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隕落了。


    大雄寶殿的低沉鍾聲,帶著哀意,卷過天際。


    即便是遠離靈山數十裏的跋涉者,那些懷著“朝聖”心境前來淨土參觀“盂蘭盆節”的苦修者,也聽到了遠天的鍾聲。


    風沙之中,那些苦修者的神情變得很是僵硬。


    先是不敢置信,然後麵容逐漸蒼白。


    靈山的守護者。


    坐鎮光明殿的那個老人……離開了人間。


    ……


    ……


    數百階的山石石階。


    杵著禪杖的少年,神情黯然,艱難抬步,通往光明殿最高處的台階,每一步都無比沉重。


    “邵雲師叔臨走之前,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跟隨在其後的苦修者,搖了搖頭,“住持大人什麽也沒有留下……唯獨,隻留了一樣東西。”


    雲雀挑了挑眉,“留下了什麽?”


    身為靈山專門服侍大雄寶殿的侍者,這位苦修者的麵容顯得有些猶豫,他向著佛子身旁的眾人投去了微妙的眼神。


    尤其是與雲雀同行的那位寧姓客卿。


    大客卿走之後,應禪律兩位大宗主的要求,客卿山將一枚極具分量的令牌送往了天清池,這枚令牌上雕刻著“太平”二字,靈山太平,生靈太平,這是曆來客卿殿的作用……天下之能人異士數之不清,有能力為靈山開太平者,當受客卿之貴待。


    讓侍者無法開口,也無法想明白的原因,就是這一點。


    一個太平客卿罷了。


    身份再如何尊貴……也隻是一個客卿。


    然而邵雲大師圓寂之後,隻留了一樣東西,沒有留給禪律兩位宗主,也沒有留給佛子,而是留給了寧奕!


    “邵雲大師……留下了一枚鏡子。”


    他歎了口氣,道:“是留給寧先生的。”


    “一枚鏡子?”木恆皺起眉頭,麵色變得震撼,喃喃道:“光明鑒?”


    雲雀的神情還算平靜。


    一行人走到了大雄寶殿的殿門口,佛陀菩薩,低眉垂目,似在默哀。


    一縷又一縷的光明從大殿深處的布簾之中隨風溢散。


    那一席質地古老泛舊,羊皮破碎的布簾,被風吹得不斷飄起。


    伴隨著星星點點的光芒碎片。


    那座大殿的最深處,曾經有無限光明,還有一個老人。


    現在隻剩下無限的光明了。


    大殿的高堂之處,懸掛著一麵古樸的銅鏡。


    幽幽光華,掠入其中。


    日月精粹,盡蘊其內。


    ……


    ……


    寧奕抬腳邁入大雄寶殿的那一刻,那枚懸掛著的銅鏡,便發出了一聲錚鳴,猶如一位稚子嬰兒,歡快雀躍,如飛劍一般掠行數丈,直接撲入了他的懷中。


    寧奕有些措手不及,抱住那枚銅鏡,整個人卻被這股強勁的力度推得踉蹌一下,以他的體魄竟然差點被這枚小鏡子放倒……


    兩位大宗主看清了這枚銅鏡之後,麵色都變化起來。


    光明鑒……


    真的是光明鑒!


    邵雲師兄把“光明鑒”留給了這個姓寧的外人,持有此鑒者,便是大雄寶殿深處……那些光明的主人!


    抱著銅鏡,入手溫熱,頗有些美人在懷的感覺。


    寧奕的手指摩挲銅鏡邊沿,數百年的歲月蹉跎,並沒有讓“光明鑒”生出裂紋,斑駁,在光明的洗滌之下,這枚銅鏡不斷擦拭著自己,隻要將“星輝”灌注其中,小鏡子便很快迸發光彩,熠熠生輝。


    若是以神性催動,聲勢便更加浩大。


    寧奕按捺下了那股動用古鏡的衝動,他深吸一口氣,以一縷氣機注入鏡內,安撫了這個開啟靈智的“小家夥”,這個小家夥已經沉寂了太久,這些年來一直高掛光明殿前,此刻終於被邵雲允許“走動”,重獲自由,分外“興奮”。


    寧奕輕輕摩挲著鏡子,柔聲道:“小家夥,以後你就自由了,不用再被約束,劍氣洞天內還有三個夥伴陪你玩……隻不過現在你還得再等一會。”


    那枚銅鏡輕輕震顫了一下。


    示意它聽懂了。


    寧奕鬆開手,光明鑒自動浮起,“環視”一圈,圍著兩個麵色古怪的大宗主滴溜溜轉了一圈,然後懸停在雲雀麵前。


    雲雀的眼神古井無波,凝視著古鏡。


    光明鑒的鏡麵內,倒映出一張俊秀,平靜的少年麵孔,隻不過陣陣扭曲,有香火氣流淌。


    “這麵古鏡,可以照現‘因果’,凝聚‘塵緣’。”


    金易的神情變得激動起來,死死盯著那麵鏡子,古鏡內的雲雀麵容,已經發生了變化,絲絲縷縷的香火氣下,那張少年的麵孔被雲霧遮掩,神秘而又禁忌的強大威嚴,也從境內世界流淌溢散而出。


    這是要照見那位“地藏菩薩”麽?


    遠古時代的地藏王菩薩,一人之力,鎮壓妖族無邊大軍。


    殺力驚世駭俗,卻從未有人真正目睹過那位大菩薩的尊容!


    今日自己有機會看見麽?


    雲雀沉默著凝視古鏡,不言也不語,他看著自己的麵孔在鏡子裏扭曲變化,眼神也變得冷徹……而就當那些雲霧即將散開,展露真容之時,一道輕斥響起。


    “不可!”


    從來溫和的禪宗大宗主,快步上前,撥開了那麵古鏡,攔在了雲雀的麵前,他盯著律宗大宗主,皺眉沉聲道:“菩薩尊容,怎可輕易展現人間,撚火者若是與菩薩對視,萬年因果牽扯,出了什麽異變……金易,你擔當得起麽?”


    那麵銅鏡似乎受了委屈,被木恆撥飛之後,嗚咽唿嘯著低空掠了出去,圍著殿柱迷路了好一會,最終找了一個軟綿綿的“溫柔鄉”躺倒,裴丫頭頗有些無奈的揉著懷中古鏡,臂彎裏像是抱著一個繈褓嬰兒。


    雲雀怔怔出神了好久,才揉了揉頭。


    少年嗬嗬笑了笑,道:“無礙的。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長什麽模樣。”


    他轉身望向寧奕,柔聲道:“寧先生,邵雲師叔留給人間的唯一東西就是這麵‘光明鑒’,以他的智慧,你必然是‘光明鑒’最好的主人,這一點已經無需質疑了。”


    金易和木恆二人神情都有些微妙,最終還是服從,妥協。


    寧奕為靈山做了許多的事。


    這麵“光明鑒”,既然是殿主決定留給他的,那麽作為靈山高層,也隻能妥協。


    寧奕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席布簾之後。


    邵雲大師之前就說過……要將這片光明贈給自己。這是一份大禮。


    所以對於此刻這枚“光明鑒”的歸從,他其實並不意外。


    雲雀認真道:“但憑借我對邵雲師叔的了解,他絕不可能隻留下光明鑒……一定還有其他的東西!”


    他將目光投向那片被布簾掩蓋的光明。


    那裏是邵雲圓寂的地方。


    坐化,死去,除了被邵雲大師親自傳點的“有緣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那席布簾之後有什麽。


    而上次的“有緣人”,就是寧奕。


    “按照規矩,寧先生,你拿了‘光明鑒’,就是那裏的主人了。”木恆說道:“邵雲師兄的本意應該也是……由你去揭開那裏留下的‘秘密’。”


    ……


    ……


    裴丫頭抱著古鏡,感受著懷中一圈一圈震蕩的溫暖漣漪。


    “光明鑒”雖不是先天靈寶,但是材質特殊,汲取日月精華,在靈山的大雄寶殿曆盡無數個日升月落,是極暖人的寶物。


    生出靈智之後,寶鏡能夠感受到“主人”的心意。


    它能夠感受到,自己的主人,與這位女子之間的關係……有股自己無比向往的溫暖力量,就在兩人之間傳遞。


    比太陽的光芒還要溫暖。


    這就是它最追求的東西。


    這世上,沒有比執劍者的神性,以及生字卷的氣機還要更加溫暖的力量。


    其實這也是邵雲將它留給寧奕的原因。


    執劍者就是光明鑒擇主的最好歸宿。


    隻不過……抱著自己的那位女子,身上實在是太冷了,靈魂的深處像是結了一層萬年不化的冰。


    它努力釋放自己的“光明”,卻無法緩解這份寒冷。


    微風吹過。


    那席布簾被風吹起。


    開啟靈智的光明鑒,感受到了一股外界傳遞的“暖流”,小鏡子震顫一二。


    寧奕一隻手輕輕攬住丫頭的細腰,淡然道:“邵雲大師留下的東西……諸位便一同去看吧,不必避諱。”


    他知道木恆的意思。


    得了靈山的大造化,總不能隻吞不吐。


    在那片光明殿中……邵雲肯定還留了其他的東西。


    然而五人掀開布簾之後,才發現。


    他們錯了。


    ……


    ……


    有些灼目的光明,讓金易木恆和丫頭,都吃力的眯起雙眼。


    已經進入過這裏一次的寧奕,神態平靜,他本就是執劍者,為光明而生。


    而讓他覺得有些意思的……是從未踏足過此地的雲雀,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適。


    這裏是一片看不到邊際的光明。


    什麽都沒有。


    向上,向下,向左,向右。


    東,南,西,北。


    更像是一座孤獨的,死寂的籠牢。


    這就是邵雲坐化的地方,死了之後,什麽也沒有留下。


    那座古碑,那本手劄……都隨著他的圓寂,消散在了光明之中。


    寧奕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腳底。


    踏入此地之後,連“影子”都被吞沒。


    什麽都不剩下。


    而那麵古樸的,安靜的“光明鑒”,忽然震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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