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陵的風雪很大,尋常人根本無法入內。


    就如同在西境的紫山……風雪覆蓋,山路艱難,在涅槃境界的意誌之下,這裏的規則甚至都發生了改變,忤逆了四季的變換更迭。


    楚綃在舊陵山下布置了陣法,小衍山界一戰之後,“風雪原”雖然沒有被天海樓直接打碎,卻仍然受損,大戰落幕,被帶迴大隋的風雪原順勢在“舊陵”鋪展開來。


    這座紫山傳承已久的“領域”,有著鎖住生機的力量。


    這裏,又恰是裴旻布置的“生門”所在。


    一口黯淡的,由風雪匯聚而成的“古棺”,懸浮在舊陵風雪原的空中,離地三尺左右,一根根粗壯的鎖鏈,在虛空之中蔓延,風霜攀延,結成冰屑,將這口古棺拉扯,牽引,固定。


    古棺輕顫。


    坐在風雪原草地上的紅衣女童,頭發花白了一半,她的容貌已經有了些許衰老,但麵色仍然紅潤,仍然可以用“鶴發童顏”來形容,隻不過衣衫之間已經有了凋零的氣息……在天海樓的那一戰,她與沉淵君聯手對決白帝,此戰的細節不為世人所知,但是白帝受了重傷,其他二人,一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楚綃盤膝而坐,神情“悠揚”,她看著那口搖曳的古棺,神情無悲也無喜,這五百年來,她走過了世間最漫長的長路,看過了人世太多的聚散離合,所以即便心底再是絞痛,她的麵色也沒有太多的變化。


    枯白的發絲,已經說明了一切。


    一柄紅傘,插在楚綃的身旁,傘身插入霜雪大地,猩紅的傘布,在與白帝的那一戰,被那位東妖域皇帝撕碎,此刻像是一麵大旗,旗麵浸透風雪與寒意,凜冽的舒展,不斷拋飛,作為整座“風雪原”的核心,“紅燭”的傘尖插入大地,連接了那口古棺,還有楚綃本身……幽幽的光火在楚綃身旁搖曳。


    紅燭……紅燭……


    她就是那根燃燒著的紅燭。


    瀑散的發絲垂落及地,這位紫山山主本就不多的生機正在不斷流逝,行至此間山水盡頭,本就要渡過大限之日,每一個唿吸的時間對於楚綃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這關係到她能不能成功渡過那場大限之劫。


    但此刻,她已經拋卻了一切。


    或許那場劫難的結局,她已經知曉了。


    她不想當下再留有遺憾……那口冰雪棺內,躺著一個容顏姣好的女孩,紫衣不再搖曳,鬢發也不再飛揚,躺在棺裏睡著了,一個人安靜如春光,唇角還掛著淺淡的笑意。


    隻不過胸口的霜雪凝聚成一朵凋零之花,蔓延出猩紅的悲傷。


    丫頭的時間不多了。


    白帝留下來的殺意,似乎是浸入骨髓裏的……這不僅僅是殺意,還有一些複雜的大道意境,楚綃研究生死禁術,她很清楚,像白帝這種層次的修行者,想要殺死一個人,那麽就沒有人能夠將其從陰間拉迴來。


    白帝不想直接殺死裴丫頭。


    他想“折磨”她,讓她飽受痛苦,讓將軍府也飽受痛苦,做出無數嚐試,最終以失敗告終,然後看著這條性命的凋謝。


    “劍藏”和一股無形的生機,護住了丫頭的神海。


    這就是楚綃現在還在嚐試注入生機的原因……肉身的活性在不斷的降低,神海內的思維仍然活躍,自己心疼的丫頭,還能思考,還能感應,但卻不能開口說話,也無法操縱這具身軀裏的任何一個部位。


    就像是一個活死人。


    白帝的道境像是密密麻麻的刀片,堵塞了這具年輕身軀內的鮮血……根本就沒有辦法徹底清除,這些道境開始結冰,如果丫頭的身軀被“凍死”了,那麽大羅金仙來了,也無計可施。


    這就是現在,“生機”對裴丫頭的重要性。


    風雪之中,有另外一把傘,撐了起來。


    一把白傘,像是一朵小白花。


    撐傘的那個人,沒有穿黑,一身輕薄的白衫,麵色也有些蒼白,看起來與風雪原的霜雪很是相搭,這是寧奕第二次來風雪原。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人。


    徐藏。


    第二次來,那口風雪館內,躺著丫頭。


    他不想再送走丫頭了。


    他不能失去裴靈素。


    “前輩……我來得晚了。”


    寧奕將細雪“啪嗒”一聲收起,插在紅燭旁邊,然後站在楚綃身旁,他輕輕抬起一根手指,點落在自己的眉心,黯淡的金光絲絲縷縷從眉心的“生字卷”中剝離而出,替代了楚綃的力量,繚繞在那口古棺之前。


    像是風雪中的螢火蟲,繚繞飛拂,若隱若現。


    楚綃看著寧奕,距離那一場戰爭,已經過去了十五日,她知道發生了什麽,寧奕突破了天海樓地界的籠牢,帶著北境鐵騎“贏下”這場戰役。


    “你來的不晚……如果有人死了,那麽才是晚了。”


    楚綃低垂眉眼,站起身子,她的骨骼發出蒼老的拉扯聲音,生機順著紅燭頂端掠出的火光原路返迴,絲絲縷縷融入這具嬌小身軀之中,紫山山主的衰老痕跡,便在短短數個唿吸之間,消磨的一幹二淨。


    她伸出雙手,擦拭著自己的眼角,像是抹平皺紋一般,輕描淡寫將歲月的痕跡就此抹除……這五百年來,她重複這個動作已不知多少次,每次她都會迴歸十來歲的清稚模樣,隻不過這一次,她的麵容雖然迴歸,但發絲的枯白卻是沒有倒退。


    半頭霜白,昭示著山主的老去……是不可逆轉的。


    “我不想再失去了……”寧奕站在山主身旁,他看著那口風雪古棺,悵然若失,拿著故作輕鬆的語調,笑道:“上一次徐藏騙了我,他後來從棺材裏跳了出來,希望這一次丫頭也一樣。”


    楚綃輕柔道:“她快死了。”


    寧奕心頭“咯噔”一聲。


    “十天,二十天,一個月?”楚綃望向寧奕,平靜道:“你身上有很多生機,但沒有用,即便把我的生機搭上,也沒有用,她跟徐藏不一樣……徐藏走的是一條瘋魔的劍道,燃燒所有壽元之前,給自己留了一條道路,徐藏是自願上路的,她是被逼的。”


    楚綃把丫頭身體的現狀,跟寧奕原原本本重複了一遍。


    寧奕原本臉上掛著的笑容,在聽完之後,便僵住不動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臉上再度浮現艱難的笑容。


    “神海被‘劍藏’和‘生機’護住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楚綃麵無表情,平靜看著寧奕。


    寧奕繼續道。


    “至少還有希望……對不對?”


    “現在的情況很不好……丫頭可能還有十天,半個月,一個月……但至少,不是現在,對不對?”


    他的嘴唇本來就幹枯,現在擠出了艱澀笑容,更加沒有血色,顯得整個人很是枯槁,在風雪原的大雪吹拂下,肩頭衣衫落滿蒼雪,像是一根搖曳的霜草。


    “你心底清楚的,何必問我。”


    楚綃看著寧奕。


    她不是一個會拐彎抹角的人,也不是一個會編製謊言的人。


    所以她說了這句話。


    寧奕的麵色更加蒼白,他緩緩來到了那口古棺之前,看著棺內那張覆了一層薄雪的女子麵孔,丫頭還在對著自己傻傻的笑。


    神海被凍結。


    所以還有思緒的……她看不到自己,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嗎?


    寧奕輕輕道:“我不會讓你離開的。”


    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搭在丫頭的手掌上,整具身軀都涼涼的,像是一塊冰,手掌也是,沒有絲毫溫度,寧奕用力地握住那隻白皙小手。


    像是在夢境裏一樣。


    他再一次開口道:“我不會讓你離開的……”


    頓了頓。


    寧奕笑道:“你也答應過我的,你不會離開,所以……給我一點時間。”


    不知道能不能聽得到。


    但是這些話,一定要說,不管能不能聽見。


    說完之後,寧奕就陷入了沉默。


    他站在那口棺木前,握著那隻冰涼手掌,試圖讓它變得擁有溫度,一團又一團的柔光,像蜀山平頂山的流火螢光,將兩人搖曳包圍。


    寧奕輕聲問道:“等你醒來,我們去成親,好不好?”


    楚綃怔了怔。


    她看著這道白衣身影,忽然有些心酸,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好像聽過熟悉的話。


    插在風雪原的紅傘輕輕晃蕩,布麵飄搖。


    一道醇厚的聲音,在楚綃腦海裏蕩漾。


    “等我迴來,我們去成親,好不好……”


    已經很多年了。


    她等在紫山很多年了。


    楚綃失神地看著寧奕,那個白衣年輕人,緊緊握著丫頭的手掌,似乎想要得到某些迴應……但神海冰封,他能夠等來的,就隻有一片沉寂。


    風雪嗚咽。


    那個女孩在笑。


    寧奕輕輕俯下身子,這一次,唇瓣接觸的不再是溫軟,而是一片冰冷,他顫抖著手指,捏了捏丫頭的臉蛋兒,笑道:“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有機會說給你聽啊。”


    沒有迴應,一點也沒有。


    寧奕的身後,傳來了一道恍惚的聲音。


    楚綃一字一頓,道:“或許……還有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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