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


    天地大寂,雷劫的聲音全部都被後山的陣法擋住。


    而奇點的背後,山腹之內,更是寂靜無聲,最盡頭的那座“籠牢”,無數天光繚繞,早已沒了白晝和黑夜……隻見一縷又一縷的光華,隨著猴子的唿吸,化為遊魚,與生滅海潮一起,掠入他的腹中。


    不朽神靈,已經無需進食。


    這些光線……正是組成大陣籠牢的源力,就這麽一點一點被猴子吞食。可惜的是,猴子吞吐光明的動作,已經不知道重複持續了多少年,這座籠牢未曾受到絲毫損壞,仍然堅不可摧。


    光明,是無窮無盡的。


    黑暗亦是如此。


    坐在石棺上的猴子,忽然皺起眉頭,他有些厭煩地迴過頭來,黑袍被風吹動,露出麵頰上幹癟枯黃的毛發。


    那雙赤火金睛,盯著剛剛離開山洞不久的黑袍男人。


    寧奕取走自己的純陽氣機,這才多久?


    又迴來了。


    猴子心思通明,冷笑一聲道:“我的酒還沒喝完。”


    寧奕聞言抬起頭,他剛剛站在山壁外,沉思了很久,才選擇入內,已經把許多事情都想明白了,進入山洞,二話不說,坐在了籠牢之前,把細雪橫在膝蓋上。


    他嗬嗬笑道:“前輩的酒遲早會喝完。”


    猴子淡淡道:“我看走眼了,你小子比陸聖還貪……之前的老實模樣都是裝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


    上一次入後山,是求自己救他師姐,借了一縷純陽氣機,估摸著這個功夫,剛剛把人救迴來,立馬又來了。


    總不成是專程道謝的?


    猴子心裏可精著呢。


    果然。


    “前輩……我是來道謝的。”


    寧奕歎了口氣,硬著頭皮道:“但不瞞您說,這次特意來呢,當然不止是道謝這麽簡單……”


    他很清楚,猴子被關在籠牢裏,千年都沒有看過外麵風景,心情糟糕透頂。


    這般境遇,任人也不能心境太平。


    自己答應猴子要辦的事情,連八字都沒一撇,已經麻煩了不止一迴。


    這位前輩,先前提過一嘴,說最煩的就是聒噪。


    再三叨擾,實在並非本願……但事已至此。


    寧奕已沒有退路可言。


    猴子麵無表情,轉了個身,坐在石棺上,居高臨下看著寧奕。


    大風吹動鬢發。


    寧奕也不尷尬,笑道:“我還想請前輩幫個忙。”


    短暫的寂靜。


    猴子想也不想,直接道:“不幫。滾。”


    寧奕有些尷尬了。


    但他一動也沒動,屁股都沒挪一下,像是生根了一樣坐在石地上。


    猴子笑著問道:“屁股長蘚了?不會走路了?難道要我親自請你離開?”


    “我可以滾……但在那之前,我有話要說。”


    寧奕眨了眨眼,很是厚顏無恥的歎了口氣。


    寧奕盯著猴子,一字一句,沉聲道:“我想請前輩再出一次手,再救一次人!”


    “我去你大爺的……”猴子臉色難看,很接地氣的罵道:“你怎麽還有臉說呢……”


    他盯著寧奕,實在想不明白,這小子腦袋裏到底是什麽構造,怎麽就跟正常人不一樣。


    自己出了一口純陽氣機,救了一條涅槃的命!


    前腳剛踏出山洞,這小子後腳又來了。


    “寧奕,你是在山外麵開藥館,專門救死扶傷的?”猴子冷著臉問道。


    寧奕咬牙道:“本來不想麻煩前輩,但實在事出突然。”


    他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發現猴子雖然麵露不快,但卻沒有完全失去耐心,當下連忙開口。


    “感謝前輩出手,我師姐平安渡劫……但劫力並未完全退散。”


    寧奕道:“如今這道雷劫,盯上我的未婚……盯上了我的道侶。”


    想了想,本來想用未婚妻,但寧奕想到了自己和丫頭已經在風雷山的石窟裏簡單的拜堂成親,有師姐見證。


    於是他用了“道侶”兩個字,方便猴子理解。


    猴子大大咧咧擺了擺手,道:“天劫盯上了你的小媳婦,不用整那些文縐縐的詞,老子聽得懂。”


    寧奕擦了擦額角的汗。


    猴子忽然來了興趣,他看著寧奕,挑眉道:“你才多大,二十出頭……就有媳婦了?”


    寧奕沉默片刻,道:“剛剛成的親,香還點著沒熄。”


    猴子嗬嗬一笑,道:“還真是……患難見真情啊。”


    他跳下石棺,睥睨俯瞰,“你小子這個年齡就找了道侶,以後修行能走多遠,答應我的事情能辦到麽?”


    寧奕一怔。


    猴子淡然道:“若想修成不朽,要斷絕凡塵情欲,斬斷一切牽掛,不可與人間有一絲一毫的糾葛……你如今盡管折騰,隻要走到最後一步,與紅塵糾纏越多,便越難成就果位。”


    寧奕的神情隱約有些發白。


    這就是陸聖先生,贈劍紫山的原因麽?


    這不朽之路,當真如此絕情?


    若不能太上忘情,便不能得證大道!


    猴子眼神平靜地看著寧奕,試圖從後者的臉上看到一絲動搖。


    寧奕的指尖攥得發青,他盤坐在地,輕聲道:“答應前輩的事情,寧某一定做到。命搭上也會辦成。”


    聲音雖柔,卻斬釘截鐵。


    猴子仍然在笑,“我要你做的事情,修行境界不夠,命搭上也辦不成。”


    寧奕抬起頭,直視牢籠裏的黑袍,道:“陸聖山主揮劍斬情,是這個原因麽?”


    “我可沒說他揮劍斬情了……”


    猴子極其聰明,沒有給出任何迴應,隻是笑道:“關於陸聖所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關心。至於他離開這裏之後所做的決定,更是與我無關,那都是他遵從本心的產物……我隻不過把大道最冷酷的一麵,提前展示給你們,僅此而已。”


    猴子雙手抬起,繞在腦後,似乎是習慣了臂彎裏架著某樣東西,隻不過此刻空蕩蕩的,有些別扭。


    他瞥了寧奕一眼。


    盤坐在籠牢前的年輕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猴子雙手虛枕,在籠牢裏踱步,緩緩開口:“幫你一次,已是破例。至於再幫你一次……也沒什麽不可以,凡俗生靈能遇到什麽劫難?你師姐的‘不祥’已經快到頂了。”


    猴子說這些話的時候,麵色輕鬆。


    寧奕皺著眉頭,“前輩……何意?”


    猴子停住腳步。


    他身上和藹的氣勢陡然收攏,“我是何意?”


    轉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淩厲。


    “世間有舍才有得!”猴子目光死死鎖在寧奕身上,他無意間泄露出一縷氣機,滲出牢籠,那股恐怖的威壓,頓時再臨。


    寧奕感受著神海都被壓垮的威勢,神情蒼白。


    “想要我出手救你那位小媳婦,可以,但我信不過你的一句誓言……這世上有太多人,信誓旦旦的立下諾言,要做某件事情,那時候他們以為自己能夠做到。但當真正要履行誓言的時候,也是他們,由衷的發現,自己真的無法兌現諾言。”猴子神情淡然,道:“我要你斬斷情絲,修行太上章法,一心求道,確保大道無阻……你做得到麽?”


    一片死寂。


    寧奕沉默片刻。


    他搖了搖頭,平靜道:“對不起。前輩,我做不到。”


    猴子哦了一聲,意興闌珊,也懶得再看地上男人了。


    他重新躍迴石棺,再也沒有聲音。


    剩下的事情,似乎變得很簡單了。


    寧奕隻剩下離開這一條道路了。


    但他仍然沒有動,從坐下來的那一刻,寧奕就沒有挪過位子了,他沉默地坐在籠牢上,比猴子更像是一座石雕。


    隻不過寧奕先開口,打破了平靜。


    “前輩不願提陸聖先生的舊事,是有原因的吧。”


    狂風席卷的洞窟。


    風氣一滯。


    背對寧奕的那尊石猴,有些僵硬。


    “太上忘情……了斷塵緣。”


    寧奕的聲音繼續傳來。


    “大隋天下關於陸聖先生的傳聞雖然很少,但還是有的。諸般風采,的確驚豔。但關於‘斷情’二字,卻是聞所未聞。”寧奕坐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聲音有些自嘲,笑道:“第一次離開之後,我特地去找了一些古籍……甚至偷偷背著溫韜,把老龍山的經文翻了個底朝天。”


    紫山封山。


    楚綃閉關。


    關於當年舊事,隻能通過古籍上的一些文字去追查。


    “我翻到了一本手劄。”寧奕輕聲道:“上麵有陸聖先生當年寫的一些文字,說他結交了一位‘朋友’,關係甚篤,整日喝酒……不知道是不是前輩。”


    猴子愣住了。


    寧奕看到了猴子的反應。


    他沉默了很久,聲音略微顫抖,把手劄上的一句話念了出來。


    “世上最難渡是何劫?情劫。”


    “寧墮大道萬劫不複,不願背負籠牢而生。”


    猴子的黑袍似乎在抖動。


    寧奕看著那尊石猴,認真道:“陸聖先生留給楚綃的那柄紅傘,劍骨已歸,合攏之後,烙有‘等吾’二字。這是因為那兩個字,楚綃前輩等了他五百年……他一去不複返,絕不是因為背信棄義,而是真正的遇到了意外。”


    寧奕咬了咬牙,道:“晚輩寧奕,隻修心意二字,若要我拋棄丫頭,寧某做不到……即便前方大道斷路,我亦不會後悔。此番來求前輩出手,該說的都說了,若前輩仍是不願,寧某扭頭便走,絕無二話。”


    坐在石棺上的猴子緩緩迴頭,露出一雙攝人心魄的雙眼。


    他盯著寧奕。


    黑袍隱沒下,似乎燃起了兩團幽焰。


    “即便終生無望不朽,亦無後悔?”


    寧奕一笑,陡然拔劍,以細雪割開手腕,立下神魂之誓。


    嗤然一聲。


    鮮血生煙,與虛無的因果交融。


    寧奕與猴子直視。


    他的聲音無比冷靜。


    “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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