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古門開啟的聲音,在穹頂拉響,聲音並不悠揚。


    相反。


    門開的聲音,像是鋸子在拉扯骨骼,低沉且刺耳,穿透血肉肌膚,直入靈魂的最深處。


    這道響起的長音籠罩在鳴沙山的上空。無形的音浪滾蕩下來,浩袤山區,一片片密林,驚起一片片尖嘯逃竄的鳥潮——


    天穹被黑羽和陰雲布滿。


    悟道山的異變,因為“落雁陣”籠罩的緣故,一直沒有擴散,直到具行死去,由裴靈素改造的風雪原陣法光芒擊碎護山屏障,才有人發現這裏所掩蓋的“異變”……那扇古門開啟之後,洶湧烈焰落在山頂,這一切的異象吸引了方圓數十裏的目光。


    有人驚恐的望著空中,此刻在鳴沙山內的“苦修者”,有本殿的沙彌,年輕的僧人,還有聞小雷音寺之名前來拜訪的參觀者……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恢弘且黑暗的一幕。


    “那扇門……是什麽?”


    “古梵經裏說世界終有末湮之劫……”


    方圓數十裏,目睹這一切的上萬人心中迸發出無數念頭。


    世間願力如浮萍,難以細究根源,捋清緣由……而歸根結底,真正能夠促進“願力”誕生的,就是人的念頭。


    這一道道“念頭”的浮現,就是願力的根源。


    ……


    ……


    寧奕的瞳孔不再是純粹的黑色。


    執劍者的劍氣在兩袖袖袍內翻滾,他的眼瞳浮現出一縷神聖的金燦顏色,年輕男人抬起頭來,他的眼中所見,除了漫天的黑焰,還有無數縷纖細如雨水的“願力”,像是時間迴撥,從地底拔地而出,如雨幕倒著潑灑,垂落返迴穹頂。


    他望向火魔君。


    火圈繚繞一圈,在這團火海之中,隻有三人,所有的景象都被願力之火抹除,哪怕是掠入此地的神念,也不可窺探。


    聲音同樣如此,凡是接觸到願力火苗的物事,將會被直接焚燒。


    火災醇厚的嗓音在火海裏響起。


    “寧奕……”


    年輕的魔君,背後是一扇通天張開的巨門,無數黑焰和願力匯聚,逐漸在巨門上空凝聚出一朵黑色蓮花,隨著這朵蓮花的凝實,他的氣機也開始增長起來。


    這是一個很恐怖的事情。


    火災的境界已經拔高到了星君的頂端,以他的境界,如果再前進,便是要破開那道“門檻”。


    涅槃。


    對鬼修而言,涅槃是一個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事情。


    若接觸光明,便焚為灰燼。


    之前做過的種種罪惡,都將成為引發雷劫的因果。


    火災的神情一片平靜,甚至還帶著不屬於自己應有的“悲憫”,他放開了壓製,任憑自己氣機沸騰,撞破那道禁忌門檻,同時緩緩道:“琉璃山一直覺得你是心腹大患,成長速度太快,如果不殺,未來必會給琉璃山帶來滅頂之災……但我跟他們不一樣。”


    寧奕笑道:“哪裏不一樣?”


    火災輕聲道:“你就算沒有招惹琉璃山,我一樣會殺你。”


    頓了頓,開門見山道:“因為你是執劍者。”


    火災並沒有避諱另外一個人,相反,他瞥了一眼裴靈素的神情,看到後者麵無波瀾,正好印證了自己的想法,火魔君微笑道:“寧奕啊寧奕,我猜得果然不錯,你把這個‘秘密’告訴裴旻女兒了……難道你不知道,曆代以來的執劍者,都是孤獨至死?執劍者的身邊,絕不可有第二個人知曉他的真正身份。”


    寧奕輕描淡寫道:“我永遠不會瞞著她。”


    他的眉頭卻蹙了起來。


    知曉“影子”存在的是極少數。


    知曉“執劍者”存在的則更少!


    他當然知道火魔君的意思,自己的身份,必須要保密,一旦泄露,對身邊的人來說,隻會招來災難。


    如今,他隻對了葉老先生,還有丫頭坦白……


    火魔君笑道:“事到如今,死局已定,就讓你做一個明白鬼。這場‘借火’計劃,並非韓約授意,自你迴歸大隋之後,便有無數殺局在等著你,對那些站在大隋天下高處的大人物來說,你從北境長城離開的消息不是秘密。”


    寧奕默默握攏雙拳。


    他默念著火魔君的話。


    從迴歸大隋那一刻起,便有無數殺局在等著自己……


    其實寧奕早就猜到了會發生什麽。


    天都政變前,他已在大隋樹敵無數,隱約有著“舉世皆敵”的意味,哪怕各座聖山劍修子弟如今對“寧奕”之名極其崇敬,但大部分山門的長老並不喜歡這個名字。


    就像是當年的徐藏。


    但如今大隋的主人,不是太宗,而是太子。


    李白蛟借自己“渡苦海”,離開天都前的那番對話,其實也有提醒之意。


    天都不會與寧奕為敵。


    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人不會與寧奕為敵。


    太子的言語之間提到了,希望在未來與寧奕“合作”,至於為什麽是“未來”……現在看來,很明了了。


    太子預料到了一切。


    他想要看到一個足夠強大的寧奕。


    寧奕平靜道:“大隋的高層裏,還有多少影子。”


    火魔君笑而不語,道:“你猜。”


    這句話是個圈套。


    而他怎可能輕易上套?


    然而這兩個字說出口後,火災的神情便有些變了。


    寧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迴答,低眉笑了笑,道:“大隋的高層裏還真的有影子。其實我早就該想到了,單單憑借一個琉璃山,憑借幾位災劫,哪怕有‘借火’的想法,也無法付諸行動,將之實現。”


    他望著火魔君,若有所思道:“所以浴佛法會最終牽扯出來的,是執掌小雷音寺的‘具行’大師……整個借火計劃絕不是一方授意,靈山有高層被‘影子’玷汙了。”


    寧奕忽然覺得有些好玩,“我跨越東境鬧出這麽大的東境,琉璃山不曾追殺我,當初以為是你們太無能,現在看來倒是精妙的一局。韓約真的不曾授意‘借火’,影子找過他,但是他拒絕了影子……所以他眼看著我從東境地界離開,也要忍住不動手,便是要等我入住靈山地界。”


    火魔君笑道:“山主是聰明人,大隋人人都想殺你,但人人都怕髒了手,惹麻煩。”


    寧奕挑了挑眉,“怕我師姐登門?”


    “千手雖強,但也有限。”火災提到這位大隋明麵上的三大極限星君,神情沒有絲毫變化,看起來絲毫不懼,“千手的名字,隻能讓一部分人望而卻步,而即便沒有千手,那些人也殺不了你。”


    寧奕笑了笑。


    這倒是不假。


    畏懼千手名號的那些人,縱然對自己抱著殺念,卻不可能真正威脅到自己的安危。


    他接過了火災的話,喃喃道:“紫山山主閉生死關,風雪原大寂滅,此刻與世隔絕,將軍府自顧不暇,天海樓一戰,北境大傷元氣,書院在太子攏和之下,隱而不發,站在中立階段……現在正是殺我的好時機。”


    “不錯。”


    “寧奕,你說的很對……”火災微笑道:“現在正是殺你的好時機。”


    遠在東土。


    無人可援。


    更何況,因為兩座天下的交戰緣故,寧奕背後的幾座“靠山”此刻都陷入頹靡之中,太子抽手站在高台之上,時間隔得越久,寧奕越明白當初自在湖長亭對話的深意……李白蛟贈予“渡苦海”,給自己一線生機,便是要看一看,自己抓住這線生機之後,能不能在無數殺念的交織之中存活下來。


    大隋棋盤,勾心鬥角。


    太子也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隱在暗處,因為“寧奕”這個名字而選擇浮出水麵。


    他當然不會幫寧奕。


    自在湖一開始的對話便可以看出來了,伴隨著李白蛟對長陵秘密好奇心的消散,以及三年來諸多決策的遞落,“寧奕”的生死對他便不再重要……他看寧奕,隻不過是看一個人名。


    活下來,便有資格再入天都,第二次談話。


    活不來。


    那便死了。


    死了……便就死了。


    寧奕依稀記得,在北境將軍府,他與沉淵君曾抽空手談,聊過大隋局勢,當今天都主人。沉淵君對年輕的太子相當忌憚,比起長居宮中的太宗,李白蛟要更加穩重。


    太宗是個極度自信,甚至自負過頭的人,他年輕之時無往不勝,年齡大了以後便一心隻求長生法,廟堂上的權謀在絕對力量的比較之下,已經無法令他生起興趣。


    太宗覺得,自己隻要收掌,那麽整座大隋便如掌心。


    不收掌時,隨便掌心的諸位怎麽鬧騰。


    而年輕的太子李白蛟不一樣,他的手掌不夠大,力量不夠強,所以他需要用別的東西來填補這一切……春風閣內萬千枝芽在廟堂裏開根散葉,蟄淺無聲,第四司深藏地底,不動如山,這位太子的手段更加老道陰辣,他把天都城當做棋盤。


    眾生為棋子。


    寧奕看著那扇緩緩傾瀉火焰的巨門,腦海裏不知為何總是閃過李白蛟負手而立的畫麵。


    太子贈藥,是自己返迴大隋之後,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棋局開了。


    那麽這一殺,也早就在太子的預料之中了。


    寧奕揉了揉眉心,把這些遙遠的縹緲的因果拋在腦後。


    他輕歎一聲,道:“其實……你與他們並無區別。”


    火災皺起眉頭,有些不明所以。


    “他們殺我,是因為怕我。”


    “你殺我,也是因為怕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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