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這是名單上的最後一個人。”


    東廂別院,燭火搖曳。


    小昭神情柔和,替徐清焰收起案卷,今夜實在太忙了,從殿宴散會之後,第二份名單便被呈遞到了徐清焰的桌案上……她雖是婢女,但跟隨主人已久,關於太子的安排,心中也略知一二。


    太子殿下等今日已經等了三年了。


    三年的隱忍,三年的“包容”……才有了這份完整的名單,才有了今夜肅清異黨的大行動。


    當初得罪了三皇子,她被流放外地,艱難度日,直到太子從偏僻地將她救了過來……她才能夠重新的活著。


    對於小昭而言,小姐是給了她性命的人。


    太子也是。


    捧起案卷,小昭透過桌麵梨花鏡的反光,瞥見了小姐麵容上的憔悴蒼白,從那天離開天都,再到今晚殿宴結束,小姐都沒和她再說一句話。


    揉著眉心的徐清焰,顯然有些疲倦,眉間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似乎有心事。


    但如今……小昭不敢多問。


    “小姐……您休息一會吧。”


    她隻能輕輕歎氣,柔聲安慰這麽一句,接著摟抱一大份案卷,準備推開木門。


    “吱呀”一聲。


    木門被人拉開了。


    寒風倒灌,陰沉長夜,似乎有一道雷鳴響起,刹那映襯出來者的麵容,萬分疲乏的徐清焰,看到入門人的模樣,驚地怔在原地,抱著書卷的小昭被嚇了一跳,那人瞥了她一眼,給她側身讓了一條出門的道路……


    這種無聲的讓路,其實也是一種無視。


    小昭低著頭摟著案卷,快步行走而出,神情變得憤怒而又扭曲。


    她壓低聲音,如野獸嘶吼,在嗓裏一字一句念道。


    “寧——奕。”


    ……


    ……


    “寧奕,你怎麽來了?”


    屋門重新關上,深夜的狂風,以及此刻沸亂的天都,所有的嘈雜,都被屏蔽在外天都的小院之外。


    這裏很安靜。


    燭火很柔和。


    女子的目光也很柔和,像是一汪平靜的湖麵,沒有絲毫波瀾,而在如今寧奕的眼中來看……卻失去了最開始的純摯。


    徐清焰注意到寧奕手中捏的死死的一遝子信紙。


    她的神情先是一怔,然後陷入沉默,氣氛在無聲的糾纏中變得僵硬,很快她便想明白了此中的前因後果,於是有些失望地開口:“我……之前給你的信,你從未看過啊。”


    寧奕在屋子內找了個地方坐下。


    他捏著信,很想說些什麽,來到東廂的路上,他腦海裏已經閃過了無數的念頭,無數的想法,以及無數張口就能夠說出的話。


    可是千言萬語,到了最後,就隻剩下無言。


    該憤怒嗎?


    自己憑什麽“憤怒”……憤怒徐清焰殺了這麽多的人?還是憤怒她成為了跟自己一樣的人?


    該失望嗎?


    自己有什麽資格對清焰姑娘失望?


    最後,寧奕的喉嚨顫動,隻是僵硬的擠出了三個字。


    “對不起。”


    等待了很久的女孩聽到了這艱澀的三個字。


    對不起?


    女孩笑了。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沒等寧奕開口,她便輕柔接了下話,“你覺得現在的我很丟人,對嗎?”


    寧奕怔住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徐清焰還是那個徐清焰,麵對自己的時候,永遠是柔柔弱弱的。


    隻不過在讀完那些信後,寧奕便再也無法將眼前的女孩,與自己腦海中的徐姑娘聯係在一起……


    徐清焰伸出一隻手,輕輕握住桌案上的玉盞,茶水涼了,但她渾不在意,輕輕抿了一口,麵對寧奕,她總是覺得放不開,總是覺得小心翼翼以至於局促不安……明明把一切都寫在了書信裏,卻始終忐忑於寧奕知曉真相後的態度。


    她有些恍惚,深夜批改文卷的女孩從不修飾麵容,穿著很隨意,披著一件黑色紗裙,頭發散亂披著,額前的碎發輕輕垂下,遮掩雙眼。


    眼前的時間變得模糊起來。


    這個寧靜的屋閣內,過往的一幕一幕倒映,隻不過此刻頗有些諷刺。


    寧先生原來沒有看那些信啊……


    她還以為,那一天寧奕說要為她斬開雀籠,這就是知曉一切後的態度了。


    原來現在才是啊。


    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努力讓聲音變得穩定。


    “寧奕。”


    徐清焰笑著問:“現在你知道了……我就是這樣的人。之前的那些話,你要收迴嗎?”


    寧奕隻是沉默。


    如今的兩個人,像是對換了靈魂。


    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不知道該如何組織思緒,在太子揭露了血夜真兇之後,腦海便一片空白……但他選擇了麵對,來到東廂,來見徐清焰。


    “監察司的大司首……”


    寧奕的聲音很沙啞。


    “是我。”


    徐清焰語氣平靜的承認了。


    “這些年殺的人……”


    “也是我。”


    “今夜……”


    “都是我。”徐清焰握著茶盞,站了起來,她不再是那個躲在黑暗中的瘦弱籠中雀,她的眼中有光,明亮而又堅定,盯著寧奕,聲音不大,卻迸發了小小身軀裏的全部力量,“監察司每一份重大的案卷,最後簽字確認的人都是我,這些年天都地下流淌的每一滴鮮血都與我有關……至於今夜的肅清,由我全權負責,那些害死我哥哥的東境叛黨都將得到最公正的處罰。”


    每說一句,寧奕的麵色便蒼白一分,他從未見過如此堅定,如此兇猛的徐清焰,黑紗裙女孩用力將茶盞攥在手中,像是一隻抵角備戰的羚羊。


    徐清焰忽然又像是被抽幹了力氣。


    她看著寧奕的雙眼,在裏麵看到了太多複雜的情緒。


    女孩很疲倦地問道:“你覺得愧疚?”


    “愧疚……是有的。”


    “你不需要愧疚。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與你無關。”


    “你應該跳出這個籠子。”寧奕隻覺得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聽起來都很蒼白,很無力,而且很荒唐,“……我希望你不要沾染這些鮮血,遠離紛爭,當一個幹淨的人。”


    “……”


    “清焰,那天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認真的。我和太子談過了,我帶你離開天都,不會有人知道監察司大司首的秘密——”寧奕咬了咬牙,道:“隻要你答應我,不要參與到這些事件的後續,我幫你變成之前的那個‘徐清焰’。”


    他凝視著女孩,向前退了一步,而徐清焰則是後退了一步。


    兩個人的距離就此僵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搖頭,“我拒絕。”


    “我不要變成之前的那個‘徐清焰’。”


    “寧奕,我對你是絕對坦誠的……我從未欺騙過你,隱瞞過你,懷疑過你。”徐清焰赤足踩著的那塊木地板,已經被淚水打濕了一片,她悲哀至極的笑著問道:“可是為什麽,連你也要我變成之前的那個‘徐清焰’?!我就應該按照你們所想的那樣活著嗎……這就是你所謂的給我‘自由’嗎?李白麟要我活成那個模樣,太宗皇帝也要我活成那個模樣,如今連你也一樣……你和他們又有什麽區別呢?”


    寧奕的大腦嗡嗡嗡作響。


    他想起了太子所說的話……想要快速摧毀一個人,就給那個人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隻有太子,真正的給了徐清焰自由。


    絕對的自由。


    沒有限製的,肆意妄為的自由……於是隻需要輕輕加上一個仇恨的推力,那個女孩便會向著黑暗的方向掠去——


    自己如今所做的每一個讓白紙重新變白的舉措,都是無用功。


    一如之前想要把白紙塗黑的人那般。


    這張紙到底是什麽顏色,從不取決於其他人,隻取決於她自己。


    “寧先生,你一定對我很失望吧……”


    清焰低聲笑了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重重跌迴椅上,像是將自己的魂魄都跌了出來,“我也一樣……我對你也很失望。”


    女孩將手伸到自己的脖前。


    她輕輕拽動那根紅繩,將那半片骨笛葉子從自己的玉頸扯下,用盡了畢生所有的力氣,舉了起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顫的厲害,下了很大的決心。


    “笛……笛子……還給你。”


    徐清焰咬緊牙關。


    骨笛被一隻手接走了。


    她沒有抬頭,所以也沒有看見男人此刻的神情。


    女孩蜷縮在椅子上的瘦弱身體,因為情緒的劇烈起伏而不斷顫抖,她死死控製著自己,把頭顱埋在膝蓋間。


    屋閣內還是無聲,在給出骨笛後,她不再開口,寧奕也不再開口。


    沒有歎息。


    沒有哭泣。


    什麽也沒有,或許其中有過一千萬次欲言又止——


    但最終隻剩下一片比死亡還要凝重的寂靜。


    然後是木門被拉動的聲音。


    寧奕離開了東廂。


    女孩蜷縮的身體不斷震顫,最終抑製不住的迸發出低沉的哭聲,她的人生中從未有一刻像如今這般的撕心裂肺,視線模糊,萬般的後悔催動她想要追逐,狼狽地跌下椅子之後,她就像是一條涸死的魚,用力攥著五指,雪白手腕鼓起血線,最終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


    屋外長夜燃盡,黎明光芒升起,如一線潮水,透過竹窗映入地麵,緩緩推進。


    蜷縮的女孩躲在角落,光明淹沒了屋室,卻停滯在她的腳踝。


    ……


    ……


    黎明殘破,陋室寂靜。


    葛清怔怔看著懸在自己麵前的長刀。


    監察司的小組組長,在千鈞一發之際收了刀,他默念著腰間令牌的訊息,淡淡道:“葛清先生,您曾經在平妖司寫過一篇《討四境檄文》?”


    葛清怔住了,不明所以,這篇檄文乃是他早年醉酒所做,一時之間意氣風發,怒罵朝堂百官,幸好未曾麵世,僅在少數幾個摯友之間流傳,即便是黃執侍郎也不曾知曉。


    他聽到《討四境檄文》的時刻,第一反應是拒絕。


    葛清果斷搖頭,“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


    組長隻是麵無表情地凝視著他,道:“有位大人看過那篇《檄文》,‘他’誇你寫的很好。能寫出這樣文章的人,不會與叛黨勾結,黃侍郎的事情,可能存在汙點,是東境的栽贓……接下來你需要陪我們做一場調查。”


    “調查?”


    葛清有些失神。


    “嗯。例行公事的一場調查。”這位小組組長淡淡道:“放心,那位大人既然發話了,你便不用擔心了……”


    “等一等。”葛清仍然是護住自己妻子的姿態,他聲音沙啞道:“今夜……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那位小組組長皺起眉頭,他本來想嗬斥一句不該問的別問。


    但訓令裏的最後一條消息,卻讓他在此刻保持了沉默。


    組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今夜死了很多人,但是都是該死之人,走私,販假銀,運國庫,罪名確鑿,所以判死……那位大人不會冤枉好人,至少在我看來,他沒有冤枉你。不必擔心屈打成招,接下來你會被執法司按照程序帶走。”


    說完之後,他便緩緩收刀歸鞘,帶著小組轉身離開。


    組長最後停步,迴過頭,望向葛清,麵無表情地提醒道:“關於‘監察司’的事情,希望你忘得幹淨一些,以免招惹麻煩。”


    ……


    ……


    “二月十九。東廂。夜。”


    “我終於,終於,終於見到了寧先生,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不過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之所以寫下這一封信,是因為跟寧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太值得紀念啦,我們一起去吃了紅符街的耙牛肉,糍粑,早茶鋪子,去綠柳街吃了冰糖葫蘆,捏了糖人……跟寧先生在一起,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很開心。”


    “最開心的事情,是寧先生告訴我,錯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


    “寧先生,其實你不知道呀,我不在乎這個世界。我隻在乎你。”


    “我會做一個光明的人,會努力的想前跑,其實不需要寧先生,我自己也可以掙脫這座牢籠的……如果那一天到了,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最高的雪山,去走最遠的大漠,去很多很多沒有去過的地方,就像是在天都的這幾日,這樣的日子,一想到就會開心的笑出聲來。”


    “這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光了。”


    “我想……”


    一段很長的文字,寫滿了願望。


    譬如去海灘上撿海螺。


    再譬如乘舟去西海的仙島。


    再譬如找一個院子躺在陽光下睡覺。


    然而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被橫線劃去,被淚水打濕,風幹,一團模糊。


    最後隻剩下。


    “我想……”


    “我的世界裏再也沒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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