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納伐。


    隻存在於古梵語裏的“形象”,在目前的靈山典籍之中,是無法搜尋到有關“阿依納伐”的任何信息的。


    這是一尊“神祇”,按遠古時期的古梵神話來看,這尊神祇的境界無限接近於不朽。


    因為“他”是佛陀的座下弟子。


    靈山的古老修行者,通讀古梵語道經的老人,對於這位神祇都有所聽聞,從他們的口中,流傳出了這位佛陀弟子的神通……東土的佛門弟子認為,這世上的“機關術”都來自於阿依納伐。


    然而,這不是佛門的真神。


    據說阿依納伐被因果鎮壓,永囚地獄,而犯下的罪名,就是“褻瀆”佛陀。


    在靈山的古梵語裏,“阿依納伐”對應的不僅僅是曾經的靈山神祇,曾經的“機關術”鼻祖,而重要的意義,是“褻瀆”之人,“反叛”之人。


    在古梵語詛咒墜入心湖的那一刻——


    宋伊人的靈魂,像是失去了平衡,跌落萬丈懸崖,突破層層濃霧。


    一下子跌迴了很久之前的那段歲月。


    迴到了某個定格的畫麵。


    時間重新流動。


    他以一種旁觀者的身份,棲身在幼年時候尚還稚嫩的自己體內,微微側過頭顱,望著遠方。


    遠方一片漆黑,明燈不亮,暗無火光。


    但依稀可以看清,有一道身影。


    那道披著大袍背對自己,手持禪杖選擇遠離的身影……


    他曾見過的。


    在密林深處。


    裴靈素的“八衍陣”推出了自己童年深處最無法窺探的迴憶,那個被自己誤認為是“律子”道宣的身影,其實是一位活了很久的老人。


    一位活了很久的老人。


    沙啞的聲音,在淨蓮的喉嚨裏擠出。


    “師叔……”


    他痛苦的直視著具行大師,四麵八方狼狽濺開的鮮血,被黑色的蓮花貪婪汲取,胸膛炸開的老人,軟綿無力的癱倒在木質輪椅上,他的臉上掛著疲倦而又滿足的笑容,就這麽端詳著宋伊人蒼白的麵孔。


    那朵黑蓮,毫不知足的吸收著鮮血,骨肉,將能夠吞噬的一切,都當做養料。


    黑蓮在老人幹癟的胸膛上盛開。


    黑蓮也要在小雷音寺盛開。


    這段古梵語的詛咒,直擊心湖,宋伊人渾身顫抖,保持著雙手持刀的姿態,刀鋒刺入了老人的心髒位置,卻無法拔出……一縷漆黑的墨意攀爬上來,順延著刀鋒糾纏,翻滾,這朵黑蓮的根莖正在蔓延,毫無疑問,如果將整把古刀爬滿,那麽將會順延刀柄,將宋伊人也吞掉。


    具行輕聲笑著開口。


    說了幾個字。


    宋伊人沒有聽清。


    他死死盯著師叔,想要拔刀,但是不能。


    那從老人口中迸出來的古梵語,像是定身咒一般,自己的雙腳甚至無法挪離地麵。


    宋伊人盯著自己曾經尊敬至極的師叔。


    老人的氣息逐漸在衰弱,這朵黑蓮正在吸收著他的血,肉,把他當做根基和養料。


    具行重複著開口,宋伊人聽清了他在說什麽。


    “我快要死了……”


    這個渴求著永生,追逐著病態的執念的師叔,竟然說出了這種話,想來他也是明白了……這朵黑蓮是想吞了他,而所謂的“真佛”,也絕不會贈予他永生。


    老人看著宋伊人,竟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有所釋然的開口,喃喃道:“好在……你也一樣。”


    黑蓮吞完自己,就要吞噬淨蓮。


    如此一來。


    也不算孤獨。


    有個人陪。


    宋伊人在心中低聲罵了一句去你娘的,他攥攏刀把,道:“你說的真佛……就是阿依納伐?”


    老人虛弱的笑著點了點頭。


    那朵黑蓮已經生出了第二朵,開在花蕊,那縷漆黑的墨意,也已經侵入到了刀鋒的一半。


    宋伊人惡狠狠罵道:“當初給老子下詛咒的,就是你這老混球?”


    具行笑著開口,又是沙啞含糊的說了幾個字。


    聽不清。


    “大點聲,你聲帶落廟裏了?”宋伊人拔著古刀,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心情開著爛梗玩笑罵人。


    老人微笑承認:“是我。”


    宋伊人皮笑肉不笑,“那你確實該死。”


    他攥著古刀,冷冷道:“但小爺我還年輕,我命由我不由天。”


    具行半是平靜,半是嘲諷的看著宋伊人,想看看他到底還能做出什麽行為,該怎麽樣去“逆命”。


    宋伊人的手指在不斷打顫,那縷漆黑墨意已經爬到了刀柄部位。


    拔不出刀。


    鬆不開刀。


    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師叔,認真道:“我有一把長生鎖,她能救我的命。”


    風聲唿嘯。


    一輪彎月,擦著宋伊人的衣袍掠過,銀光滿溢,瞬間斬在古刀的刀鋒之上,濺出清亮的火光,緊接著一蓬又一蓬的火光迸發,數十把飛劍前赴後繼接二連三的撞入黑蓮與古刀的侵略地,就像是一麵開屏的孔雀屏風,在宋伊人和老人的麵前擦入,然後綻放!


    “刺啦”的尖銳聲音,宋雀賜下的古刀,被無數飛劍撞擊出一個缺口。


    黑蓮的墨意則是被輪轉的劍光直接打散。


    一道瘦削的紅甲身影,奮不顧身的奔掠而來,雖然矮小,但是極其矯捷,蹬地一躍,踩在下墜的一塊大殿巨石之上,兩個唿吸便掠至高台位置,單手持著黑傘,旋出劍鋒,如開天辟地般狠狠一斬,單側的腰身下墜,雙腳靴子踩在地上,接著擰腰提胯的力度,黑傘撞在古刀缺口上再度濺起火光,將缺口擴大,擰腰旋轉的紅甲女子,麵色陰沉,空閑出來的那隻手,極其自然的落在宋伊人的腰間。


    拔刀。


    第三把刀。


    出鞘。


    斬下。


    斬斷宋雀古刀的寶器,就隻有宋雀的古刀。


    嘩啦一聲,火光像是水簾。


    那朵黑蓮蔓延而出的墨色殺念,則像是決堤的大壩,墜地的瀑布,在古刀斷開的那一刻,奔湧而出,想要將宋伊人和朱砂兩個人全部吞噬,然而“蓬”的一聲,黑傘撐開,將兩個人包裹在內,傘尖的符籙轟然燃燒,火焰沸騰,來自於“近水樓台”,佛門大客卿親自賜下的“願火”,將這片虛妄直接焚燒殆盡。


    宋伊人的唿吸先是變得急促,沉重的喘了兩大口之後,狠狠咽了下去,然後撐起麻木的雙腿,他接過朱砂的黑傘,將破碎不能再用的大傘擲出,然後盯著麵前燃燒的火焰輪椅。


    木質的輪椅裏,彈出了好幾把飛劍,然而連掠出“火幕”都做不到。


    機關術。


    靈山境內除卻“禪宗”,“律宗”,也的確有著專修“機關術”的山門,如果要追尋來曆,祖師爺就是那位遠古時期就跟隨佛陀的“阿依納伐”,隻不過後來“阿依納伐”當了叛徒,這一脈的機關術卻一直留了下來。


    具行還藏了手段。


    但可惜的是,此刻他已經施展不出來了。


    老人癱坐在輪椅上,幹癟的胸膛裏發出尖銳痛苦的嘶吼,他無法站起,因為那朵黑蓮汲取了他的一切,事實上此刻他連動彈手指都無法做到。


    然而在涅槃火焰的灼燒之下,被老人寄以厚望的黑蓮,也開始極快的枯萎,帶著濃濃寂滅意味的蓮花花瓣,與火焰接觸,嗤然生煙,然後倒退著萎縮,試圖退迴血肉身軀,保住“自己”,然而具行的體魄不夠強大,他連羅漢果位都不曾修得,又如何抵得住這等火焰灼燒?


    老人迅速化為一具枯槁的骸骨,整個人還在尖嘯和嘶吼,一雙深陷下去的眸子滿溢憤怒,無處宣泄,隻能死死盯著宋伊人。


    還有他身旁的女子。


    “介紹一下,這是我的‘長生鎖’。”宋伊人揉了揉手腕,笑道:“也是我的媳婦。”


    說完之後,不等老人迴答。


    他狠狠一腳踹在了老人的輪椅之上。


    一聲慘嚎。


    站在高台處的宋伊人,麵無表情,注視著一團火焰,跌墜悟道山道場的高台,撞在地麵,頃刻間化為虛無的火光和飛灰,具行數百年道行,終究一場虛妄。


    朱砂注意到宋伊人在聲音極輕的開口,不知道說些什麽。


    她之前一直在道場外,負責法會的安危,與風災纏鬥,不知道伊人和具行師叔到底發生了什麽……她默默的想,如此多年的師叔師侄情分,今日看著具行身死道消,想必宋伊人的心中也不好受。


    朱砂準備開口安慰。


    宋伊人先關心的問道:“你受傷了?讓我看看,傷得重不重?”


    朱砂微微一怔。


    她的眼底都是溫暖。


    她鼓起勇氣,踮起腳尖,雙手伸出。


    宋伊人下意識攤開了雙臂。


    朱砂丫頭摟住了他的腰身,聲音極輕:“我沒事,不用擔心……”


    年輕男人的眼神也變得溫暖起來。


    他抱著朱砂,兩個人沉默了很久,隔著紅甲,他仍然感受到了女子的心跳,一開始十分劇烈,終於好了一些,分開之後,朱砂猶豫著緩緩道:“你剛剛對著具行的屍體……說了些什麽?”


    宋伊人低垂眉眼,笑了笑。


    這麽多年,給自己種下詛咒的“元兇”,終於找到了。


    遠離靈山,長走高原,久居境外。


    都是拖他的“福”。


    他看著那化為灰燼的輪椅,再一次重複道。


    “師叔,你真的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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