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河畔,諸多目光,此刻都落在那道紫衣身影身上。


    草原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樣的“客人”了,一襲紫衣不染煙火氣,衣袖飄飛,吊墜的絲絲縷縷劍氣如流蘇一般。


    膚如凝脂,櫻唇雪齒。


    一別三年,裴丫頭已經褪去了當年跟在寧奕身旁的那件舊布衫,不再是那個悶聲鑽研符籙的小丫頭,出落地極其動人……一如當初在海底寢宮,符籙照見的那一幕景象。


    寧奕有些失神。


    不僅僅是寧奕失神,草原上那些修行者,看到裴靈素的這副容貌,都一陣恍惚,將這位紫衣姑娘記在了心中……


    “烏爾勒……無論什麽時候,隻要你需要,我們便會在。”


    田諭看著寧奕,他微微上前,以肩頭輕輕撞擊寧奕肩頭,兩人之間的距離很是親近,他沉聲在寧奕耳旁道:“在這之前,草原在南北之間的選擇……有過猶豫,但現在已經沒有了。”


    田諭望向寧奕。


    眼中是再明確不過的意思。


    寧奕低垂眉眼,認真地道:“這句話,我記住了。”


    田諭微笑望向不遠處的那些人,“你說的那些話,很有道理……但對於群眾,我們不能這麽交代……草原需要一束光,作為所有人精神的寄托,而那束光隻能是你。”


    寧奕若有所思。


    田諭拍了拍寧奕肩頭,深吸一口氣,“烏爾勒……下次迴到這裏的時候,我保證你會看到不一樣的草原。”


    寧奕朗聲而笑。


    “哈哈,好!”


    田諭揉了揉臉,老實人誠懇道:“西去草原,越過西方邊陲,再過一截路,才是‘灰之地界’,大隋那邊發動了越境之戰,想要迴去,這是最好的機會……我知道,以烏爾勒你的縝密,早就規劃好了路線,但妖族那些人虎視眈眈,這一行恐怕不會太平。草原的鐵騎,可以助你直抵灰之地界。”


    寧奕搖頭道:“不用,田諭,你知道的……鐵騎追隨,聲勢浩大,就像是一個活靶子,離開草原之後,我會隱匿氣機,一路潛行。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


    田諭望向烏爾勒,點了點頭:“好。”


    “還記得篝火晚宴,那一日……我對你說的話嗎?”


    寧奕這句話,讓田諭陷入了迴憶,老實人微微眯起雙眼,想起了那一夜的景象。


    大家喝了很多酒。


    烏爾勒對自己說——


    “大家活得那麽艱難,今天過去,都不知道會不會有明天。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給自己留遺憾?萬一錯過了呢?”


    田諭把握著了那個機會,而現在……


    他望向河畔對岸的那位紫衣姑娘。


    這就是烏爾勒喜歡的那個姑娘嗎?


    的確般配。


    田諭認真祝福道:“烏爾勒,祝你好運。”


    寧奕笑道:“謝謝。”


    他望向遠方人群,山海一般,白狼王推著符聖,越過人群,來到他的麵前,這位草原王從袖袍裏取出一枚令牌。


    那枚令牌呈現弧形,如一枚水滴,質地光滑而且瑩潤,倒映著銀色波光,粼粼波光之下,隱約可見一頭眼神陰沉的白


    狼。


    “我想,該說的,田諭都已經說了。”白狼王笑了笑,道:“顯然,烏爾勒你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白狼王的眼神望向河畔對麵的那位紫衣姑娘。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再清楚不過。


    “這枚令牌,是小元山的‘心意令’。”


    符聖瞿離坐在木質輪椅上,他望向寧奕,聲音輕柔,“曆代以來,隻有白狼王才有資格佩戴……攜帶令牌者,象征著草原上三姓的王,有著莫大的權力,千裏傳音,心意相通,‘元’大人在這片草原上留下了足夠多的秘紋,來支撐神念的傳遞,所以這枚令牌,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失效。”


    “烏爾勒……如果你要離開草原,帶上這枚令牌。”


    白狼王笑了笑,道:“像你這樣的人,即便迴到了大隋……也一定有很多麻煩,相信我,草原在關鍵的時候,會成為你莫大的助力。”


    寧奕微微思忖,沒有拒絕,選擇接過令牌。


    他手指輕輕摩挲令牌,腦海裏閃過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頭……的確如此,白狼王說得沒錯,自己在大隋境內還有諸多敵人,而僅僅依靠蜀山這個背景,已經不足以令所有人都忌憚。


    妖族和大隋都想要爭奪草原作為助力。


    他望向白狼王,這位草原王的修行境界已經抵達妖君巔峰,可能接下來就要閉關衝擊妖聖,如果成功了,那麽整片草原的戰力,會更上一層樓。


    寧奕翻腕,將令牌收入囊中,沉聲道:“謝了。”


    白狼王搖頭,道:“該說謝謝的,是我們。”


    寧奕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可否,他望向遠方那些人,眼神一一對接,天啟之河的河水,開始輕鳴,水流飛掠,黑袍年輕人的步伐向後退去。


    寧奕抱了抱拳,輕輕吸氣道:“走了。”


    田諭抱拳。


    田靈兒有些不舍,抿起嘴唇。


    一縷劍光,掠過天啟之河,細雪劍氣璀璨銀白,緊接著一縷紫色劍氣相伴而起,寧奕與裴丫頭二人一前一後,化為兩縷劍氣,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線邊緣。


    “哥……我會想念烏爾勒的。”田靈兒苦惱地拽著田諭的衣袖,她看著那兩道劍氣,喃喃道:“你說烏爾勒和那女子成婚的時候,會把咱們喊去嗎?”


    田諭笑道:“這我不知道……但下個月,我和蘇琴大婚,你可逃不掉。”


    ……


    ……


    細雪出鞘,踏劍而行。


    一點劍氣,千裏歸鄉。


    草原的長風吹過麵頰,冬去春來,霜雪化開,草屑搖曳,兩道劍光貼地飛行,寧奕的一身黑袍在空中獵獵翻滾,他的目光並沒有望向眼前的浩袤草原,而是一直放在身側。


    那位紫衣姑娘身上。


    丫頭輕柔軟膩的聲音響起。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裏。”


    寧奕笑了笑,攤開雙臂,長風吹動大袖,劍氣上下翻滾,他像是一隻不羈之鳥,抿起嘴唇,發出一聲清嘯,穹頂上的鳥雀,感應到了這片草原上“大君”的聲音,此起彼伏的聲音在上空響起,黑影在大日的照耀下追隨。


    裴煩有些驚訝。


    “是啊……我很喜歡這裏。”寧奕朗聲而笑,他微微擰轉腳尖,雙手虛搭在腦後,同時身子背朝地麵向下仰去,“啪嗒”一聲,沉沉靠在細雪劍身之上,壓得劍器微微一墜,緊接著便恢複過來。


    他眯起雙眼,兩縷鬢發飄搖。


    寧奕望向身側,眼裏是浩蕩的春光,還有一道飄搖的紫衣。


    丫頭有些拘謹,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拘謹過了……在風雪原閉關的日子裏,她曾無數次想過,再見寧奕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場景……如果還能再見的話。


    那時候,寧奕生死未卜。


    她想過許多畫麵,但從未想過,會在草原上重逢,兩人一同駕馭劍氣,在春光浩蕩之中愜意飛行。


    “丫頭……”寧奕的聲音,輕柔地像是一陣風。


    裴靈素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發生了很多事情。”他笑道:“等迴去了,我一件一件說給你聽,你會不會不耐煩?”


    裴丫頭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寧奕躺在細雪上,看穹頂風起雲湧,他輕聲笑道:“草原是一個與妖族,與大隋都截然不同的地方……這裏更純粹,更幹淨,以後有可能的話,我們就到這裏來住,好不好?”


    裴靈素心神一顫。


    她望向寧奕。


    這句話的意思是……


    寧奕苦笑道:“現在還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我很想念師姐,瞎子,溫韜,還有穀小雨,大隋還有很多人在等著我。”


    說到後麵的時候,寧奕輕輕歎了口氣。


    他微微眯起雙眼,在心底自嘲笑道:“像太子,韓約,小無量山那些人……應該也很想見見我吧?”


    風聲很大。


    兩縷劍光,穿梭在草原的天光與遊風之間。


    寧奕笑著望向丫頭,恍惚之間,他想到了自己曾經在小霜山做的一個夢。


    夢見萬裏河山,星河璀璨,自己坐在紅雀的背上,懷裏摟著丫頭,天地雲氣盡在身下。


    那個夢,帶著一絲絲的哀意。


    在皇陵裏醒來的時候,寧奕似乎能夠切身體會到那股哀意……沒有什麽,比生死之間的訣別,更令人絕望。


    而從西嶺到天都,十多年,生生死死。


    他和丫頭,兩個人,已經成為了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


    寧奕眯起雙眼,偷看著丫頭那張微微泛紅的麵頰,後者故作不知,“一心一意”駕馭飛劍。


    寧奕裝睡一般,輕輕翻身,“毫無預兆”地跌下飛劍。


    丫頭敏銳捕捉到了這一幕,連忙駕馭飛劍去接,然而一隻手掌輕輕搭在劍器之上,寧奕順勢攀上丫頭的飛劍,他哪裏還有半點睡意,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裴靈素俏臉通紅,一言不發。


    寧奕一隻手懸而未決,然後輕輕搭在了丫頭的腦袋,揉了揉秀發。


    他想了很多,想說的話也很多,但最終聲音枯澀,沙啞問出來的,就隻有這一句。


    “從大隋到這裏,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丫頭低垂眼簾,她眼眶有些紅潤,卻笑了笑。


    “為你,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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