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磚白如雪,紅牆鮮豔,亭下月光高照,有人伏夜案批卷,神情專注。


    海公公碎步而來。


    “殿下。”


    見庭院無人,海公公便直接說了。


    “公孫在門外求見,已經候了一個多時辰了。”海公公謹慎提醒道,“第一份名單上的那些人,基本控製住了……第二份名單還在他的手上。”


    太子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專心批卷,“畢竟監察司大小的案卷都經由他手處置,完整的名單隻有他有……他有什麽要求?”


    “他想見殿下一麵,然後跟殿下詳談。”


    “讓他候著吧。”李白蛟神情如常,皺眉道:“情報司那些盯梢的持令使者還在?”


    “雲洵恐怕已經猜到了今夜天都會發生的事情……畢竟殿宴上的那些安排,逃不開情報司的眼目。”海公公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緩緩道:“在確認最終指令發出之前,情報司的那些探子不會離開公孫越……所有知曉內幕的人,都會把目光放在這位‘監察司大司首’身上。殿下,今夜注定是個無眠夜。”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夜……”


    李白蛟笑了笑,他伸手指了指頭頂,道:“比起天都城內……我更在乎城外的結果。”


    海公公沉默了很久。


    他輕聲道:“那位小閣老,有一段時辰沒有迴複訓令了。所有派出抵達閻惜嶺的情報探子,全都失去了聯絡。換而言之……我們失去了對‘閻惜嶺’情報的掌控。”


    太子的神情變得有些微妙。


    他停下了批卷,若有所思,輕輕問道:“所有探子……都失去聯絡了?”


    海公公點了點頭。


    “他們都死了。”


    庭外,一道平靜到有些麻木的聲音突兀響起,即便是素來警覺的海公公也未曾感應到來者,陡然一詫。


    寧奕推門而入。


    他的黑袍還沾染著霜雪和猩紅,踏入這座無垢的庭院,雖隻說了一句話,卻破壞了整座庭院的清淨。


    寧奕與這裏的幽靜典雅格格不入。


    他剛剛殺完人,渾身纏繞血氣,走了兩步,白雪小徑便被踩出猩紅足印,腰間懸掛的油紙傘傘尖垂落及地,拖出一道頎長的紅跡。


    “寧奕?”


    海公公眯起雙眼,仔細打量著眼前來人。


    皇宮戒備森嚴,他是怎麽無聲無息進來的?


    “殿下收斂鐵律,可要小心不法之徒,天都上空的那隻眼‘失明’了,總有人能混進一些不該進的地方……譬如說我。”


    寧奕淡淡開口,同時將一枚頭顱擲出。


    那枚頭顱高高拋起,重重落在太子的玉案之上,濺開一朵血花,紙卷被鮮血浸透,墨色開出鮮紅的花兒。


    “這是我給殿下的禮物。”


    寧奕拔出細雪,插在庭院前,他止步於海公公麵前,神情淡然,盤膝而坐,道:“李長壽身死道消,杜威何帷神形俱滅,閻惜嶺千餘甲騎盡數殲滅,諸聖山仇敵滿遭橫掃……對於今夜的結局,殿下還滿意嗎?”


    太子沒有說話。


    他隻是靜靜看著那枚頭顱,看著李長壽那張慘淡的,黯然的,失去光芒的雙瞳,這隻是一顆頭顱……這隻剩下了一顆頭顱。


    “阿壽。”


    太子輕輕念了一聲,他替那顆頭顱的主人撫平了雙眸。


    李白蛟的神色看起來並沒有多少憤怒。


    死的人,是他為數不多的玩伴,每一位大隋皇族真正感知到快樂的時刻並不多……他望向李長壽之時,雙眼裏切切實實閃過了一些惋惜。


    但是隻有惋惜。


    沒有憤怒,更沒有怨憎。


    他再望向寧奕,眼中好像在說。


    李長壽死了……那便死了吧。


    “閻惜嶺那些人是無辜的。”太子輕聲道:“寧先生,何必要大開殺戒?”


    寧奕笑了,指著玉案上的頭顱,道:“大開殺戒的難道不是他嗎?明知蚍蜉撼樹,仍要執意而為……真正要這些人去赴死的,並非是我啊。”


    這句話頗有些譏諷。


    寧奕真正所指的,也不是玉案上的李長壽頭顱。


    而是那顆頭顱背後的太子。


    李白蛟有些悲哀地凝視著李長壽的頭顱,感受到了皇血裏翻湧的孤獨,他輕輕說道:“寧先生殺心太重了。”


    “李白蛟。”寧奕一隻手按住細雪劍柄,淡淡道:“你我無需打機鋒說禪語,今夜我拎頭來見你,便是要把話說清楚。”


    太子抬了抬手,示意海公公將頭顱帶下去。


    海公公皺起眉頭,望向極度危險的寧奕,不願離開,但在太子的堅持之下……選擇以星輝卷動玉案卷軸,將李長壽的頭顱帶出庭院,隻留下一張雪白嶄新如初的桌案。


    庭院重新恢複了寂靜。


    刺骨寒風刮過,黑袍上的斑斑血跡,星星點點灑在雪地上。


    寧奕拔出細雪,也站起身子。


    太子仍然巍巍而坐,甚至麵掛微笑,麵對寧奕這樣一個連杜威都能斬殺的存在,李白蛟隻是笑著讚歎道:“寧奕,你比我想象中要強……連杜威都能殺了,你真是一個比徐藏還天才的殺胚。”


    寧奕麵無表情,道:“楚江王一劍,我受下了。渡苦海之情,一筆勾銷。”


    太子點頭,笑道:“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


    寧奕沉默片刻,道:“我非常不喜歡你……準確的說,非常厭惡你。”


    太子臉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凝固。


    他輕聲道:“寧奕,你覺得我不該試探你。你覺得今夜這一切,都是本殿投機取巧的手段。”


    “難道不是麽?”


    寧奕麵無表情地譏諷:“太子殿下,你自詡聰明絕頂,算無遺策,把天下蒼生都當成棋子,自己當成棋手……今夜這局棋裏,誰在你眼中是不能犧牲的?”


    他登上庭院。


    “鏘”的一聲。


    細雪插入玉案之中,劍鋒錚錚而鳴。


    寧奕坐在太子對麵,幽幽道:“我殺了李長壽,便是要告訴你……你沒得選了。唯獨剩我了。”


    太子與寧奕對視。


    他輕聲問道:“寧奕,我很清楚你,你不願意當一把劍,你要當握劍的人。”


    寧奕沒有迴答。


    心頭忽然升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


    “其實我從來沒有動搖過。”太子輕聲道:“更談不上什麽選擇……”


    寧奕心中那個古怪念頭愈發的強烈。


    “你說的很對……唯獨剩你。”


    “但也不對,因為從頭到尾,都隻有你。”


    李白蛟輕聲道:“我知道你今夜不會死。我知道你今夜不會善罷甘休……甚至知道,你會把阿壽殺死,帶到這裏。說到這裏,你可能有些模糊,不知所意,但是在一切明晰之前,我想請你看一場好戲。”


    太子輕輕叩擊了一下桌案,道:“一場,謀劃了三年的好戲。”


    ……


    ……


    天都城外,霧氣搖曳。


    搬山之後,荒蕪大地懸浮碎石,一尊金色神靈伴隨劍陣坐落在風暴中央。


    沉淵君雙手按住刀劍,神情有些蒼白,小口小口喘氣,感應著肩頭腰腹不斷迸裂的甲胄……自己的鮮血正在流逝,而對陣的那個敵手實在太過穩固,朱密施展法相,以及口中那位“大人”的秘術,隻守不攻。


    一旦自己展現頹勢,那麽今夜的對決就結束了。


    無數次生死砥礪。


    無數次燃盡所有。


    沉淵君眉心的火焰,第一次有了“熄滅”的趨勢,而很巧合的,在這個關頭,穹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霧茫茫的山道之中,野火的金燦光芒被暈開,模糊,隨時可能幻滅。


    朱密輕聲道:“堂堂將軍府新主,不過如此。”


    他駕馭那尊金色神靈,擺出招架姿態,卻不動手,以他的計算……距離紅拂河涅槃趕到的時辰,已經快了。


    的確快了。


    這場大雨下落的時刻,便有人到了。


    沉淵君幽幽吐出一口氣,皺起眉頭,他伸出一隻手,接著細密的雨絲,雨點濺開,在空中化為炙熱滾燙的煙,然後暈開成為一團模糊的霧……很快這團霧便越翻湧越大。


    以至於那尊巍峨金色神靈,以及地上相對渺小的那朵野火,都被霧氣包裹。


    朱密皺起眉頭。


    在他的視線當中,那些被自己搬空的山嶺,蕩開的空地……似乎在霧氣之中,重新幻化,似乎有一座雄偉山嶺平地而起,正如凡俗傳聞所說的“海市蜃樓”,而在涅槃的感知之中。


    這團大霧內所蘊含的不是虛妄。


    而是真實。


    真的有一座山來了。


    人未動,而山自來也。


    山霧彌漫,山雨淅瀝,而一襲漂浮在空中的大袍,帶著一張骷髏鬼麵,緩緩遊掠而出,從沉淵君的背後飄了出來。


    執掌金色神靈的朱密,終於等來了自己的“盟友”。


    他看著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一時之間陷入了恍惚,而口中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開口。


    那位披著破碎黑袍猶如孤魂野鬼的修士,一隻手拎著夜燈,照破長霧,此刻伸出另外一隻手,緩緩對準金色巍峨神靈的頭顱。


    隔著半裏地。


    “轟”的一聲,山嶺破碎,神通崩塌——


    金色神靈的頭顱瞬間被轟開!


    一聲驚恐長嘯,朱密的氣機被這一掌直接擊垮,這位小無量山的老祖噴出一大口鮮血,連忙馭劍而行,瞬間逃竄。


    而那個探出一掌的大袍人則是如石雕一般,沒有追擊,也沒有反應。


    他緩緩扭頭,看著沉淵君,問道:“為什麽驚訝?”


    聲音很細膩。


    比濺在大氅上的雨花還要細膩。


    雨霧之中,那朵燦爛的野火緩緩停下燃燒。


    沉淵君看著霧氣中的女子。


    他輕聲開口道:“這世上的大多數人,看見一個本該死去的人還活著,都會很驚訝。”


    骷髏麵具下的眸光微微黯淡,似乎在思考。


    “你是極少數。”


    沉淵君笑了笑,道:“不錯,我是極少數。看到你活著,我隻是覺得很欣慰……理應如此。”


    “但我實在想不到,永遠隻能停步在星君境的‘守山人’,竟然破例成為了涅槃。”沉淵君握著長刀,十分感歎:“是北境的情報太糟糕了,還是說……我如今看到的是天都一等一的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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