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高懸。


    三個人在大漠“艱難”的跋涉。


    寧奕和丫頭兩個人倚在一起,腳底踩著一柄“緩慢”前行的飛劍,飛劍半截劍身在沙裏徐徐推進,這個速度已是極慢,但即便如此,身後那個少年還是氣喘籲籲。


    井寧身子骨不算弱。


    但他一路已經跑了好幾裏路沒停歇,那個大大的包袱,早就被丟到不知道哪裏。


    少年紅著眼,看著這對前麵慢慢悠悠馭劍飛行的二人,心底萬般情緒流淌,十分複雜。


    這還要被喂一口狗糧。


    東行十五裏。


    他估摸著還有一大截。


    井寧的心底,已經大概猜想了今晚的場景……寧先生帶著自己去綠洲城大開殺戒,把鷹會殺得丟盔卸甲,然後飄飄然離去。


    首先,要去綠洲城。


    徒步跑過去,對他而言,問題不大。


    正當井寧準備提起一口氣的時候,前方的那把飛劍忽然卸力,寧奕和裴靈素兩人停在了一座小沙丘上。


    “到了。”


    井寧有些怔住了,這就到了?


    這裏是茫茫大漠裏一個無名的落腳點。


    而他的目光順著寧奕的方向望過去,那座小沙丘上,不知何時插了一把長劍,一個男人口鼻被捂,身材壯碩,此刻卻像是一隻脆弱的羊羔,雙手被反綁,跪在沙地裏,後背緊貼著那把長劍,肌膚被風沙拍打,滲出了密密麻麻的血跡。


    仲虎。


    阿寧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幕。


    寧奕來到他身旁,平靜道:“這是侮辱你……準確的說,是侮辱你父親的人。”


    寧奕遞給他一把刀,“現在他就在麵前,你可以動手了。”


    阿寧沒有接過那把刀。


    他看著寧奕,神情困惑,糾結,確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


    井寧聲音沙啞:“寧先生……您是認真的嗎?”


    寧奕仍然保持著遞刀的姿勢,神情沒有變化。


    白日在綠洲城閑逛,傍晚要離開的時候,寧奕順手把這個叫“仲虎”的家夥拎了過來,扔在了這裏。


    對寧奕而言,鷹會和綠洲城隻不過是一個花裏胡哨的空架子。


    他可以打人,可以殺人,可以選擇任何一種方式……帶井寧去“複仇”。


    但正像是少年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一樣,井寧根本就沒有猜到,寧奕口中的“學到一些東西”,竟然會是在這裏。


    他怔怔看著寧奕遞過來的那把刀,確定寧奕要讓自己接過這把刀。


    井寧旋即憤怒道:“他跪在這裏,我一刀殺了他,能學到什麽?”


    能學到什麽?


    好問題。


    寧奕微笑道:“你不是恨他嗎?”


    “您把他綁在這裏,給我一把刀,我殺了他……這不是我想要的。”井寧盯著寧奕,像是一頭憤怒的小獸,恨恨道:“我不會覺得有任何的高興。”


    “所以我帶著你去綠洲城,打殺鷹會的其他人,你就會開心一些?”寧奕風輕雲淡點破了少年郎的心思,直截了當問道:“這兩件事情有什麽區別。”


    井寧怔住了。


    這。


    他再度咬牙道:“我恨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寧奕再度道:“那我把在客棧侮辱你父親的所有人都拎過來。”


    井寧沉默了。


    寧奕俯視著少年,平靜道:“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井寧,你既想要複仇,又想要得到承認,如果我帶你去鷹會殺人,第二天消息傳出來,所有人都會覺得你很厲害。”


    “這是你想要的。”


    寧奕冷笑道:“想在江湖上當一個配刀帶劍的大俠,還是隻想享受大俠走到哪盡顯風光的派頭?”


    井寧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寧奕的話語擊中了他的內心深處。


    寧奕把刀遞到了井寧的手裏。


    他的眼裏沒有蔑視,隻是平靜,如萬年長湖。


    每個人都有所謂的“虛榮心”,其實這不是壞事……尤其是在年少的時候,人人都會豔羨好的,想要更好的,有時候隻是因為太年輕,所以看不清。


    “這世上沒有無條件的得到。”


    寧奕淡淡道:“就像我說的……你需要賭上一些什麽。”


    井寧握住這把刀,他感到了四周塵土間,沙粒的震顫,那把束縛著“仲虎”的長劍,劍身搖曳,劍氣迸發,捆著男人的布條在這一刻盡數碎裂。


    痛苦不堪的仲虎,雙手終於掙脫了枷鎖,他喘著粗氣,跪伏在沙地上,畏懼地抬起頭來,望向寧奕,顫聲道:“前輩……是這小子的師父麽?”


    “當然……”


    寧奕沒有去看仲虎。


    “不是。”


    寧奕麵對著井寧,他伸出一隻手,握在少年的手上,使他攥緊長刀。


    他背對仲虎開口道:“殺了井寧,我放你迴鷹會,此事茲了。”


    仲虎有些惘然,他的眼中,那個黑袍年輕男人就像是一個從地獄裏走出來的閻羅,在大漠縱橫十餘年,他見過太多的高手,但從未見過像寧奕這樣的存在……從綠洲城到十裏外的大漠,馭劍飛行,不過十數個唿吸,而且看起來極其輕鬆。


    這是什麽境界?十境,十境巔峰,還是命星?


    想都不敢想……要真是命星,那在整座東境都是屈指可數的大人物,跺一跺腳,琉璃山的災劫也要給三分麵子。


    這樣的人,應該不會食言吧?


    仲虎跌跌撞撞,站起身子。


    他的衣袍破破爛爛,到處都是血口,迎風舒展,舒展筋骨的同時,經脈發出劈裏啪啦的亂響,仲虎的嘴角拉扯,神情有些痛苦。


    “放心……我不會食言的。”寧奕確認井寧握住了那把刀後,緩緩轉過身子,平靜道:“但畢竟他隻是一個孩子,封了你的修為,公平對決吧,生死有命,我不幹預。”


    寧奕拍了拍井寧肩膀,淡淡道:“握住這把刀,死,也不要鬆開。”


    井寧嘴唇幹枯。


    他看著那道麵色蒼白,但眼神猩紅的男人。


    仲虎的身軀,被寧奕點碎了好幾處穴道,根本就無法施展星輝……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打死眼前的少年。


    他出身武學世家,拳掌指肘,渾身四處,都是利器。


    仲虎花了七八個唿吸,熟悉了這具被捆縛了半天已經麻木的身體,直到從肩頭到臂膀到指尖,每一處的鮮血都能夠連貫流通。


    他長吼一聲,在大漠黃沙之中開始奔跑,如一頭猛虎,一瞬間就撲下了小沙丘。


    井寧就像是一朵隨時可能被風折斷的野花。


    少年長嘯著舉起那把長刀,狠狠對準仲虎刺了出去,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握刀,第一次對準真人,很小的時候他在客棧的馬廄裏立了一塊木牌,每天舉著木劍劈砍。


    木劍很輕,鋼刀很重。


    幾乎是風聲席卷過來的一瞬間,井寧聽到了刀尖擦破血肉的聲音,這一刀毫無目的,隻是對著仲虎刺過去,對方的速度很快,而且渾不在乎,在俯衝的時候調整了一個角度,以肩頭擦過刀鋒,掀起一抹血花。


    “刺啦”一聲。


    仲虎肩頭綻放一抹鮮紅弧線。


    而同時,一道極其沉重的“悶響”,在井寧的胸膛之處響起,一枚炮彈出膛的拳頭,在仲虎貼身之時轟砸而出,毫無花哨的砸在井寧羸弱的胸口。


    少年的瞳孔登時收縮成一條線。


    他咳出一大口鮮血。


    仲虎的眼神之中帶著困惑……這一拳,已經足以打穿一個成年人的心髒。


    為什麽……


    他聽到了清脆的骨骼斷裂聲音。


    井寧的意識幾乎都要被這一拳打散,無邊的痛苦鑽心襲來,一縷青燦的光華在大漠黃沙之間釋放開來,貼身放在兜囊裏的那張符籙,嗡嗡震顫,星輝翻湧,少年怒吼著攥攏長刀,狠狠向下劈砍——


    “擦”的一聲。


    這把刀很鋒利,幾乎是一瞬之間就將仲虎的半邊臂膀斬開,大塊大塊的鮮血噴薄而出,濺落在井寧的麵頰上。


    “啊啊啊——”


    少年痛哭流涕,然後是憤怒咆哮。


    他像是一頭獅子。


    仲虎縱聲長嘯,一巴掌拍在井寧的臉上,這一巴掌掀動磅礴勁風,哢嚓一聲脆響,連頸椎幾乎都要拍斷。


    少年被打了一個空翻,那張符籙仍在震顫,磅礴的星輝支撐著他的骨骼,可以破碎,但絕不會因為這致命傷而死去……他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所換取的就是憤怒支撐的行動力。


    一人一刀跌落在地。


    井寧像是一個沙包,在地上翻滾,頭顱無意識的轉動,天昏地暗,但是他仍然死死攥著長刀,刀鋒刺到了自己,渾身都是鮮血。


    他在沙漠上翻滾著,像是一個迎風亂飄的沙袋,但是雙腳卻忽然生了根,猛地站起身子,不等仲虎接近,便又倒下,接著再度搖搖晃晃站起,站起之後又倒下,重複了好幾次,井寧跌跌撞撞向著仲虎的方向衝了過去,壓低脊背,毫無章法的就是一番亂砍。


    蹲在地上撿起斷臂的仲虎,一腳將他踹開。


    井寧拿著刀再度撲上去。


    一刀刺中了小腹。


    再度被踹開,井寧拔出長刀,又拋飛出數十丈。


    仲虎痛嚎著捂住小腹,望向寧奕,聲音淒涼,絕望喊道:“前輩!這不公平!你給了他刀!”


    寧奕無動於衷。


    沙塵席卷。


    少年像是一頭獅子,也像是一隻孤狼,更像是一隻禿鷲。


    一次又一次撲上去,被打得跪下,拋飛,然後再撲上去。


    嚎叫聲,怒罵聲,嘶喊聲,全都落幕。


    最終沙塵散盡。


    世界重歸清淨。


    井寧那身洗得發白的麻袍染了一身血。


    他半跪在地上,雙手用力的倒持長刀,刀尖插入地上男人的胸口,隻有刀背還停留在外麵。


    井寧將額頭低下,磕在仲虎的胸前,聽不到任何的心跳聲音。


    他仰頭怒吼,喉嚨裏滿是宣泄而出的不甘和憋屈。


    淚水奪眶而出,被風沙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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