉曆盡無數劫難方才修成。


    而下一步的涅槃,幾乎看不到一絲希望。


    沒有破境契機,更沒有晉升指引。


    隻有一個模糊的大概方向。


    修行……修心。


    “涅槃,更像是一場心的修行。”白狼王神色恍惚,記下了這句話。


    自己多年來,太放不下,想要兼顧王帳和修行……


    放不下,自然就拿不起。


    想要破境,是需要舍棄一些東西麽?


    隱約之間,有些悟了。


    ……


    ……


    送走田諭和大可汗。


    寧奕來到營帳外,日出東方,霞光四射。


    伸了一個懶腰。


    他心情大好,輕聲笑道:“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寧奕落子草原,不僅是給未來兩座天下之戰留一步懸念,更是給自己謀一步退路,東境戰爭若平,太子清除異黨的鍘刀是否會就此停下……還是說,會落在自己頭上?


    寧奕在靈山談判的那一日便說得很清楚。


    他不要當太子的劍。


    他要當……執劍者!


    遠在萬裏外的大隋中州,宋家父子那番談話,其實說的很對——


    人總是在容易的和正確的兩者之間做選擇……而且往往選擇前者。


    當年的寧奕,與現在的寧奕不一樣了。


    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其實並無對錯可言,對劍修而言,仗劍而行,孤身一人,瀟灑自在,並無不可……以前的寧奕便是這樣。


    但如今對他而言,這便是不可。


    肩頭有執劍者傳承。


    背後有蜀山數萬同袍。


    他心底有了掛牽之人,舉起的便是守護之劍……有些選擇看起來容易,但做不得。


    現在,他要“正確”之事。


    “寧大都督,怎麽就一萬年太久起來了?”


    寧奕抬頭。


    一道慵懶紅影,靠坐在樹蔭之中,懷中摟著鐵劍。


    葉紅拂揶揄道:“昨夜長談,沒撕破臉皮?”


    那幫草原荒人,臉都被夏祁打腫了。


    夏祁又是她親手教導的……換而言之。


    他們的臉,是自己打的。


    嗯,一想到這裏,心情就莫名的好。


    葉紅拂躍下枝頭,笑眯眯道:“被打成這樣,沒把你生吃了?”


    “我看出來了,你就沒盼著我遇上好事。”寧奕笑了,旋即正色道:“謝謝你,葉大胸弟。昨晚那一巴掌,把他們打清醒了。”


    葉紅拂蹙起眉頭。


    總覺得寧奕話裏怪怪的……


    “等一等。打清醒了……你是說……”葉紅拂後知後覺捕捉到了重點,有些訝異:“你們昨夜和解了?”


    “嗯。”寧奕點了點頭,“說來複雜,大概就是鷹團和騎團可以真正在這裏紮下根了。我可以兌現對師兄的承諾了。”


    他答應過沉淵君。


    如果兩座天下開戰……他會將草原作為一柄刺刀,狠狠插入妖族腹地。


    “……我們還要在這裏待多久?”


    葉紅拂沉默片刻,道:“準確的說,我還要在這裏待多久?”


    她來草原,幫了寧奕不少忙,也解決了不少麻煩。


    這一次北上,她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殺妖證道。


    殺大妖!證大道!


    而留在這裏做這些事情,兩個原因,一是答應師尊,會安分守己,二是相信寧奕……相信寧奕所說的“造化”。


    “放心,我都記著在呢。離我們出發妖域的日子,就快了。”


    寧奕輕聲道:“這幾日,辛苦你了,也多謝你了。”


    葉紅拂微微一怔。


    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認真地對她道謝。


    葉紅拂擺了擺手,不耐煩道:“有什麽好謝的……無趣。”


    她轉身就要走。


    寧奕忽然認真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以後我建一座聖山,請你當客卿,你來不來?”


    葉紅拂再次怔住,挑起鳳眉,“你瘋了?”


    寧奕笑了笑,道:“客卿不夠?已經封頂了啊,我準備請洛長生當大客卿的。”


    “滾蛋。”葉紅拂懶得搭理這廝,冷笑一聲,轉身就走:“你能請來洛長生,老娘給你當守山門的。”


    寧奕大聲道。


    “喂,不許反悔啊——”


    葉紅拂抱劍越走越遠,隻是抬臂,迴寧奕一根豎起來的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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